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婚吧
他們沒有選擇去軍區醫院,這是葉星辰的堅持,因爲她不想弄得人盡皆知。
而樓犀看到她又紅又腫的眼睛,心疼不已,所以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葉星辰因爲工作的關係,所以對各大醫院的情況也都有所瞭解,醫大二院在看這方面是最出名的,所以他們選擇去了那裡。
因爲是週末的關係,醫院的人並不多,她覺得這樣很好,人越少越好,而且他們在這裡幾乎沒有可能碰到什麼熟人。
掛了一個專家門診,然後他們一起在走廊裡等着被叫號。
走廊裡,還有另外幾對夫妻來看病,不,是來檢查。
葉星辰不願意使用“看病”這樣的詞語,因爲她覺得樓犀根本就不可能有什麼問題,他們之前在不知不覺間就有了一個孩子,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所以他肯定是健康的,她甚至打算等一會兒自己也再做一個檢查,畢竟她身體出狀況的可能性比他太大多了。
在忐忑與難過中,他們終於被叫了號,兩個人一起進了診室。
醫生是個歲數不小的老太太,很權威的教授,花白的頭髮,表情很淡定,也很從容,目光溫煦,沒有過度的關注,甚至沒有憐憫同情,就好像他們是來看感冒一樣,給人一種心安的感覺。
葉星辰心裡忽然生出無比的感激,覺得這個醫生真是善解人意。
醫生問了幾個問題,然後開了單子,讓他們分別去做化驗。
葉星辰當然沒有說她其實已經檢查過了,拿着單子默默去了女性診室。
做了很多個項目,檢查結果當然是不能一下子都出來,一會兒護士拿來一份報告單給他們,一會兒又有護士來告訴他們某項結果,這個過程,就像是被人凌遲一般,一個單子就是一把刀,深深無情地劃過他們的心尖,還有好多結果是需要拿到化驗室去分析比對才能出來的,醫生告訴他們下午四點才能拿齊所有的報告單。
這就像是罪犯在等待被審判之前的那個過程一般,一分鐘像是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其實很多時候,人們並非是怕死,只是等待結果的那個過程太過煎熬。
終於,手錶上的指針指向了下午四點,最後的“審判”終於到來。
“葉星辰!”診室的門打開,裡面的一名護士叫她的名字。
聞聲,葉星辰豁得站起,與此同時,樓犀也跟着站起,護士卻阻止了他,“先生,醫生只叫你太太一個人進去。”
“爲什麼?”他下意識地擰眉。
“沒關係,我先進去,可能等一下才到你。”葉星辰連忙安慰他說道,心裡面卻是有了不好的預感。
她也是醫生,這樣的事情她也經常做,有很多病人是家屬陪同來醫院的,而遇到一些麻煩的病情,醫生通常不會直接告訴病人,因爲實話實說很可能會影響病人的心理,從而導致病情惡化,而真實的情況只能對家屬說。
樓犀只好繼續等在走廊。
葉星辰用力握了下他的手,不知道是想給他力量,還是想給自己勇氣,深深地握了一下後,才緩緩鬆開,跟着隨同護士進了診室。
門一關,她的眼淚倏地落了下來,卻努力忍着不要哭出聲來。
“葉小姐,請坐。”醫生的語氣依然是不疾不徐,不是不同情,不是不難過,只是這樣的情形已經經歷過太多,這時病人的心理很脆弱,身爲醫生必須保持鎮定,只有這樣才能幫到他們。
葉星辰抹了抹眼淚,坐到了醫生的對面,聲音顫抖地問,“結果……怎麼樣?”
醫生將幾份化驗單遞向她,紙上有幾個數字上畫着紅圈,意思是不正常的指標,告知說道,“你丈夫的精子成活率很低,低到只有正常人的十分之一。”
葉星辰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一般,明明外面的太陽那麼大,可她卻冷得渾身發顫。
“怎、怎麼可能?”她聽到自己牙齒碰撞的聲音,很用力地強調,維護的語氣那麼明顯,“我們之前有過孩子的!”
