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拿起腰牌仔細看了一下,點了點頭,取出了一張印有龍紋的白帛,給曹琨看了看,“這是林逸青林爵爺的銀牌拓令,我是林爵爺麾下忍者,你看好了。”
曹琨雖然虛弱,但神智仍很清楚,他吃驚之餘,仔細的看着龍紋,連連點頭。
雖然他只是一介哨長,但對“銀牌天使”是怎麼回事,還是知道的。
“我也有緊急軍情在身,中途不許停留的。”白衣忍者收起銀牌拓令,打量了曹琨一下,“不過既然遇見了你,總不能見死不救。耽誤一會兒也沒辦法了。”
曹琨聽對方的聲音是個年輕的男子,年齡應該比自己小上不少,費力的喘着氣,說道:“這位小兄弟,我受了重傷,恐命不久,你我既然都有軍情在身,不如我告訴你,你幫我辦了……”
“你還是先省省力氣,不要說話的好。”白衣忍者皺了皺眉,取出一柄小銀刀,迅的割開了曹錕傷處的衣服,查看起他的傷口來。
“還好,幸虧你遇到的是我,要不然,你這條命鐵定沒了。”白衣忍者說着,揮刀給他出處理起傷口來。
曹琨不敢去看傷口,他的身體已經麻木了,感覺不到多少疼痛,但他能看到濺落在雪地上的黑血和白衣忍者沾滿鮮血的手,他感到有些頭暈,昏昏欲睡,但白衣忍者的話又讓他清醒了過來。
“別睡,不然會給凍死的。”白衣忍者說着,取出一個藥瓶,拔掉瓶塞,將一些帶着腐味的糊糊倒在了他的傷口上,然後撕下他的衣襟,給他將傷口重新包好。
“你失血有些多,走不了路,我如果帶着你走的話,行進度一定會很慢,很容易給亂兵追上。”白衣忍者說道,“我幫你在這裡弄個容身的地方,你就呆在這裡藏着,等候雪停,我送完軍情,再帶人來救你,或是要官軍來尋你。”
曹琨點了點頭,白衣忍者將他扶起,負在身上,來到官道不遠處的一個雪坡旁。
曹琨正要開口詢問他爲什麼來這裡,只見白衣忍者放下了他,取出一柄形狀怪異的小鏟,飛快的在雪坡上掏了一個洞,將曹琨拖進了洞裡。
“這是牛脂,餓了就吃一小塊,記住不要多吃,這是懷爐和備用炭棒,給你取暖用,這是傷藥,半個時辰後服下。”白衣忍者說着,將幾樣小巧的什物交給了曹琨,看得曹琨驚奇不已。
“你的槍呢?”白衣忍者問。
“剛剛……來路上,丟下了。”不自覺的,在白衣忍者的犀利目光注視下,曹琨的臉上竟然有些燒。
“身爲軍人,丟棄武器是絕大的恥辱,林爵爺對我們的教導,就是無論何時,都不可以丟掉武器。”白衣忍者看了看外面的雪,皺了皺眉。
“我……還有這個呢。”曹琨將雷炎彈拿了起來,在他面前晃了晃,微微一笑。
看到雷炎彈,白衣忍者的眉頭漸漸的舒展開來。
雖然他帶着面罩,看不到他的面目,但曹琨還是能感覺到對方臉上的淡淡笑意。
“稍等我一會兒,我去把槍給你找回來。”白衣忍者說着,轉身便出了雪洞。
外面的雪還下得很大,曹琨很是懷疑他能否找到自己的步槍,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只過了不到一刻鐘,白衣忍者就回來了,並真的帶回了曹琨的步槍。
“堅持住,如果有叛軍經過,多觀察他們的動向,不到必要的時候,不要和他們硬拼。”白衣忍者將步槍放在了曹琨的身邊,“當然,如果被他們現了,不要讓他們抓到活着,拼着多殺他們幾個。”
“曉得了。”曹琨拿過步槍,檢查了一下,這一會兒他感覺體力有所恢復了。
