529. 下地獄去吧
長長的書信，洋洋灑灑的文字，有着閻直的自我懺悔，更多的卻是對水一夢的憐惜，和對慧智大師的期盼。
閻直在信中直言不諱地坦誠了自己對水一夢的感情，一開始只是憐愛和疼惜，只是不忍拒絕一個小姑娘的熱情。
其實說來可笑，閻直真正開始對水一夢動心，卻是在他明白水一夢對自己兒子的心意之後。爲了愛情，水一夢可以那樣勇敢，那樣決絕，那樣義無反顧。
閻直被水一夢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飛蛾撲火一般的勇猛深深震撼住了。水一夢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炙熱火焰點燃了閻直心中的那一把火，那時開始，閻直纔對這個年紀足以當自己女兒的小姑娘產生了憐惜之外的深沉感情。
不過心動的開始，卻是閻直和水一夢結束的時候。閻直再怎麼樣也不可能與跟自己的兒子搶女人，尤其是一個心繫自己兒子的女人。
慧智大師中蠱風波過後，水玲瓏開始越發嚴密地監視督促水一夢糾纏閻直，套取更多的結界之術。然後那時的水一夢卻有了不一樣的想法。她開始明白自己的母親只是將她當成了一枚棋子，也開始明白繼續和閻直糾纏下去，只會讓自己離慧智大師越來越遠。
所以水一夢跟閻直坦誠了一切，她對慧智大師無法自拔的深愛，以及她對閻直居心叵測的接近。水一夢想要結束這一切，糾正這些錯誤，爲了擺脫水玲瓏的控制，水一夢甚至想要用死亡來解脫。
水一夢愛得決絕，恨得決絕，對自己也十分決絕。閻直無法阻止水一夢的自殘，無法給予她足夠的慰藉，只能竭盡所能地將傷痕累累的水一夢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精心照料。然而，救回來的只有命，閻直終究沒有本事救活水一夢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最後將水一夢從自虐的痛苦深淵裡解放出來的是她腹中的孩子。水一夢懷孕了，當閻直將診脈結果告訴水一夢之後，行屍走肉的水一夢才終於有了反應。她懷孕了！
閻直在信中說，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孩子的力量竟是那樣強大，母愛竟是那樣光輝無私。懷孕以後的水一夢一改先前頹廢的狀態，開始重新振作起來。如水玲瓏希望的那樣，重新和閻直打得火熱，並努力學習結界之術。
不過那樣的火熱已然變成了一個假象，雖然對水一夢動了真心，不過閻直在明白水一夢對慧智大師的一往情深之後，便小心收好了自己的情感，只是配合水一夢在水玲瓏面前演戲而已。
在信的最後，閻直這樣對慧智大師說。“孩子，我知道你不是無心之人，只是太過尊師重道，恪守陳規這才生生掐斷了內心的火苗。可是孩子，人生苦短，何苦這樣傷了自己又傷了別人，何不遵從自己的內心，爲愛勇敢一次，爲自己活一次？寧負天下人，莫負心上人。莫要讓兩個相愛之人，生生遭受剜心的痛苦。”
直到那個時候，慧智大師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早已知道了他和水一夢的糾葛，更早已看穿了他自以爲藏得很好的悸動。
閻直在信中並未過多地描述那個孩子的事，更沒有提到過孩子的身世，不過從含蓄的隻言片語中，卻足以讓慧智大師開始懷疑水一夢懷的骨肉是他的。
“孩子……孩子……是不是……”我的？慧智大師掙扎了許久都沒能將這句話完整地問出口。
“是你的又怎樣？不是你的又怎樣？有區別嗎？你在乎嗎？”不待慧智大師問完，水一夢便怒視着慧智大師，咬牙切齒地回了一句。
孩子當然是慧智大師的！水一夢與閻直雖然走得很近，可其實二人並未突破最後一道防線。水一夢一心想要將完整的自己留給慧智大師，她又怎麼可能真正委身於閻直。再加上閻直是正人君子一枚，並不會強迫水一夢，所以二人看似親密無間，卻並無越距。
