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鴻宇同志，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
稍頃，柯大中才緩緩說道，語氣頗爲遲疑，似乎正在仔細考慮自己的措辭。
兩名年輕的紀檢幹部，有些吃驚地望向柯大中。
柯書記這是怎麼了？
這還是以往那個“敢打敢衝”的柯大中嗎？幾曾在一位“問題幹部”面前如此小心謹慎過？以往柯大中親自拿下的問題幹部，其中不少人的級別比範鴻宇更高。說白了，範鴻宇僅僅只是一名年輕副鎮長罷了，就算他背後站着行署專員，站着一位當縣長的老子，柯大中也不至於如此“畏懼”。
威脅他幾句總可以吧？
瞧這人牛的！
打從進門那時開始，範鴻宇似乎便把握了談話的主動權，抽菸喝茶，好整以暇，絲毫也沒將市紀委放在眼裡。兩名年輕紀檢幹部，心裡頭都覺得有股氣不大順。
自來只有縣紀委在問題幹部面前“耀武揚威”，怎麼現在全顛倒了？
“範鴻宇同志，你不要混淆概念……楓林鎮政府給招商引資成功的幹部發放獎金，和你自己給自己發獎金，那是兩個完全不同性質的概念。你這樣做，是嚴重違紀的。這筆獎金，你不能領，必須交回。”
柯大中沉吟着，嚴肅地說道。
“不可能！”
範鴻宇毫不客氣地答道，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圜餘地。
柯大中頓時板下臉，怒道：“範鴻宇同志，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代表市紀委，要求你必須這麼做。你領的那四萬元獎金，必須交回。”
範鴻宇就笑，淡然說道：“柯書記，我也不是在和你商量。這獎金，我已經花了，不可能交回！”
三名紀檢幹部六隻眼睛頓時瞪得像銅鈴一般碩大，彷彿看怪物似的，死死盯住了範鴻宇。
“你說什麼？你都花了？四萬塊都花了？”
柯大中再次嚥了一口口水，滿臉絕不相信的神情。
四萬啊！
又不是四十塊錢！
“對，都花了，一分不剩，花光了。”
範鴻宇依舊笑着答道，又掏出一支菸來點上，抽了兩口。
“範鴻宇同志，你開什麼玩笑？”
柯大中被範鴻宇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激怒了，怫然不悅。
“你知道四萬塊是個什麼概念嗎？相當於我二十年的工資，相當於楓林鎮一年的財政總收入。你幾個月時間就花光了？這怎麼可能？你花在什麼地方？買了什麼東西？”
柯大中連珠炮似的問道。
範鴻宇笑道：“對不起，柯書記。這是我個人的事情，我不想告訴別人我花在了什麼地方，我只能告訴你，這錢我早就花光了。領到這筆獎金的一個星期之內，我就全部花掉了，一分不剩。”
“你……小范同志！請你配合我們紀委辦案，態度端正一點，不要再這麼吊兒郎當。我再重申一次，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這四萬塊獎金，屬於嚴重違紀。你必須馬上上繳。不然，我們將對你採取紀律措施。”
柯大中氣得抓狂，臉色發青，右臂顫抖着，好幾次都想要擡起來，直指範鴻宇的鼻子。
這也太狂妄了！
須知這裡是彥華市，不是宇陽縣。就算在宇陽，你老子是縣長，你也不能在縣紀委如此“囂張”。
範鴻宇又抽了一口煙，漸漸坐直了身子，眼望柯大中，臉上的微笑逐漸隱斂，正色說道：“柯書記，我想有幾個問題，你也必須要搞清楚。”
“第一，我現在非常配合市紀委的同志，你們請我來覈實情況，我如實回答了你們的提問。如果說這樣的態度還不算端正的話，那什麼樣的態度纔算是端正的？難道一定要你們高高在上，其他同志匍匐在地，渾身發抖，那纔是態度端正？柯書記，我很負責任地勸告你們一句，不要有特權思想。黨內同志，一律平等。紀委也不能例外！不然，你們遲早會犯錯誤！”
範鴻宇的語速控制得恰到好處，不徐不疾。
柯大中原本有些發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這後生子，竟然開口教訓起自己來了？
楓林鎮的副鎮長，有什麼資格教訓市紀委的副書記？
“第二，給招商引資成功的幹部發放獎金，是楓林鎮黨委集體研究決定下來的，正式發了紅頭文件，並且上報了市委市政府。我們嚴格按照文件的規定執行，沒有任何錯誤。”
“第三，請柯書記注意，市紀委無權直接干涉楓林鎮黨委政府的正常工作。你柯書記更沒有那個權力強令我把獎金上繳。否則，你自己首先就違紀了。柯書記，你應該很清楚，紀委是紀律檢查機關，不是司法機關，無權做出收繳幹部私人財產的決定。這不但違紀，而且違法了。柯書記，以權代法，那是非常嚴重的錯誤。”