醫生沉默了下,沒有因爲她的質疑而生氣,而是很善良地將一杯溫水遞給她,試圖讓她平復情緒。
葉星辰握着紙杯,垂下頭,眼淚落進杯中,其實她可以輕易地用淚水將紙杯填滿,可是她知道哭沒有用,她必須要堅強起來,必須要面對現實,必須要挽救她的幸福!
用力抹掉眼淚,她仰頭將紙杯中的水一飲而盡,溫暖的液體滑過喉嚨,落進了胃裡,溫溫的。
她卻覺得還不夠,又問醫生要了一杯,再次喝得涓滴不剩。
然後,第三杯,第四杯……
直到她的胃脹脹的,直到她再也喝不下去了才緩緩停下,胃滿滿的,讓她的心可以暫時不那麼空洞。
醫生覺得她的情緒恢復得差不多了,這才又開口,這一次是以聊天式的語氣又問,“你們之前有做過這方面的檢查嗎?”
葉星辰搖搖頭,握着紙杯的手微微顫着。
“這樣的話,他的數據只有一次,不好比對,所以我需要跟他親自溝通一下,對此,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葉星辰握着紙杯的手忽然一緊,險些將杯子捏碎,裡面的水灑了出來,她卻沒有察覺,只急急地說道,“不行!不能讓他知道!”
她怕他會受不了!
這種事情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何況是那麼堅毅血性的樓犀?
在她看來,他剛強,堅毅,桀驁,純粹得不容有一點瑕疵,她完全不敢想象,當他知道這個殘忍的真相後會怎麼樣,而且他也很渴望要一個孩子!
可是她不要他背上負擔,與想要一個孩子相比,她更在乎他的感受!大不了他們就不要孩子了,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現在丁克家庭多的是,而且他們還有思思,思思那麼乖、那麼可愛,就算他們生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也未必有小丫頭聽話,所以不要那麼麻煩了,懷孕要十個月,生了之後還要坐月子,還要一點點把孩子養大,太麻煩了,而且兩個孩子可能還會爭寵、打架,所以乾脆不生了,他們有思思就夠了,反正思思早就認定了他們是親生的爸爸媽媽,他們也都把思思當成了親生女兒。
“醫生,我……我們不要孩子了,麻煩您等會兒跟他說,是我有問題,求求你,你就說是我不能生……”雖然結果是一樣的,可如果換成是她有問題,他就不會自我懷疑了,他就還會是原來的那個樓犀。
“別胡說!”診室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樓犀高大的身影閃了進來。
葉星辰的脣半張着,未說完的話凝滯在空氣裡,臉色一白,如紙張般憔悴。
手中的紙杯“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上,液體的水潑在腳邊,卻是讓她一瞬間如履薄冰。
這一刻,她就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連觀望他的姿勢都是那麼不安、慌亂,笨拙得不知所措。
樓犀看到她驚慌失措的,甚至是驚惶得發抖的樣子,忽然如鯁在喉,微微走近了一些,彎腰撿起紙杯,竭盡可能地保持鎮定,可是那微顫的手指卻泄露了他內心的愴然。
其實,他也很恐慌。
“坐吧!”醫生幽幽一嘆。既然如此,只能開誠佈公了。
兩個人都是沒動,僵硬了半晌後,還是樓犀先回過神來,他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下,他察覺到她手指的顫抖,輕觸,指尖微疼,這才知道,原來,那裡連着心。
醫生又倒了兩杯水給他們,這樣的事情她每天都做,做了一輩子了,類似的病人,成千上萬,先不管病情如何,首先讓他們的情緒穩定下來纔是關鍵。
沒有孩子的問題,的確很難讓人冷靜下來,可人一旦失去了理智,那就一切都是空談。
醫生的職責不光是救死扶傷,對於病人的心理,也必須要照顧到位。
許是老教授的職業素養髮揮了作用,樓犀和葉星辰都慢慢地控制住了內心的慌亂。
“您請說吧!”樓犀率先打破沉默,聲音裡透着掩藏不住的暗啞。
醫生微微點頭,卻是先安撫他們說道,“你們別緊張,就像是跟我聊天一樣,下面我要問你們一些問題,你們無需急着回答,仔細想過之後再說,可以嗎?”
