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櫻笑道:“只因有病的吃了這藥,病勢立刻加重十倍;沒有病的吃了這藥,也立刻百病俱生,而且全身都疼得要命……”
江玉郎嘶聲道:“姑娘……在下與姑娘無冤無仇,姑娘爲何要如此害我?”
蘇櫻笑道:“你不是說已病入膏肓了麼?我不願將你當成個專門說謊的無恥之徒,所以好心給你吃下這藥,你真的生了病,就不算說謊了……而且,我還怕你病得太慢,所以又好心替你揉肚子,幫藥力發散。”
她嘆了口氣,悠然接道:“你看,我對你這麼好,你還不謝謝我。”
江玉郎又驚又怕又疼,頭上汗如雨落,顫聲道:“蘇姑娘……蘇前輩,我……小人現在才知道你的厲害了,求求你瞧在白山君夫妻的面上,饒了我吧。”
蘇櫻道:“哎喲,我倒忘了你是白山君夫婦的朋友。”
江玉郎道:“姑……姑娘千萬忘不得的。”
蘇櫻嘆道:“不錯,你既是他們的朋友,我就不能眼見你病死在這裡了,我好歹也得救救你……只可惜這藥並非毒藥,所以也沒有解藥,你又吃了下去……這怎麼辦呢?”
江玉郎道:“求求姑娘,姑娘一定有法子的。”
蘇櫻拍掌道:“有了!我想起個法子來了。”
江玉郎大喜道:“什麼法子?”
蘇櫻道:“我只有剖開你肚子,將那藥丸拿出來。”
江玉郎大駭道:“剖開我肚子?”
蘇櫻柔聲道:“但你放心,我一定會輕輕地割,輕輕地將那藥丸拿出來,你一定連絲毫痛苦都沒有。”
江玉郎忍不住苦着臉道:“肚子剖開,人已死了,還會覺得疼麼?”
蘇櫻拊掌笑道:“你真是個聰明人。”
她咯咯笑道:“這就是我們家祖傳的止疼秘方,手疼割手,腳疼割腳,頭疼切腦袋,肚疼剖肚子,擔保你着手成春,藥到‘命’除。”
她一面說,一面又走了開去,喃喃道:“刀呢……刀呢……”
江玉郎大駭喊道:“姑娘……姑娘千萬莫要……”
蘇櫻道:“你不要我替你治病了麼?”
江玉郎嗄聲道:“不要了,不要了。”
蘇櫻嘆了口氣,道:“你既不要,我也沒法子,但這可是你自己的主意,不能怪我不救你,對不對?”
江玉郎道:“對對對,對極了。”
蘇櫻道:“現在你可知道,誰是天下第一大傻蛋麼?”
江玉郎苦着臉道:“是我,我就是天下第一大傻蛋、大混賬、大……”
他竟忍不住放聲痛哭了起來。
蘇櫻笑道:“沒出息,這麼大個男人還哭,真叫我見了難受……”
她的手又在那椅子的扶手裡輕輕一按。
那張牀竟忽然彈了起來,將江玉郎整個人都彈起,牀後卻露出個地洞,江玉郎驚呼一聲,人已落在洞裡,像坐滑梯般滑了下去。
蘇櫻微微笑道:“一個哭,一個笑,這兩人倒是天生一對,就讓你們去做做伴吧……”語聲中牀又落下,地洞也合起。
只聽遠處那人又大叫道:“一個人喝酒沒意思,姓蘇的丫頭,你還不過來陪陪我。”
蘇櫻嘆了口氣,苦笑道:“他才真是我命中的魔星,我爲什麼看見他就沒了主意……”
這敞軒後繁花似錦,小山上佳木蔥蘢,山坡下有個山洞,裡面燈光亮如白晝,佈置得比大戶人家的少女閨房還要舒服。
但洞口卻有道鐵柵,鐵枝比小孩的手臂還粗。
此刻山洞裡正有個人坐在桌子旁,一杯杯地喝着酒,只見他蓬着頭,赤着腳,身上穿着件又寬又大的白袍子,看來滑稽得很。他臉衝着裡面,也瞧不清他的面目,只聽他不住大喊道:“姓蘇的丫頭,你還不來?我就……”
蘇櫻柔聲道:“我這不是來了麼?也沒見過你這麼性急的人。”
那人一拍桌子,大吼道:“你嫌我性子火急了麼?我天生就是這樣的脾氣,你看不慣最好就不要看!”
蘇櫻垂下了頭,眼淚都似要掉了下來。
那人卻忽又一笑,道:“但我若不想你,又怎會急着要你來?別人常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但我簡直片刻也不能不見你。”
蘇櫻忍不住破涕爲笑,咬着嘴脣笑道:“我知道我這條命,遲早總是要被你氣死的。”
那人大笑道:“千萬死不得,你死了,還有誰來陪我喝酒?”
