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人注目下,草叢中兩個人影長身而起。但他們並沒有朝狄烈等人走來,而是走向朱皇后一行。然後,伏跪行禮,其中一人朗聲道:“罪臣知安陸縣陳規陳元則攜安陸尉都頭張立叩見皇后及諸位娘娘。”
朱皇后訝然道:“你識得本宮?”
陳規恭聲道:“罪臣二人被俘後,在人羣中,曾於遠處見過皇后娘娘一眼。”
朱皇后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而是緩步向狄烈走來。到得面前,忽然深深一禮,雖然沒有說話,但一切盡在不言中。
陳規與張立見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時卻見狄烈向二人招招手,二人躊躇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畢竟眼前這人連當今皇后都如此禮遇,想來必是非同尋常的人物。
狄烈要過一支火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陳規,突然道:“你就是知安陸縣的陳規?”
陳規坦然道:“正是本縣。”
“祖籍密州?”
“這……正是,閣下何人,怎會知曉?”陳規越來越驚訝,正想再度發問。
狄烈卻是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按住陳規的肩膀:“果然是你!好,好極了!”
狄烈的歷史知識平平,本來也認識不了幾個宋朝名人,但如陳規這樣一般人不怎麼了解的一個兩宋之交的人物,他反而知之甚詳。原因很簡單,跟他的職業有關。
那麼陳規是什麼人呢?
陳規,字元則。密州安丘人,是宣和年間的中明法科進士,隨後遷任荊湖北路安州的安陸縣令。此人雖是文官,卻是一少有的知兵文官。在任期間,曾多次擊潰來犯之賊寇。其中不泛像楊進、董平、李橫這樣的悍匪。陳規最令人時人稱道的功勳是順昌大戰時,與劉錡一同守順昌,有力地保障了劉錡的軍隊後勤,使劉錡的軍隊得以無後顧之憂與兀朮十萬金軍鏖戰,最後戰而勝之,取得了著名的順昌大捷。
但是,如果光憑陳規以上的生平。並不足以讓狄烈在後世特別留意並記住這個人。陳規真正讓後世軍事愛好者或軍校生記住的,是他的稱號“中國管形火器的鼻祖”。
在公元1132年(紹興二年)時,陳規任知德安府(湖北安陸)。時逢巨寇李橫來圍城,並且修造天橋。填平濠溝,圍城七十餘日。最後陳規創造了一種極爲原始的火槍:以竹筒爲槍管,把火藥裝在竹筒內,外置引信,用時點火噴射。就是這種射程不過十餘步、像煙花多過像火槍、原始得令人髮指的一次性火器。竟一舉燒燬了李橫的天橋,令其大敗而逃。這便是中國射擊管狀火器的最早發明及應用記載,基本上軍校生都知道。
用後世的眼光看來,這種與大型煙花差不了多少的發明。實在有些上不了檯面。但憑心而論,在這個火藥還沒能真正得到應用的中世紀。能打破常規,最先想到並運用這種武器殺敵的陳規。的確是個思維活躍、有着敏銳洞察力與創造力的技術型人才。
陳規,的確是一個不墨守陳規之人。
但是,按照正常的歷史走向,陳規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其實說起來,這事還要怪到狄烈身上。
在狄烈出現在這個時空之前,陳規一如正常的歷史軌跡那般,響應大宋官家的勤王召令,召集了二千餘名鄉勇,還有部分安陸縣的弓手、衙役、土軍,開始了他的上京勤王之路。
從安陸到汴京,行程近千里,道路曲折,河網衆多,一路上更有盜匪橫行,那叫一個難走。陳規與張立帶着這幾千號人,加上幾十頭騾子挽着數十輛大車,足足用了兩個多月,才趕到了汴京西南六、七十里外的尉氏縣城。當然,這個時候黃花菜早已經涼成冰了。金軍已經開始北撤,僞楚朝也已經成立,北宋正式滅國。
陳規與張立眼見事不可爲,便打算退回安陸。按照正常的歷史,他們的確也能退得回去。這個時候僞楚朝內一片亂象,誰也沒心思去理會這些遲到的勤王雜兵。