“好的!”仍舊是樓犀開口。
醫生欣慰地“嗯”了一聲,覺得他很有男人的擔當。
她接觸過太多太多的病例,有很多男人在得知是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後,或抑鬱,或暴躁,或敏感,或自卑,還有自怨自艾,甚至不識好歹,像是眼前這位,在巨大的打擊與慌亂中仍舊是能剋制自己,保持一絲冷靜的倒是不多。
生理的問題不容易改變,但科學每天都在進步,而心理上的問題則更難以解決,人的心理防線一旦崩潰,那就算華佗在世也無濟於事了。曾經有那麼多被診斷爲患了不治之症的人創造了奇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爲他們有着足夠強大的心理,敢於面對醫生,敢於面對現實,堅強而樂觀地活着。
所以,醫生與病人之間的交流就顯得格外重要。
“樓先生,你的職業是什麼?”
“特種兵。”
醫生即將要問下去的問題,一下子就顯得沒有必要了,因爲她知道,他的生活習慣與作息時間,會是好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那種,而且他也不可能有任何不良嗜好。
另外,特種部隊對人的身體素質的要求是很高很高的,他們會定期做體檢,雖然未必會檢查到生育的方面,但人的身體是一個有機整體,沒有一個毛病是獨立的,或多或少都會與其他器官或部位互相影響,可他的其他檢查報告都很正常。
老教授從醫一輩子,第一次在問診的時候遇到了卡殼,她甚至也不明白,爲什麼這麼健康的一個男人會有這個問題?
沉默了半晌,她纔想起了唯一的某種可能,小心翼翼地說道,“我知道你的職業特殊性,有些事情涉及軍事機密,是不能隨便說的,但是你這樣的情況,很可能是受到過化學品污染才導致的。你想一想,有沒有過?”
“有,但不可能。”樓犀承認自己接觸過化學品,但執行完任務回來後,參加行動的人都會接受體檢,他身體的各項指標都很正常,沒有發現過什麼問題,而且涉及到化學品的那次行動,已經過去好幾年了,他和星辰去年還曾有過一個孩子啊!
醫生深深地皺眉,那還能是什麼原因呢?
想了想,又追問道,“那放射性物質輻射呢,有沒有接觸過?”
輻射?
樓犀忽然一愣,有!
就是e市地震的那一次,他帶着幾個戰士進了核電廠裡面,當時核電廠內的情況很危險,有一個機組反應堆面臨隨時爆炸的可能,有一個工程師冒死進入最危險的核心地帶搶救,最後成功讓反應堆停了下來,可是那個工程師已經再沒有體力走出來了,危機之下,他便衝了進去,將工程師背了出來。
因爲他們當時都穿了防輻射的衣服,所以他認爲沒有危險,災區的情況稍微穩定了之後,他就去了哥倫比亞,回來後也沒特意做輻射方面的檢測。
想必問題就是出在了這裡,他低估了核電廠內最核心地帶的輻射強度,應該是某種放射性物質無聲無息地侵入了他的體內,影響了什麼,才導致現在的情況。
可是如果事情重來一遍,他仍舊是會選擇衝進去救人,那個工程師是冒死進去的,他身爲軍人,又怎麼能退縮?而且一旦發生爆炸,產生核泄漏,那後果就不是現在這樣,不是他一個人的身體出了這方面的問題,而是有成千上萬的人會受到傷害,核輻射的危害可以延續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不知名的放射性物質輻射侵入人體,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化學反應,導致各種疾病,甚至基因變異,千千萬萬個家庭將面臨苦難。犧牲他一個人,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星辰很渴望要一個孩子,她該怎麼辦?
醫生當下瞭然,分析了一下現在的情況,“你們去年還曾有過一個孩子,但是現在你的化驗單上顯示的數據已經極低,說明輻射的強度很高,至於它還會不會繼續帶來更嚴重的危害,我現在沒辦法判定,雖然說人體有自動修復的功能,某些指標不正常可能只持續一段時間,等過了一段時間它可能就恢復到正常水平了,但是我不建議你過幾個月或是半年後再來做一次檢查,因爲沒有人能保證到時候你的數值會不會反彈回去,如果不增反降,那情況就更糟了,所以……我建議你們儘快做試管嬰兒。”
“試管嬰兒?”