他大笑着回過頭來,燈光照上了他的臉。
只見他臉上斑斑駁駁,也不知有多少刀疤,驟看像是醜得很怕人,但仔細一看,他臉上卻像是連一條刀疤也沒有了,只覺他眼睛又大又亮,鼻子又直又挺,薄薄的嘴脣,懶洋洋的笑意……
這人不是那令人割不斷、拋不下、朝思暮想、又愛又恨的小魚兒是誰?
蘇櫻瞧見小魚兒轉過身,她眼睛裡也發着光,柔聲笑道:“你既然要我來陪你喝酒,爲什麼不把酒杯拿來?”
小魚兒眨着眼睛,笑嘻嘻道:“你既然要來陪我喝酒,爲什麼不進來?”
蘇櫻卻搖了搖頭,笑道:“我在外面陪你喝,還不是一樣麼?”
小魚兒正色道:“那怎麼會一樣?你一定得坐在我旁邊,陪我說話,我的酒才喝得下去,我方纔不是說過,我有多麼想你。”
蘇櫻眼波流動,面上微微現出一抹紅暈,垂頭笑道:“反正我在外面,你一樣還是能看得到我的。”
小魚兒忽然跳起來大罵道:“你這臭丫頭,死丫頭,誰要你來陪我喝酒,你快滾吧。”
蘇櫻居然絲毫也不生氣,卻笑道:“反正你拍我馬屁,我也不進去,你罵我,我還是不進去的。”
小魚兒吼道:“你爲何不進來?難道怕我吃了你?我又不是李大嘴。”
蘇櫻笑道:“我知道你不吃人的,但我一開門進
去,你就要趁機衝出來了,是麼?”
小魚兒撇了撇嘴,冷笑道:“你又不是我肚子裡的蛔蟲,你怎知道我的心意?”
蘇櫻只是輕輕地笑,也不說話。
小魚兒在裡面繞了幾個圈子,忽又在她面前停了下來,笑道:“我知道你是個好人,而且對我很好,我罵你,你也不生氣,但你爲什麼偏偏要將我關在這裡呢?”
蘇櫻幽幽道:“你是個愛動的人,性子又急,我若不將你關起來,你一定早就走了,但你的傷卻到現在還沒有好,若是一走動,就更糟了。”
小魚兒笑道:“原來你還是一番好意。”
蘇櫻嫣然一笑,誰知小魚兒又跳了起來,大吼道:“但你這番好意,我卻不領情。我是死是活,都不關你的事,你莫以爲你救了我,我就該聽你的話,感激你……”
蘇櫻垂下了頭,道:“我……我並沒有要你感激我,是麼?”
小魚兒又在裡面兜了七八個圈子,忽又一笑,道:“說老實話,你爲什麼要救我,我可真有些弄不清。”
蘇櫻默然半晌,悠悠道:“那天,我恰巧到‘天外天’去……”
她剛說了一句,小魚兒又跳起腳來,怒吼道:“什麼‘天外天’!那裡只不過是個老鼠洞而已。”
蘇櫻“撲哧”一笑道:“好,就算是老鼠洞,你也不必生氣呀。”
小魚兒大聲道:“我爲何不生氣?現在我一聽老鼠兩個字就頭疼。”
蘇櫻道:“但這兩字是你自己說的,我並沒有說。”
小魚兒板着臉道:“我聽人說都頭疼,自己說自然頭更疼了。”
蘇櫻忍住笑道:“你不會不說麼,又沒有人強迫你說。”
小魚兒道:“我不說又嘴癢,我……”
說到這裡,他自己也忍不住要笑了起來,自己也覺得自己實在是蠻不講理,轉過頭,忍住笑道:“你爲何還不說下去?”
蘇櫻道:“那天我恰巧到天……到老……”
她忽然發覺自己既不能說“天外天”,也不能說“老鼠”兩個字,自己也不覺好笑起來,只有咬着嘴脣道:“那天我到那地方去,本是去拿要他們替我採的藥草,誰知卻見到了你,你恰巧也到了那裡。”
小魚兒道:“我會到那鬼地方去,算我倒黴,你遇見我,也算你倒黴。”
蘇櫻一笑,道:“但那天我看見你的時候,你卻連一點倒黴的樣子都沒有,你身上穿的衣服雖然破破爛爛,但那神氣卻像是穿着世上最華貴、最好看的衣服。”
小魚兒坐了下來,蹺起了腳,道:“還有呢?我不但很神氣,長得也不難看呀。”
蘇櫻抿嘴笑道:“不錯,你長得的確不難看,尤其是你的眼睛……”
小魚兒大聲道:“我的眉毛、我的鼻子、我的嘴難道就不好看麼?”