慧智大師永遠不會知道，在他中蠱變成人偶的那段時候，他得到的其實是完璧無暇的水一夢。
“我只是想知道事實。”慧智大師的嗓音低沉無比，只一瞬間的功夫，他卻彷彿已經蒼老了很多歲。
在乎的，他自然是在乎的。他不僅在乎那個孩子，他更在乎水一夢，可是這樣的真心話，幾十年前慧智大師沒對水一夢說出口，到了現在已經沒有說出口的意義了。
“你想知道事實嗎？等你找到孩子的時候，自己去問他，自己去證實吧！”水一夢冷哼一聲，並沒有坦白告訴慧智大師實情。
不管他追問孩子的事是出於什麼目的都好，不管慧智大師是不是已經知道孩子的身世，他都別想從她口中聽到答案。那是她唯一能施給他的懲罰！
“孩子呢？他在哪裡？”慧智大師痛心地問到。他苦苦尋找了那麼多年，卻始終沒有找到孩子的下落，這讓慧智大師很是挫敗。
孩子呢？這個問題頓時讓水一夢心頭劃過一道劇烈的疼痛，眼裡也染上了深深的悲痛。孩子呢？這個答案也是她想知道的。她的孩子呢？她的孩子去了哪裡？
當年閻直配合她演戲，一開始確實騙過了水玲瓏，可是時間一久，當水一夢隆起的小腹再也無法掩飾的時候，她與閻直的恩愛假象也再瞞不過水玲瓏的眼睛。
知女莫若母。水一夢對腹中胎兒那般悉心，水玲瓏便知道那絕不是閻直的孩子。水一夢對慧智大師癡心一片，若懷上的是別人的孩子，以水一夢的脾氣，恐怕會拿刀生生剖了自己的肚子，哪裡還會是滿心歡喜的模樣。
被水玲瓏發現孩子的存在之後，讓水一夢滿懷喜悅的孩子，卻成了水玲瓏脅迫自己的第二道武器。水玲瓏知道水一夢正在逐漸脫離自己的掌控，她正愁沒有鉗制水一夢的武器，孩子的出現，便成了最好的契機。
水一夢生下孩子沒多久，水玲瓏便藉着幫忙照顧孩子爲由，將孩子從水一夢身邊帶走了，以此來要挾水一夢加快結界之術的修煉，儘快帶着自己去大明皇室報仇。
爲了孩子，水一夢別無辦法，只好向閻直求助。閻直別無他法，這才暗中將閻門秘傳的結界之術如數傾囊相授。
可是來不及等到水一夢練就結界之術，閻直監守自盜，泄露結界大法的事便曝光了，連帶着他與水一夢暗度陳倉的事也被牽扯了出來。閻直的父親震怒不已，於是親自出馬前往巫靈谷將水一夢逮回了閻門。
後來的故事，便與慧智大師先前陳述的接軌了。水一夢被關進了思無涯，閻直不忍看她受苦，便悄悄私放了她。然而水一夢卻反害得慧智大師的母親含恨自盡，而閻直也自盡而亡。
“孩子呢？孩子到底在哪裡？”見水一夢沉默不語，慧智大師有些急切地扯住了水一夢的袖子，焦灼地追問到。
水一夢眼眸一凌，隱藏好了眼底的痛苦，用力扯回自己的袖子，冷冷地回了一句。“死了！”
好不容易返回到巫靈谷的水一夢，第一件事情便是尋找自己的孩子，然而水玲瓏卻將孩子藏了起來，並對水一夢說等她殺了大明皇帝之後，她纔會把孩子還給她。
忍無可忍的水一夢最終與母親水玲瓏反目成仇，可不管水一夢怎麼逼問，水玲瓏都不肯告她孩子的下落。
苦心尋找孩子下落的，不僅僅是慧智大師，還有水一夢。漫長的歲月裡，水一夢走南闖北，踏遍天下各個角落，爲的就是找到自己的孩子。只可惜，茫茫人海，水一夢卻再也沒有見到過自己的孩子。
死了？！沈夢璐和朱鄞禎對視一眼，臉上是掩不住的驚愕。他們一直以爲水一夢的孩子被隱藏在朱昶基身邊，怎麼會……死了？
而慧智大師聽到這冰冷的兩個字，整個人都虛脫了，彷彿是突然被人抽光了力氣一般，怔怔地癱坐在地上。死了！他們的孩子死了！水一夢說孩子死了！
不可能！他不相信！他不信！好半天，慧智大師纔回過神來，用力盯着水一夢，一字一句地問到。“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
“死都死了，還問那麼多幹嘛？”水一夢惡聲惡氣地回了一句，然後撇下慧智大師，又再次返回到了逸王妃身邊，輕聲撒嬌道。“母妃，我好累。”