“對,因爲你現在的數據顯示是正常人的十分之一,化驗室會在這十分之一中仔細篩選出最健康的精子,然後把母體內的卵子也拿到體外來,讓它們在體外人工控制的環境中完成受精過程,然後把早期胚胎移植到母體內,孕育成孩子。這是一項很成熟的技術,你們大可放心。”醫生很專業地說道。
葉星辰點了點頭,她是學醫的,對這方面多多少少也瞭解一些,覺得可行。
可樓犀卻有些不能接受,這樣星辰太遭罪了!可是他若不同意,難道眼睜睜看着她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嗎?
“還有別的辦法嗎?”他期冀地問向醫生。
“有是有,但是你們自然受孕的機率只有1%,人工受精也就是卵子不拿出體外,成功率是10%,而試管嬰兒的成功率是20%,這已經是最高的了。”
才20%!
樓犀心裡一緊,疼得厲害。
此刻已經是西夕陽下,暮色黃昏,時間在橘黃中穿行,白日的繁華,姍姍落幕,蕭瑟的陽光,斜斜地照射在他線條堅毅的側臉上,眼神是澀澀的綿長。
沉默了片刻後,他拉着葉星辰的手緩緩起身,眼眸深邃,聲音幽遠,“我們先回去想想。”
醫生很理解地點頭,“當然可以。”
葉星辰怔愣着,幾乎是被樓犀硬拉着纔出了診室,到了走廊後,她連忙揪住他的衣袖,語氣中像是帶着懇求一般,急急地說道,“不用再想了,我覺得可以!”
她原本以爲已經徹底沒有希望了,但是現在還有一絲轉機,現在還沒有到絕望的時候,他們還有希望,即使這希望很小,即使它最後還是破滅了,但說什麼都得試試啊!這還有什麼好想的呢?他們應該立即讓醫生安排時間啊!
“星辰……”樓犀看着她毫無保留的樣子,忍不住心疼,“你是醫生,你應該比我更瞭解,做試管嬰兒,你會很辛苦的!”
葉星辰擦了擦眼淚,努力微笑,她當然知道啊,要先吃促排卵的藥,然後再打排卵針,每隔一天做一次b超檢查,一切正常的話,就取出體內的健康卵子,然後跟他的精子一起拿進實驗室培育,等到胚胎形成後,再植入她體內,完了後她還要再打很多針,以確保胚胎穩定,後期還要面對流產的風險等等,如果一次不成功,就需要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可是這些都不是問題,只要能幫他生一個孩子,任何問題都不是問題!
“我不怕!”她堅強地說道。爲了他,她什麼苦都能吃!
樓犀的心頓時擰成了一團,在他得知是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的時候,他都沒這麼難過,可是看到星辰這個樣子,他卻受不了了,她很害怕,可是她並不是怕自己一輩子都做不了媽媽,而是怕他會難過,會自卑,會在別人面前擡不起頭來。
可其實,他真的不會想那麼多,不是他不在乎,只是真正在乎他的人不會因此而低看他,而其他不相干的人,他又幹嘛要去在乎?他又不是爲了他們活!他想要孩子,那也是因爲她是孩子的媽媽,他覺得難受,也是因爲他給不了她一個可愛的孩子。
她對思思都那麼好,她曾經因爲失去孩子而那麼難過,他怎麼忍心讓她因爲他而失去做母親的機會?可是他真的捨不得讓她吃那種苦,那種苦跟他在訓練場上流血流汗不一樣,那是活生生地在經受生理和心理的雙重煎熬,一次的成功率只有20%,他完全不敢想,如果真的失敗了,那個原本該成爲一個小生命的胚胎會變成什麼,他覺得心疼,心疼得甚至有點噁心,他都如此,而她到時候又該是多麼痛苦。
不,不行,他接受不了,他無法再承受,又一個甚至更多的小生命從她的身體裡消失。
她很健康,她還年輕,如果不是他,她想要孩子輕而易舉。
他深睨着她,幽幽開口,每說一個字,心裡就痛一下,“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