“保重。我走了。”
“保重。”
白衣忍者走了,曹琨目送他的身影在茫茫風雪中消失,這纔想起竟然忘記了問對方的名字。
他原本以爲自己是非死不可了。雖然那會兒他神志不清,但這一點對他還是夠清楚的;他對此也不感到十分惋惜。什麼也救不了他,他也不幻想奇蹟,他知道:被子彈打穿胸膛的人在戰爭裡是不會有奇蹟的。他心中—無所求,只是希望不白白死掉就行。只是不要先就凍死在這條官道上,而是等到了黎明,等到叛軍的人馬出現。萬一碰上叛軍的將領,那就太好了!曹琨會讓他連人帶馬—起升上天的!最次也希望能碰個逆,或者一個什麼小頭目。
爲了達到這個目標,那他就需要活到第二天早晨,熬過這不祥之夜的嚴寒。
而沒有遇到白衣忍者之前,他是不可能熬過去的。
這一夜竟是如此地難以度過,他不由得開始害怕了。他害怕凍死在官道上,客怕睡過去或者長時間地失去知覺,害怕妨礙他每一個動作的****傷痛,害怕咳重了一聲,害怕因此把血流盡。在這該死的官道上,許多危險都可能生,他必須戰勝,或者躲開,用機智繞開這些危險,爲了堅持到天明。
因爲有了懷爐,他的兩隻手已經慢慢的恢復了感覺,而現在兩條腿又開始凍麻木了。他想活動一下一隻靴子裡的腳趾,但毫無結果。於是,爲了勉強維持身體的熱量,他開始用兩隻結冰的靴子磕打着。在寂靜的夜晚,響起了沉悶可怕的敲打聲,他不磕打了。腳一點兒沒有暖和過來,心裡感到更難受了。他於是把懷爐取出來,塞進了靴子裡,不一會兒,腿和腳都暖和過來了。
他不得不承認,忍者們用的這些東西,都是能夠救命的。
曹琨把雷炎彈重新掛在身上,檢查起步槍和彈藥來。此時他不得不把武器看得比生命更可貴。沒有武器,他在官道上的存在就完全失去了意義。
雪洞裡比外面要暖和得多,但這時他又感覺出刺骨的寒冷,他害怕地打了個冷顫,好象這茫茫的長夜沒有盡頭,什麼高招也無助於他等到天明。但這怎麼能行啊!——這種無滿絕逐情緒的抗議聲幾乎從口裡喊了出來。難道就這樣毫無結果嗎?那麼多的辛苦努力又爲了什麼?難道全都白費?爲什麼這麼多的努力要在這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化爲烏有?
但他還是願意相信:他歷盡千半萬苦所做的一切,總會在什麼地方表現出來,在什麼東西上表現出來。就算不是在今天,不在這兒,不在這條官道上,而是在別的地方,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在這場戰爭中,他的痛苦犧牲,也象成千上萬的人同樣痛苦的犧牲一樣,總應該導致—點什麼成果。又怎麼能不抱任何希望地去死呢?他總是爲了點什麼才生,才活,才做了這麼多鬥爭,忍受這麼多痛苦,還流了血,現在又正在苦難中獻身。這裡總應該有點什麼意義,即使是微不足道,那也還是人生的意義吧。
他突然一下子相信了:會有意義的。一定會這樣的,在這世上任何的人生苦難都不能沒有意義,何況是他們這些守土軍兵的千辛萬苦和流血犧牲。士卒的鮮血灑在這塊令人不愉快的、但畢竟屬於自己母國的冰天雪地裡。這是有意義的!而且會有結果的,不可能沒有結果,因爲不應該沒有結果。
只要他等到天明就好了……