蘇櫻吃吃笑道:“你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不好看……這夠了麼?”
小魚兒喝了口酒,笑道:“嗯……這還差不多……”
蘇櫻已笑得喘不過氣來:“我本不是個很容易吃驚的人,但我見到你時,我……”
小魚兒大笑道:“你見到我時,眼睛都直了,嘴也張大了,活像瞧見了大頭鬼似的,那時我真想在你嘴裡塞個大雞蛋。”
蘇櫻“撲哧”一笑,道:“那隻因我心裡實在奇怪。你怎會找到……找到那地方的。”
小魚兒默然半晌,皺起了眉頭,道:“那其中自然有個緣故,但你……你卻不必知道,因爲無論我是怎會找到那鬼地方的,都不關你的事。”
蘇櫻嘆了口氣,道:“還有令我奇怪的是,你到了那裡,竟一點也不害怕。”
小魚兒冷笑道:“那有什麼好害怕的?比那地方更恐怖、更駭人的地方,我都見得多了。”
蘇櫻道:“但你見過比……比魏無牙更可怕的人麼?”
小魚兒像是忽然說不出話了,那隻拿着酒杯的手,也像是有些發抖,連杯子裡的酒都快濺了出來。
蘇櫻又嘆了口氣,道:“我從七八歲的時候開始,差不多每隔兩三天就要見他一面,但直到現在爲止,我一見他的面,還是好像要發抖。”
小魚兒將酒杯摔在桌子上,大聲道:“我不是怕他,我只是覺得噁心。他那張臉、那副模樣看來簡直不是人……他看來簡直就像是老天用一隻老鼠、一隻狐狸、一匹狼斬碎了,再用一瓶毒藥、一碗臭水揉在一起造成的活鬼。”
蘇櫻忍不住又笑了,道:“你這張嘴可真缺德,但你實在也將他形容得再妙也沒有了。”
小魚兒哼了一聲,忽也笑了,道:“老實說,我見到你們時,心裡真覺得有些好笑,你們兩人坐在一起,看來就像香酥鴿子旁擺着堆臭狗屎,世上再也找不出比這更不相配的事了。”
蘇櫻垂下了頭,默然半晌,幽幽道:“他雖然不是個好人,但對我……對我卻一直很好。這十年來,他簡直沒有拂過我的心意,我無論要做什麼,他全都答應。”
小魚兒道:“哼,醜八怪拍小美人的馬屁,那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蘇櫻又默然半晌,展顏一笑,道:“他看見你忽然闖來,而且還有膽子瞪着眼睛向他窮吼,他實在也駭了一跳。這麼多年來,我還沒見過有人能令他臉上變了顏色的,但他瞧見你時,卻連眼睛都好像發綠了。”
小魚兒仰首狂笑道:“他只怕本以爲洞口的那些破銅爛鐵能夠攔得住我的,誰知那些東西在我眼裡,簡直就像是小孩子玩的把戲。”
蘇櫻道:“他就是因爲你能闖過他佈下的十八道機關消息,所以纔對你有些顧忌,所以你雖然對他窮吼,他還是坐着不動……”
小魚兒接口道:“他既然已知道我的厲害,爲何還要令那些蠢材來送死?”
蘇櫻道:“他自己不動手,卻要他門下弟子去動手,爲的只是想先試出你的武
功來,他也明知那些人不會是你對手的。”
小魚兒又大笑道:“你以爲我不知道他心意?所以我才偏偏不讓他瞧出我的武功路數來。”
蘇櫻一笑道:“魏無牙實也未想到連他都瞧不出你的武功家數來。”
小魚兒道:“所以他就一直坐着不出手,是麼?”
蘇櫻道:“嗯。”
小魚兒道:“他就能眼瞧着那些人被我活活打死?”
蘇櫻嘆道:“那些人雖也是他的門徒弟子,但卻都還未能登堂入室,並非他心愛的那幾個。何況,別人的死活,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只要對他自己有利,就算要他將他兒子的腦袋切下來送人,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的。”
小魚兒怒道:“我早就知道這傢伙不是人!誰知他竟連畜生都不如。”
蘇櫻嘆道:“誰知後來你還是上了他的當了。”
小魚兒瞪眼道:“你懂得什麼?若論鬥智,就憑他還差得遠哩。”
蘇櫻道:“但是你……你還是……”
小魚兒也嘆了口氣,道:“鬥智他雖鬥不過我,鬥力我可就鬥不過他了。不瞞你說,我實未想到這畜生的武功,竟有那麼厲害。”
蘇櫻道:“據說在二十年前,他武功已可算是天下有數的幾個高手之一,十二星相能橫行江湖,可說全靠他一人之力。”
小魚兒道:“他這倒不是吹牛,十二星相中的人,我也見過兩個,武功比起他來,簡直連他一成都趕不上。”
蘇櫻道:“二十年前,他本以爲可以無敵於天下,後來遇着了移花宮主,大約吃了個大虧,所以才閉門洗手,躲到這裡來。這二十年他日日夜夜地苦練武功,據他說,現在就算移花宮主姐妹兩個一起來,他也未必怕她們了。”
小魚兒大笑道:“他這就是吹牛了,莫說移花宮主自己來,就算移花宮主的徒弟來了,也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蘇櫻眼波流動,道:“移花宮主有幾個徒弟?”