偏偏這時,陳規遭遇到了一支從黃河北岸狼狽逃回的金軍。在原本的歷史上,這支金軍根本就不會逃回黃河以南,他們會順順利利,一路喜樂無極地帶着豐厚的戰利品,回到安出虎水(女真人的發源地)邊,掀開一個個圓頂氈帳的帳簾,樂呵呵地將這些戰利品——包括牛羊、金銀、鐵器、鹽茶、奴隸等等,交給他們的女人與孩子。
但是,黑暗中幾聲槍響,一顆恐怖的穿甲燃燒彈,再加上一枚天雷勾地火一般的戰術手雷,徹底地將這一切毀掉了。
是的,這支金軍就是勃魯寨的殘兵。他們喪失主將,全軍營嘯,戰馬盡失,損失慘重。按照軍律,剩餘的這支殘兵是要遭到重懲的。但有所謂法不責衆,剩餘的金兵畢竟還有上千人啊!其中有近三成是老女真。女真人戶本就不多,哪能這麼幾百幾百的殺了?更何況,這出意外,非人力所能抗拒。所以,主帥宗望沒收了他們的戰利品,取消了他們的回國休假權,將這幫倒黴蛋趕到汴京,讓他們助僞楚軍協防。
世事難料,沒有最倒黴,只有更倒黴——陳規的數千鄉勇悲摧地遭遇到這支憋了一肚子火的金軍,結局可想而知。甫一交戰,數千鄉勇便在排山倒海般呼嘯衝來的鐵騎面前崩潰了。
於是,陳規與張立這兩個勤王兵的頭子,自然也就杯具了。他們被金軍生擒,隨後解送北行。當然,這兩人做夢都想不到,他們的命運原本不是這樣的。只是,卻讓某一個突如其來的人,小小地扇動了蝴蝶翅膀,然後,一切都改變了。
狄烈手頭上有無數的一流工匠,唯獨缺少的就是一個有知識、有理論、並具有創造性與開拓能力的技術總監,這個陳規來得真是太合適了。不過,此人可是一個正牌科班出身的縣令,狄烈心知肚明,以自己那個不倫不類的“海國王子”的身份,還真沒法招攬這樣的人才。
狄烈目光轉向一旁的朱皇后……有了!我不行並不代表別人也不行,這皇后的身份總夠格招攬了吧。想到此,狄烈才首次向朱皇后行了一禮——當然是隨便拱手就算了。狄烈哪懂什麼參拜皇后的禮節?就算懂,他也不會真來上一遍。
“皇后此番脫險,可喜可賀,只是此後意欲何往?”狄烈說這話時,那雙眼睛倒映着手裡的火把,彷彿瞳仁裡亦有火苗躥動不已。
若是在半年前,有人拿眼這樣看朱皇后,那他的眼睛以後就不用再看人了。趕緊去買個二胡,以後還可以在街角擺個攤混飯吃。但是,今時不同往日,落架的鳳凰不如雞。褪盡榮華且一路受盡金人折辱的朱皇后,已經煉出了一顆平常心。
朱皇后只是淡淡一笑,隱含深意的道:“國破家亡之人,又有何可去之處?若是方便的話,本宮只想看看嬛嬛、珠珠、圓珠、串珠及諸郡主是否安好,不知……”
狄烈滿面笑容:“歡迎之至,皇后放心,我已將她們送往一個非常安全的地帶,你很快就可以看到她們。”然後轉頭對陳規道,“陳縣尊與這位張都頭也一併同去如何?”
這還用說麼?陳規身爲大宋官員,怎麼可能眼睜睜看着皇后跟一個不明來路的人上路?陳規是很想勸阻皇后的,但是,以他的官小職微,卻哪有他說話的餘地?而且他多少也看出一點眉目,眼前這個年輕人,跟皇后之間,似乎有某種瓜葛。當然,這不是他小小的一個從八品知縣能妄加揣度的事,他只要默默跟隨,盡力保護皇后的安全就好。
陳規默允了,但那張立卻踏前一步,目光死死盯住狄烈手中那怪異之極的兵器,忽然發問道:“適才擊碎本都頭利箭的那道流火,可是此物所發?”
張立一說,陳規也注意到了這奇異的非金非木的大傢伙,目光也露出了異色。
狄烈笑而不語,只給了以方一個“你說對了”的表情。
這時卻聽到何元慶的大嗓門道:“你便是阿吉說的那個狄大哥?我只想知道,你是怎麼把金狗打跑的?”
狄烈轉回頭,卻見張榮一干梁山兄弟,竟與阿興何元慶兩人把臂歡言。哪裡還看得出一刻鐘以前,他們還在打生打死,宛若仇寇。看樣子他們已經把誤會說清楚,結果應了那句話,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起來。
阿吉搶先介紹:“狄大哥,這位楊大哥與何大哥都是跟我一起的難友,而且還救了我們……”
狄烈微笑拱手道:“我看到了,二位都是了不起的好漢。在下狄烈,敢問二位好漢高姓大名。”
二人容色一整,向狄烈抱拳回禮。
“在下廬陵楊再興,見過狄寨主!”
“在下洪州何元慶,見過狄寨主!”
狄烈愣住,難道今天真是個幸運日?先是來了一個大能陳規,然後……又來了兩個出了名的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