白衣忍者不知給他用了什麼藥,他原本已然模糊不清的神志現在變得異常的清醒,他感到有些口渴,便抓了幾把雪嚥下,這時他又想起了白衣忍者留給他的那個藥丸,他把藥拿出來,就着雪吞了下去。
他吃過了藥之後,不知怎麼,有些睏倦,便睡了一會兒,但過不多久便醒了,他微微睜開了眼睛,突然感到吃驚,於是再用力睜大一些,曠野上空已經亮。那象是永遠籠罩着大地的夜幕,現在明顯地升高了,田野更開闊了,天空濛蒙亮了,結霜的白樺樹相映在天空裡顯得十分清楚。落滿雪塵的官道伸向昏暗的遠方。
他對這一切只是迅地掃了一眼,但眼睛已經感到疲倦,他正想把頭放回到雪地上,忽然現了什麼東西。
那是一輛馬車。
可能是緊盯的時間長,他有些疲倦了,頭耷拉到了雪地上,感到心慌意亂,又是害怕,又是希望。一個重大的、具有決定意義的問題擺在他面前:馬車上坐的可能是什麼人呢?要是農戶的話,那就真是所謂奇蹟了:他快要得救了!可這是不久前所不敢相信的,要這是叛軍的人呢?……不可能!他實在感到莫名其妙,爲什麼叛軍的人要麼這清早坐着馬車來這兒呢?他全力反對這種荒唐的推測。他這一夜什麼都想過,但就是沒想到會出現這運東西的大車。他跟這大車是毫不相干的。
然而那確實是大車,正向這兒慢慢走來。拉車的兩匹棗紅大馬已經看得清楚了,它們搖晃着短尾巴,費力地拉着滿載東西的大車。車頂上十幾個穿着青色號衣的士兵坐在那兒,兩個馬伕則擺弄着繮繩,在低聲交談。
叛軍!
曹琨死死的盯着馬車,很快,他便看出了馬車裡裝載的應該是什麼東西。
那應該是軍火。
想到附近的軍火庫給叛軍奪了,曹琨禁不住手足冰冷。
那些槍械如果落到叛軍士兵手中,後果將是災難性的。
看來自己等不到來救他的人了。
他現在就將要和敵人進行一場決死之戰。
看來結果只會如此。不管怎樣,他的一切都快完了。
爲了最終的勝利,爲了盡一個大乾軍人的天職,他做出了自己最後的貢獻。別的,更大的貢獻將落在別人身上了。
他知道,自己在這場戰鬥中,很難倖存。但他非這樣不可——爲了自己,爲了鄭少奎,爲了在阻止叛軍進攻大營時犧牲的將士們,爲了附近的百姓們。還爲了很多很多人……於是他緩緩的爬行着出了雪洞。
馬車緩緩駛近,看來他已經被現了。皮袍領子高豎在脖子上的那個叛軍,側身對他坐着,他還在繼續嘀咕什麼,駕馬車的另外那個皮帽罩到了耳朵的傢伙,已經伸長了脖子,注視着官道。曹琨想了想,放下了步槍,把雷炎彈塞到肚子下面,一動也不動。他知道,自己穿着軍服,遠處是看不大清楚的;況且他在雪洞裡,身上又蓋着不少雪。他極力不動彈,幾乎是停止呼吸,他這樣貓着,連雙眼也閉上了。如果他們現了,就比他們以爲他已經死了,讓他們再靠近些吧。
但是他們沒有靠近,而是在二十來步遠的地方停下了,並且朝他喊了幾句什麼。他照樣—動不動,也不回答,只是眯縫着眼睛,偷他地注視着他們。這一夜的任何時候都不能象此時此刻這樣深情地感覺到墊在肚子下的那顆雷炎彈。
其中一個,即豎起皮袍領子坐在車上的那個叛軍,沒有等到回答,就抓起了步槍,貼着車廂滑下來。另外那個沒有動地方,手裡繼續握着繮繩,曹琨因此氣得哼了一聲。事情的結果比他估計的還壞:向他靠近的只是一個叛軍。曹琨感到心裡緊,兩眼黑,官道和官道上的白樺樹向一邊歪倒。但他還是盡力維持住了知覺,等待着。