累，水一夢是真的覺得累。回憶過去是件太費力氣的事，尤其是那樣充滿痛苦的過去，更是讓人身心疲憊。而孩子的事，更是讓水一夢承受着剜心剔骨的疼痛，那樣的蝕骨之痛，水一夢已經承受了太多太久了，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承受下去了。
孩子是死是活，水一夢已經不想再追究了，她太累了，已經疲於找尋孩子的下落了。既然找不到，那她就當孩子已經死了吧！或許孩子是真的早就死了，不然水玲瓏怎麼能那樣狠心到死都不給水一夢一個答案，不肯告訴她孩子的下落。
想到水玲瓏臨死之前說過的話，和她那雙陰冷的眼眸，水玲瓏驀然感到一陣冷，更加親密地貼近了逸王妃，用力汲取着來自她身上的溫度。
水玲瓏是被水一夢親手殺死的。孩子的失蹤將水一夢逼到了瘋狂的邊緣，水玲瓏的惡意逼迫和挑釁更是激發了她隱忍多年的痛恨。
到了最後，爲了得到孩子的信息，水一夢是那樣殘忍地對待了自己的生母。可即便是水玲瓏被水一夢折磨得體無完膚，面目全非，她卻始終沒有說出孩子的下落。
水玲瓏在嚥氣之前，噙着奇怪的笑容對水一夢說，“你知道你現在恨我入骨，不過總有一天你會感激我的。你會慶幸孩子不在你身邊，你會感謝我沒讓你變成第二個我的！”
她該感謝嗎？水一夢不知道，她只知道失去孩子讓她痛徹心扉。水一夢明白水玲瓏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水玲瓏難道以爲天下所有母親都會像她那樣把自己的女兒當成復仇的棋子嗎？她不會的，她不會讓自己變成第二個水玲瓏的，她會好好愛護自己的女兒的。
然而水一夢這樣的心願終究沒有機會實現。水玲瓏或許將她的孩子藏得太好，或許是早就暗中殺死了她的孩子，長長數十年，水一夢再也沒能尋見她的孩子。
“母妃，我好累。”水一夢落寞的聲音裡帶着濃濃的悲傷和疲憊。獨自行走了大半輩子，水一夢是真的身心俱疲了。
眼神空洞的逸王妃聞言溫柔地擡手，輕輕地撫摸着水一夢潤滑的臉蛋。“好孩子，累了就去休息一會兒吧！”
“恩，母妃陪靜鈺去歇會兒吧！”水一夢輕應一聲，緊緊依偎着逸王妃，將大半重量都放到了逸王妃身上，然後無力地閉上了眼眸。
水一夢孤單了一輩子，寂寞了一輩子，獨立了一輩子，可自從遇見逸王妃之後，自從變成朱靜鈺之後，她這才終於體會到了被呵護，被關愛，被捧在掌心的感覺。那樣美好，那樣令人迷戀。除了慧智大師，逸王妃是第二個讓水一夢產生依戀感的人。
見水一夢要離開，慧智大師有些着急地起身，側身擋到了水一夢面前。“一夢，你別走，把話說清楚，我們的孩子到底怎麼死的？”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他們的孩子死了。
我們的孩子？！水一夢心頭一顫，隨即譏誚地擡眸，一臉嘲諷地望着慧智大師。“你想知道？”
想！當然想！“告訴我。孩子到底怎麼死的？”慧智大師的神色有些激動，執意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這麼想知道，自己下地獄去問他吧！”水一夢靜靜地望着失去冷靜的慧智大師，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毫無笑意地扯了扯嘴角，惡狠狠地扔下這一句，然後便越過慧智大師頭也不回地朝地牢門口走去。
慧智大師怔怔地在原地愣了一會兒，而後便踉蹌一步跌坐地上，悶聲吐了一口血。這就是他苦心尋找一輩子以後得到的結論嗎？
水一夢的孩子，的確是他的骨肉，然而他甚至來不及見他的孩子一面，甚至還來不及懺悔一句，他的孩子卻已經死了……慧智大師神色悲傖，眼神荒涼。
“師祖，您怎麼了？”一旁的閻翀翊趕緊上前一步扶住慧智大師，看到殷紅的血漬，閻翀翊倒抽了一口冷氣，驚呼不已。“師祖，您吐血了！”
背對着慧智大師的水一夢聽到這話，腳步微微一頓，然而卻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繼續緩步朝着門口走去。