小魚兒道:“女的我不知道,男的卻只有一個。”
蘇櫻目光凝注着他,道:“你……你和他是朋友?”
小魚兒長嘆道:“本來是可以和他交朋友的,但現在……現在卻好像非和他做仇人不可。”
蘇櫻嫣然一笑,道:“很好,好極了!”
小魚兒瞪眼道:“好什麼?”蘇櫻含笑垂下了頭,不再說話。
小魚兒自然不懂得她的心意,更不知道花無缺眼見就快死了,瞪着眼瞧了她半晌,才接着道:“我也知道他要我坐下,本來是想以詭計害我的,我只怕和他鬥力,不怕和他鬥智,所以也就立刻坐了下來。”
蘇櫻又笑了笑道:“他那張椅子上,本有機關,只要他的手一按,坐在椅子上的人就要掉下刀坑去,縱然武功再強,只怕也活不成了。”
小魚兒道:“真有這般厲害?”
蘇櫻道:“他不但武功頗高,旁門雜學更是樣樣精通,他以爲只要發動消息,你必死無疑,所以纔不願費力和你動手。”
小魚兒道:“他自己只怕也想不到他發動機關之後,我還是好好地坐着未動。”
蘇櫻道:“那時不但他奇怪,我也奇怪極了。”
小魚兒大笑起來,道:“老實告訴你,我早已看出那張椅子有古怪了,所以我看來好像已坐下,其實我的屁股根本就沒挨着椅子。”
蘇櫻嫣然笑道:“你真是個鬼靈精。”
小魚兒道:“我藉此罵了他兩句,誰知道這老畜生竟比我還沉不住氣,竟跳起來就和我動手,我一見他出手,就知道要糟了。”
蘇櫻道:“但你還是和他拼了好一陣,那一場大戰,我簡直從來也沒有見過。”
小魚兒嘆道:“這老畜生倒的確有兩下子,不但武功高,招式狠,而且出手又賊又滑,我就算武功比他高,也佔不了他的便宜。”
蘇櫻道:“他自己也這麼樣說,就算武功比他高的人,也未必能勝得了他,只因他無論使出什麼招式,自己先立於不敗之地。”
小魚兒道:“就因爲他出力總是先留三分餘力,所以我才能和他支持那麼久,但我心裡也知道,只要我稍一不慎,就得死在他手裡。”
蘇櫻嘆道:“他手下的確從來沒有活口。”
小魚兒道:“我既然知道遲早總要遭他的毒手,連逃也逃不了,心裡就在打主意了,我就算要死,也不願死在這種人手裡。”
蘇櫻道:“所以你就……你……”
小魚兒道:“所以我就一步步向後退,退到牆角。”
蘇櫻道:“那牆角也有個機關,只要你踩到那裡,立刻有飛刀射出!”
小魚兒笑道:“你以爲我不知道麼?”
蘇櫻訝然道:“你知道?你知道爲何還要去?”
小魚兒大笑道:“我就因爲已瞧出牆角有機關,就因爲已瞧出他要將我誘到那裡去,所以才故意好像被他逼得無路可退,一腳踩上那機關,等飛刀射出來時,我也故意裝成無法閃避的模樣去挨那一刀。”
蘇櫻竟也愕住了,失聲道:“爲什麼?你爲什麼故意要上這個當?”
小魚兒笑道:“只因爲我不願死在他手上。”
蘇櫻道:“但你可知道,那飛刀上也有劇毒?”
小魚兒道:“飛刀上就算有毒,也比他那雙鬼爪子好多了,我若被他那鬼爪子抓中,必死無疑,所以我才寧可去挨一刀。”
他大笑接道:“我算準他見我捱了一刀後,就不會再動手了,否則我只有和他打到死爲止……現在你總該知道,我並不是真的上了他的當吧?”
蘇櫻瞧了他半晌,長長嘆了口氣道:“若論應變時智計之靈巧,手段之奇秘,心眼兒動得之快,世上只怕真沒有幾個人比得上你。”
小魚兒板起臉道:“你難道還不曉得我是天下第一聰明人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