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殷開始教灼華讀書識字。陽春三月,嫣桃百里。公子手執書卷玉樹臨風,少女笑語晏晏容比桃花。這着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你方纔唸的‘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這句,是什麼意思?”她探着腦袋往書卷上邊瞧邊問。
若不是經她這一問,少殷或許還不曉得這一句詩恰恰可以比擬他和灼華。可他偏偏不曉得如何同她講,或者不曉得如何講出口,於是紅着一張臉,道:“就是寫春日的山水風光。”
“可是我方纔聽到了桃花和鯉魚!”灼華蹙眉認真道,又往書卷上湊了湊。
“……嗯,有寫。”
“是魚游到水面,吃桃花的意思麼?”灼華側着腦袋問。
“不是……”
“那是什麼意思?”
“……桃花雨很好看,鯉魚很喜歡的意思……”少殷編完這個謊,此時的臉,紅的已經快要滴出血來了,看來這句詩他故意解釋錯來討好灼華,也是真的用了心。
我其實有些驚喜也有些擔憂。這憂這喜都是因爲少殷這副面容。他太像我的師父。我很少見到師父爲了一個姑娘臉紅至此的場景,如今見着了自然十分驚喜,我甚至忍不住幻想着哪一日再去我大師兄府上同他八卦一番。憂的是,我心中卻隱隱不希望他是我的師父,因爲這即將來的一場劫數。
或許天地都嫉妒,灼華與少殷這心有靈犀、情意相和的一段情緣。
於是,將將幻化成妖,跟少殷在一起不久的灼華,會面臨這樣一場劫難。我以前也是聽說過,神律對那些妖魔是很嚴苛的,因爲怕他們作惡多端,是以在歷劫這件事上向來是加足了料將他們往死地裡“教化”。
灼華的劫難,是三十道荒火。
可她本屬木植,最怕的就是火。她打三十道荒火裡滾一遭,怕是燒得連灰渣渣都不剩了。
那時候,少殷已經憑了自己的本事,做到了陽華宮的宮主。雖然他是個書呆子,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有很大本事。比如,提前算出了灼華這個劫。
於是那一晚,他把她藏在珚玉湖裡暫時困住,打算自己去替灼華受這個劫。但是,少殷他元身是條錦鯉。魚,一樣是怕火的。五月桃林芳菲盡,滾滾荒火如猛蛟蟒蛇轟然而來,不曉得少殷立在陽華山頂,義無反顧引了那三十道荒火往自己身上去的時候,他是否害怕過。
當荒火終於燒過,少殷的加諸珚玉湖的困禁隨之消失,她從桃林一路找到陽華山,終於找到那條已經被荒火燒盡鱗片、命懸一線的錦鯉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了。
這一段情來,灼華她等了七萬年。
這一段情去,不過只有三天。
夢裡惆悵,忍不住溢出一聲輕嘆,卻覺額角涼滑,微微清香低伏前行,“哪裡難受,嗯?”
我朦朧睜眼,此時此刻,許久不見的長訣天尊坐在牀邊,他身後的翡翠屏風是熟悉的三十五天他廂房中那一面,我愣了愣,突然覺得這不像是真的。
我這是做夢了罷。我應該還被灼華困在陽華宮的聽宿閣罷。
“小玉。”他開口喚我,神色有些慌張,“你哪裡不舒服?”
我恍惚中伸手觸了觸他放在我額頭上的手,清涼而又堅實的觸感傳至掌心,多日不見的心安緩緩淌過又心,我望着他,那容顏略有些消瘦,“是不是做夢啊……你怎麼出現了……”
他手指顫了一顫,接着俯身抱住我,臉龐埋在我肩窩,“對不起小玉,我才找到你。”他說。
後來,我才知道,若不是我念訣動用了長訣天尊給我的丹藥救灼華,被長訣天尊感受到了,我可能還會在那被巨大的結界隱藏起來的陽華山裡,於外人看來,本神君已是處於或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狀態。我其實有些擔憂灼華的,在三十五天醒來時候,還問了長訣天尊:“灼華她怎麼樣了?”
天尊大人他隱隱有些不高興,皺了眉頭問:“是她把你關了這麼久,你還要救她?白白浪費了那丹藥。”
我便閉口不敢再提灼華。
不過我卻是很驚奇,隔了這樣遠,長訣天尊他連我念那訣語感受到的。但又一想,長訣天尊他是個有本事的神仙,能感受的到也並不奇怪了。
蘇苒姑姑說,我消失的這半個多月,長訣天尊幾乎把四海八荒都跑了一遍,從未有一刻停止找我。我有些心疼,“天尊大人他……瞧着清瘦了一些。”我說。
姑姑點了點頭,放下手中的花灑,問道:“聽清微宮裡的仙娥說,良玉你失蹤那一日,原本是跟着拂靈出去的?”