“父親……”閻清堂此刻也顧不上別的，趕緊飛身上前扶住慧智大師，並伸手爲他搭脈，摸到一手凌亂的脈象，閻清堂頓時大驚失色。“父親您……您……”
“我沒事。”慧智大師沉聲開口，打斷了閻清堂未說完的話，示意他不要驚慌。
怎麼可能沒事！慧智大師脈象虛浮，氣息紊亂，像是受了極重的內傷。閻清堂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卻被慧智大師一個嚴厲的眼神給制止了。
“扶我起來！”慧智大師拭去嘴角的血漬，用力支起身子，在閻翀翊和閻清堂的攙扶之下站立起來。
立穩之後，慧智大師推開了閻翀翊和閻清堂，整好衣衫，用力踏着步子追上了水一夢，再次攔住了她的去路。
“施主，放下過往才能獲得新生。施主又何苦沉迷過往，苦了自己。”調整好情緒的慧智大師已然回到了得道高僧的端正模樣。滄桑的眼眸裡也再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悲傷和苦痛，只剩下死水一般的平靜。
水一夢望着慧智大師道貌岸然的模樣，頓時冷笑不止。“大師果然是高僧啊！時刻不忘普渡衆生。大師這樣慈悲，不如先替我那短命的孩兒超度如何？”
放下二字說得可真是輕巧啊！慧智大師出家多年，尚且不能放下紅塵俗事，而今卻這樣大言不慚地勸她放下，這真是可笑到了極點。水一夢原先對慧智大師萌生的那一丁點不忍和柔軟頓時再次煙消雲散，此刻的水一夢只想狠狠地反擊，狠狠地傷害慧智大師，以泄心頭之恨。
慧智大師的眼眸閃了閃，這一次卻沒有再露出失態的神色，只是平靜地回到。“阿彌陀佛，老衲定不負施主所託。”
水一夢冷眉橫掃了一圈在場的人。牽扯出她與慧智大師的前塵往事，不過是爲了一泄私憤。陳舊的過往或許能讓慧智大師心生片刻歉疚，卻無法傷他根本。水一夢很清楚，眼下對慧智大師來說，最要緊的是守護朱家人，將他們平安救出。
既然慧智大師毫無悔意，那麼就別怪她心狠手辣了。慧智大師想要救人，那麼，她就如他所願讓他揹負起這些人命來。
一場超度就能換回所有人的自由？慧智大師呼吸一滯，生了幾分不安。“施主想要怎麼樣的超度儀式？”
“很簡單。我要你用招魂術爲我兒超度！”水一夢笑得格外不懷好意。“你若讓我滿意了，我便放了你們。不然……
招魂術？！閻清堂聞言頓時臉色大變。不待慧智大師開口，閻清堂便沉着臉上前一步。“水一夢，你不要欺人太甚！”
招魂術是在閻門失傳，並且被禁用的法術。招魂術顧名思義就是召喚亡靈，這一法術的邪惡程度不亞於巫靈谷的換身術。除了邪惡，這招魂術還十分兇險，一旦錯招亡靈，那施法者便會遭到亡靈反噬。
她就是要故意欺人，怎麼樣？水一夢絲毫沒有將閻清堂放在眼裡，只冷笑着望着慧智大師。“大師，我的要求你可能滿足？”
慧智大師用力抿脣。“若是超度結果未能讓施主滿意，那會有何後果？”
招魂術在閻門中雖然失傳已久，可是慧智大師卻是懂得一二的。然而招魂術的風險巨大，其失敗率遠遠高於成功率。水一夢提出這樣的要求，無疑是在故意爲難慧智大師。不過慧智大師心中明白，水一夢既然提出來了，就由不得他選擇了。
慧智大師不怕招魂術失敗遭到反噬，反正他大限將至，時日無多，他怕的是失敗引發的後果，慧智大師太瞭解水一夢了，太明白她歇斯底里的可怕之處了。
“這還要問嗎？滿意了，我便放了你們所有人，若是不滿意，那麼……你們所有人都得死！”水一夢將這個死字說得格外輕巧，並笑得格外陽光燦爛。“很公平的交易，不是嗎？”
“父親，你別理這個瘋婆子！”閻清堂惱火地上前一步拉住慧智大師的手，拖着他要往回走。
公平纔怪！在水一夢出現之前，他本來已經和水幻城做出交易，用小葵的下落換取閻家人的平安。水一夢這麼一攪和，根本是將他們所有人的命運都綁到了一起，一併推到了懸崖邊上。跟水一夢做交易，只有純虧的份，還不如他與水幻城的交易來得公平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