柯大中氣得要吐血。
另外兩名紀檢幹部則是滿腦門子黑線。
這什麼奇葩啊？
“範鴻宇……同志！”
柯大中猛地一聲怒吼，“呼”地站了起來。起得太急，差點將椅子都掀翻了。然後柯大中一手叉腰，一手握拳，在那裡“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怒視着範鴻宇，瞧那情形，真恨不得將範鴻宇一口吞了下來。
正在做記錄的紀檢幹部和坐在門邊的紀檢幹部，趕忙跟着起身，臉上神色十分緊張。
範鴻宇依舊穩穩地坐着，不時抽一口煙，嘴角又浮起了“職業化”的微笑。
“你，你……範鴻宇同志，你知不知道，市紀委是在挽救你？你以爲我們今天讓你來，是要故意針對你嗎？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我們是在挽救你！雖然你犯了嚴重的錯誤，但你還年輕，又是立過功受過獎的優秀幹部，市委領導和我們紀委領導，都希望你能馬上改正自己的錯誤。小范同志，犯錯了並不要緊。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知錯就改，那就還是好同志。”
柯大中卻也是個有本事的，本來氣得夠嗆，聲音都有點抖抖的，幾句話說下來，那口氣竟然就慢慢順了過來，不再顫抖，反倒變得語重心長了。
“我實話跟你說，今天我們爲什麼不將你帶到武裝部去，而是將你請到了辦公室？這就是對你的關心和愛護。我們希望這個錯誤，你能馬上改正。那就既往不咎！我保證，是真的既往不咎，絕不秋後算賬……但是你現在這個態度，讓我怎麼說你好呢？年輕人，脾氣不要那麼犟！我跟你爸爸範—縣—長也是老熟人，大家一起吃過飯，還一起打過撲克，我也不希望他的小孩犯錯誤是不是？這四萬塊，本來就是違規發的，現在被人舉報了，你上繳，這事就算過去了……”
柯大中在小小辦公室來回踱步，繼續語氣沉重地“關心”年輕後輩。
範鴻宇嘴角的微笑，逐漸變成了譏笑，忽然一擡手，打斷了滔滔不絕的柯大中，指向那位負責記錄的紀檢幹部，說道：“哎，這位同志，你怎麼不記錄了？記錄啊！發什麼呆？”
柯大中的“好意規勸”戛然而止，再次瞪大眼睛望向範鴻宇。
那名負責記錄的紀檢幹部，卻臉色漲紅，好不尷尬。
柯書記這些話，哪裡能夠當真記錄在案？
“記錄！”
範鴻宇忽然吼了一嗓子！
雙眼也瞪圓了。
那紀檢幹部渾身一抖，情不自禁地答應一聲，抓起了筆……“混賬！”
柯大中回過神來，也猛地吼了一聲，隨即轉向範鴻宇。
“範鴻宇，你這是什麼意思？”
情急之下，連“同志”二字都省略了，看上去，柯大中有點急眼，脖子上青筋隱現。
範鴻宇冷笑一聲，淡然說道：“柯書記，實話跟你說，今天這場戲，你演得並不好。”
“你……你什麼意思？”
柯大中脖子上的青筋，一條條綻了開來，雙眼瞪得溜圓，死死盯着範鴻宇。
範鴻宇輕輕一擺手，就好像在驅趕嗡嗡叫的蒼蠅，平靜地說道：“柯書記，聲音大不代表有道理。別的我也不揭穿你了，我就問你一句，今天這個事，你真的能做主嗎？”
“你什麼意思？”
柯大中開始色厲內荏，只會重複這一句話，眼神也開始閃爍不定。
範鴻宇嘆了口氣，帶着點憐憫的語氣說道：“柯書記，別白瞎功夫了。這事你攙和進來，沒好處。我不交錢，你拿我沒辦法。我交了錢，你也一樣做不了決定。你真敢放我走嗎？所以說，你還是趕緊彙報去吧，別在這浪費時間！”
說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柯大中原本鐵青的臉色變得一陣紅一陣白，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卻是不敢再和範鴻宇對視，額頭上冷汗一層層滲了出來，亮晶晶的。
原來自始至終，真正掌握主動權的，並不是自己，而是這個被訊問的“問題幹部”！
“續點茶水！”
範鴻宇徑直將茶杯朝門邊的紀檢幹部伸了過去，淡然說道。
那紀檢幹部忙不迭地過來，接過了茶杯，去續開水，眼神也不敢和範鴻宇對視。
柯大中並沒有阻止他。
“柯書記，馬上去彙報！”
冷不丁的，範鴻宇又催促了一句，語氣十分的理所當然。
柯大中情不自禁地微微一抖，猛地一跺腳，真的向門口走去。
今兒碰到妖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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