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聖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實在無法想象對方究竟是怎麼一本正經地說出這樣的荒唐語。
不修邊幅的男人撓了撓頭,一時間竟不知所措,試探問道:“您……要不要聽一聽自己在說甚麼?”
“請聖主赴死。”江南沒有半點兒猶豫,脫口而出。
然後在天演聖主就要徹底爆發之前,他開口問道:“在聖主眼裡,死亡是什麼?”
天演聖主一愣,按下心中不耐,皺眉道,“魂飛魄散?身死道消?今生寂滅?靈智潰滅?”
江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對,也不對。”
“此話何解?”天演聖主皺眉。
“對於聖主來說,或許這就是死亡。”江南轉過頭,望着茫茫夜空,“但對於別的人來說呢?對於這一方天地來說呢?對於那個種下詛咒的幕後黑手來說呢?”
那一刻,天演聖主渾身一頓,隱隱彷彿捕捉到了什麼。
“——是消失。”
江南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在寒夜裡化作一團短暫的白霧,娓娓道來:“對於這一方天地而言,死亡,是消失——散去一切痕跡,不留任何蹤影,完完全全地消失。”
說話之間,天演聖主恍然大悟,擡頭道:“您……是說遁入虛冥,遁入葬海?!”
他作爲仙境存在,又修深奧晦澀的推演之道,自然並非愚笨之人,江南僅是稍微一提,天演聖主便已經猜到了他自認爲正確的答案。
然後,苦笑搖頭:“不過,您想得太簡單了,倘若遁入虛冥就可以解決一切,吾也不會苦惱如此之久了——實際上在這詭異的囚籠建立以後,天演域就再也無法打開通往虛冥與葬海的通道,那幕後的傢伙也不可能留下這麼大一個破綻。”
一邊搖頭,他一邊露出遺憾與失望之色,但很快便收拾好心情,向着江南拱手:“但無論如何,還是多謝您爲吾殫精竭慮了。看來……吾命,該絕於此。”
江南看了他一眼,“誰說的?”
天演聖主愣住。
便聽對方再問:“——誰說要讓你遁入虛冥葬海以躲避詛咒?”
“那……您的意思?”那一瞬間,天演聖主只感覺口乾舌燥。
江南搖了搖頭,“倘若聖主信得過我,便開始準備吧——明日正午,我帶聖主踏出這天地囚籠。”
說罷,他便轉身離去。
留下天演聖主一人,獨坐在空寂的大殿中,久久不能言語。
作爲仙境的存在,他的理性告訴他,不應該相信江南——不是指不信任江南這個人,而是不相信他真的有辦法。
因爲登臨仙境以後,這個世界的秘密在這等存在眼中已經瞭然指掌之間。天演聖主哪怕想破了腦袋,也無法想出究竟要怎麼既保證活着,又處於“完全消失”的狀態。
但他皺着眉頭,思來想去良久後,忽而灑脫一笑,喃喃自語,“既然吾連真正的死亡都已做好了準備,還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賭一把罷了。
這一刻,修行推演之道,一向習慣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天演聖主第一次,體會到了賭徒那種生死一線的感覺。
口乾舌燥,眼眶發脹,心臟如戰鼓一般激烈地轟鳴。
這平靜的夜裡,他將一切,賭在了江南身上。
“銀羚來見。”
下一刻,平靜的聲音迴盪在天羅峰上。
於是,轉眼功夫,一道銀甲身影突兀地出現在大殿之中,年紀不大,雙目低垂,毫無生氣,彷彿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一般。
“大晚上的,您在做什麼?”對於自家老大,銀羚仍表現得毫不客氣
天演聖主也不在意,擺了擺手:“銀羚啊,明日吾將要遠行,聖地事務便暫時交給你了。”
話音落下,銀羚明顯一愣,那仿若死水一般的眼眸中,也流露出一抹疑惑之色。
良久之後,他才皺眉開口,“您這是……睡蒙了頭?”
遠行?
現在整個天演域都是一個有進無出的巨大囚籠,遠行到哪兒去?
天演聖主沒說話,只是笑着看着他,看得銀羚頭皮發麻。
心頭,隱隱升起一絲不妙的預感。
實際上,銀羚並不知曉太多的隱秘。
和更多天演聖地的長老與執事一樣,他只知曉如今的天演域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囚籠。
而對於推演的結果、天地的殺機與詛咒,他一無所知。
但這一刻,他的心裡本能地感覺到一絲不對。
“沒問題吧?”銀羚眉頭深皺。
“完全沒有。”天演聖主回答道。
“那……早點回來。”銀羚垂下眼簾,聲音也低了好多。
“啊?什麼?吾沒聽清,你大點兒聲。”天演聖主勾起嘴角,神色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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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等待他的,是漫天傾瀉而下的神雷。
當雷霆散落之後,銀羚的身影早已不知所終。
只有空氣中傳來最後的聲音,“請活着回來,否則哪怕追到碧落黃泉,我也絕不放過您。”
天演聖主搖頭一嘆,“真是敏銳啊……”
然後,他看向江南所在的洞府的方向,“吾……能相您吧?”