“嗯。”
蘇苒姑姑挽起我的手,邊走邊親切道:“其實當初拂靈還未被剔除神籍貶做妖君的時候,也是個挺討人憐愛的姑娘,我也是看着她長大的,這麼些年一直在妖族的姑瑤之境呆着,總比不得在天上做郡主的時候,她多少也是有些委屈的。但她既然是尊上的表妹,有時候可能確實親近一些,你且不要多想,良玉,尊上他心裡只眷戀你一個人。”
我看着蘇苒姑姑,她慈眉善目的溫和模樣,許多時候都讓我感動,我猶記得當初同孟澤來三十五天偷茴香苗的時候,燈火彤彤,姑姑她秀步端莊,朱脣明妍,比佛書上描繪的觀音大仕還要美一些。她像一個真正的長輩那樣,每每一個挽起我的手的動作,都讓我覺得溫暖。
“姑姑,我知道。”我說。
她便會心一笑,挽着我的那雙手不曾鬆開:“我這樣說並非是要你讓着拂靈,反而,我想提醒良玉你,應當提防着她纔是。我既然看她長大,便也曉得她已經不是曾經那個跟在尊上身後,甜甜喚着‘長訣哥哥’的小姑娘了,她後來做的這些事,也曾令我有些遺憾。”
“姑姑說的我記着呢,”我點點頭道,忽然覺得姑姑一直在說拂靈,便忽然想起來,驚恐問她道,“天尊大人可是又去找拂靈了?”
姑姑默了一會兒,神色稍稍有些擔憂,“你不見了,尊上他第一個想到拂靈。我雖然不大曉得那一天拂靈她來清微宮同尊上講了什麼話,但是知道你追了拂靈出去,他手中的茶盞當即便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我想攔着他的,畢竟當初拂靈手中的紫玉傷了尊上的情魄,但是他卻並未聽我的意見。他說……”
“他說什麼?”
“他說他自己很怕你會聽了拂靈的話誤會什麼,他怕你再同五萬年前一樣衝動,所以當即去了姑瑤之境,若不是因邈佛祖……”
我愣了一愣,抓住了姑姑說的話打斷她道:“五萬年前?”
姑姑亦是微微一怔,旋即苦苦一笑:“我是說你們在崆峒幻域時候……你們不是回到了五萬年前麼……”
我便想起來了。崆峒幻域裡,我正是在清微宮的殿門外,遇到了從凡界歷劫歸來、受了天帝親自下的降罪的旨意的拂靈,那時候她衝我一笑我都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恐寒。她在殿中泠泠一笑,說的話我至今還記得——
“哥哥,你這步棋走得十分妙,這樣那良玉就能信任你了罷,你也知道她是命定裡的姻緣神君,她的心臟是情緣寶物,可有許多用處,如今打消了她的疑慮,抽掉她的防備之心,怕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她心甘情願獻上來,到時候你我有那心臟神仙眷侶,逍遙自在。哥哥說是也不是?”
彼時的本神君豈止是傻,簡直連腦子都沒有。明明這樣漏洞百出、挑撥離間的話,我竟然聽進了心裡。所以纔會飛奔到他身前,罵了他一句混賬……最後,連累他被壓九黎壺底、忘川海下。
那一晚臨入睡的時候,我鑽到他懷裡,蹭了蹭他的胸膛笑道:“聽說你怕我被拂靈欺負?”
彼時他將將挑下窗紗,四月柔和的清風捲着窸窣蟲鳴吹進來,幽藍夜色融着皎皎月光灑在他臉上,他似是沒有聽清楚我方纔說的話,卻是微微展了脣角映出一個淺淺的笑,“你方纔說什麼?”他問。
我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腰,“沒什麼,你以後想一個暗號,等哪日我再被困住了,我好喊出來,你聽到便能來救我了。”
他卻是沒有聽進去我這句話,反而想起來另一樁事,順手替我遮了被子,講手爐往我身旁推了一推,然後一本正經道:“若是我下次再曉得你把那丹藥救了旁人用,本尊以後便要考慮認真罰你一罰,讓你長長記性了。”
我被這句話激得打了個哆嗦,打算不動聲色將胳膊從他腰上收回來,卻不料又被他一把撈回去。“你逃得挺快。”他挑了挑眉稍,輕鬆道。
“若有下次……你打算怎麼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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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不吃海鮮火鍋?”
呼,原來是海鮮火鍋……本神君白白嚇了一跳。
“你這個模樣瞧着有些輕鬆,是不是罰得太輕了。”他似是看出來我在想什麼,故意道。
“怎麼會!”我即刻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想到一年不吃海鮮火鍋,小神心裡十分難受,我……”
可他沒再讓我說旁的,他俯身,低頭觸上我的脣的時候,繁錦窗簾陡然撒下,遮了牀邊三盞燭火,半室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