那個急步跑來的叛軍,咔嚓一聲,撥弄了槍栓,命令地喊了一聲,就敞着長長的大衣襟,大搖大擺沿官道走來。他端著步槍,槍托夾在腋下,隨時準備射擊。曹琨一點點放開身子下面的雷炎彈的扳機,他默默地,象禱告一樣,心裡叨咕着:“你就來吧,來吧……你們這些混帳王八蛋……”他等待着,他要把雷炎彈扔到敵人跟前,把馬車和敵人一起炸掉。
然而,這個叛軍看來不屬於勇士之列,他走得那樣小心翼翼,似乎馬上就要向後跑,但他畢竟還是在靠近。
曹琨已經能看清他那骯髒的臉、還有帶有睡意的面孔,驚惶不安的眼神和結上霜的大衣鈕釦。他根本沒有走到曹琨跟前,就又喊了一聲什麼,站住了。緊接的一剎那間,曹琨就看見叛軍端起步槍開始瞄準,他氣得差點兒沒喊出聲來。這個叛軍瞄準的動作笨,很費勁,槍筒長時間從這邊晃到那邊。他的同夥一直在車上向他說些什麼,也許是教他怎麼射擊吧。但曹琨仍舊躺着不動,睜大眼睛看着這個兇手,絕望的淚水順着面頰滾下來。他就是這樣等到了早晨,就是這樣在官道上碰到了叛軍!一切就要這樣愚蠢可笑、這樣荒唐無稽、這樣一無所獲地結束了。這種結局無論如何也不應該生的!他還有什麼辦法呢?站起來嗎?叫—聲嗎?舉起雙手嗎?還是悄悄地、順從地正面接受這最後一顆子彈而永遠離開人世呢?
他當然是要離開人世的,現在他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幾秒鐘了,接着將是他生命的終結。
曹琨奮力站了起來。
他也沒有喊一聲,雖然喊還是能夠的。當淒厲的槍聲在這萬籟俱寂的清晨“砰”的一聲響起時,他想象着又—顆子彈鑽進了他那血肉模糊的身體。
但那樣的事竟然沒有生。
他只是身體顫了一下。子彈從他的頭頂飛過,大概把他的帽子打飛了,但他仍舊沒有動一下,甚至沒有哼—聲。他只是盡最後一點氣力咬緊牙關,並且永遠閉上了眼睛。他懷着最後一點點希望,聽着官道上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想:可能還沒有完全失敗,甚至可能成功。他還留有一絲一點的成功希望。他強忍住牽動各身的新傷痛,慢慢地、極其小心地向一邊側着身子,抽出雷炎彈。正當腳步聲停在近處時,他到底抽出了雷炎彈。他身子的一側感到雷炎彈的扳機使勁地彈了一下,他數了數,一,二,三,然後便將雷炎彈奮力的拋了出去。
他看到雷炎彈落到了馬車的頂上,上面的人嚇得大叫着轉身要往下跳……
馬車爆炸了,震耳欲聾。
那個叛軍尖叫了一聲,大概是在逃跑。曹琨還聽到他在地上走了兩步,再往後就什麼也聽不到了……
幾秒鐘過後,當混雜着積雪的塵土落下來時,官道上已經沒有他了。只是官道上一個巨大的坑在風裡冒煙。周圍被炸開的雪地上,到處是凍土塊,被炸得飛起的叛軍屍體,臉朝下地躺在路溝那邊,破碎的號衣的長襟攤開在弄髒了的雪地上。馬車完全消失了,碎片殘骸撒了一地。套在車上的棗紅大馬給氣浪掀飛到了路邊,掙扎地妄想站起來。另外那個倖存的叛軍嚇得把槍扔在車旁,沿着官道向來路踉踉蹌蹌的跑去。
曹琨呢?
曹琨晃了晃頭,從路邊的積雪裡緩緩的直起身來。
剛纔馬車爆炸產生的氣浪,將他整個人掀得飛了起來,臉朝下摔進了官道旁的深厚積雪當中。
多虧了這厚厚的雪,曹琨雖然摔得七葷八素,但好歹沒有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