同一時刻,諾大的天羅峰上。
江南望着前方“遙遠”的路途,神色陰沉。
先前來的時候,他是搭了天演聖地一位長老的順風車,被對方帶着到天羅殿。
但現在夜深,天羅峰上人煙稀少,而江南更是直接忘記了自己沒有道行,只有一副凡人之軀。
原本一轉眼的距離,竟走了一個時辰也沒走完半程。
——早知道剛剛就不裝逼了,高低也讓天演聖主給自己送回洞府。
翌日,晨光灑落而下。
沉寂的天羅峰復甦了過來,報時的鐘鼓聲響徹,一道道流光劃破天際,一位位修士吐納修行導致的靈氣氤氳四野八脈,山林中的野獸飛鳥呼嘯啼鳴……
生機勃勃。
洞天之中,江南一行人用過早膳以後,離開洞天,楚氏一家三口回到黃金巨輪上,而江南和煌天聖主則朝天羅殿而去。
途中,小丫頭滿腦子問號。
因爲先前早膳之時,江南讓楚氏一家三口返回黃金巨輪,準備起航。
當時,楚昭文等人還不覺有異,畢竟他們對很多隱秘都不知曉。
但煌天聖主可是清清楚楚的,天演域囚籠的問題,除了天演聖主去死以外,堪稱無解。
難道,真要犧牲一位仙境存在?
還是……
“江南,你已經想到辦法了?”小姑娘皺眉問道。
江南點頭,“不錯。”
兩句話的功夫,煌天聖主駕馭靈氣,僅一瞬之間,便來到天羅殿上。
空曠大殿之上,那複雜的龐大星盤仍在緩緩運轉,只不過如今倒映出的並非漫天星辰日月,而是一片無垠蒼穹。那天頂的巨大沙盤,也一絲不苟般演化着天演域萬物的變遷,森羅萬象。
而天演聖主,此刻正靜靜地站在星盤前,望着大殿門口的方向。
見江南與煌天聖主走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彷彿下定了決心一般。
“準備好上路了?”江南問道。
“啊。”天演聖主點頭,深吸一口氣:“吾這一條老命,可就交給您了。”
“放心。”江南垂下眼簾,神色篤定,倒是讓天演聖主稍微安心了一些。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之間,便將一切敲定下來。
留下一臉茫然的煌天聖主,看看江南又看看天演聖主,傻傻摸不着腦袋。
下一刻,江南閉眼。
於是,大殿之內,有風吹起。
沒有源頭亦沒有盡頭的風,自冥冥之處,一縷縷垂落而下。
那一瞬間,天演聖主和煌天聖主同時怔住,近乎本能一般,渾身警惕!
——這無關他們自身的意志,而是靈魂深處對那不可言喻的威脅產生的本能反應。
有某種無法名狀的事物,要來了。
——某種從來未曾見聞過,但絕對是莫大的威脅的事物。看不見,摸不着,彷彿從天地之外的冥冥之處,洶涌而來!
天演聖主下意識看向煌天聖主,“這是……什麼?”
後者同樣茫然,嚥了咽口水,搖頭。
緊接着,江南擡起手來,虛空之中,一條極細、極長的黑線顯露,彷彿眼睛一般緩緩睜開。
兩位聖主同時瞪圓了眼睛——在這禁錮着的囚籠中,江南竟然真的打開了空間的裂縫!
但當那其中的黃金映入他們眼簾的那一刻,二人臉上的表情極爲精彩。
“不……這不是通往虛冥葬海……”煌天聖主下意識捏緊了拳頭,喃喃開口。
天演聖主亦深吸一口氣,難掩驚駭!
——那並不龐大駭人的裂縫中,並非是茫茫無盡的混沌或洶涌的葬海,而是……一片無垠恢宏的星空。
陌生。
這是兩位聖主感受到的第一感覺。
但並非通俗意義上違背到達或未曾見過的陌生,而是那種從頭到尾,從塵埃到靈氣,從規則到大道都完全迥異的陌生!
倘若把前者比作一個素昧蒙面的陌生人,那後者就是從身軀的構造上都完全不同的“怪異”。
“聖主,該上路了。”江南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血色,催促道。
儘管天演聖主滿腦子疑問,但仍心一橫,腳一跺,邁步踏入其中!
下一刻,裂縫閉合!
一切煙消雲散!
彷彿那驚豔而陌生的星空,只是曇花一現的錯覺。
但煌天聖主知曉,那並非幻象——因爲天演聖主,在那一刻,消失了。
真正意義上的,失去了蹤影。
煌天聖主探出念識,覆蓋整個天地,再也察覺不到任何一點兒有關天演聖主的痕跡。
——除了她的記憶裡以外,天演聖主,完全失去了所有痕跡。
同時,冥冥之中,彷彿什麼東西崩塌的聲音響起來。
江南與煌天聖主看過去,只見那星盤周遭,那層若有若無的屏障,悄然破碎!
——在煌天聖主完全消失的那一刻,以他爲基礎的詛咒,轟然崩塌!爲了禁錮他的龐大牢籠,同樣也煙消雲散。
江南深吸了一口氣,舔了舔嘴脣,喃喃:“成功了。”
煌天聖主轉過頭來,彷彿還沒有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指着方纔虛空裂縫消失的位置,“江南,那是何處?”
江南咧嘴一笑,“要不然,聖主親自去看一看?”
當即,小姑娘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再也不問了。
——儘管只是驚鴻一瞥,但那一瞬間,她卻切切實實感受到了那股無法理解的可怕氣息。
甚至,比兩個老大,還要來得嚇人。
而且,她感受到,那一方璀璨的星空,充滿了“敵意”。
並非是主觀意義上的敵意,而是彷彿水與火之間不可調和的本源層面的不相融那樣。
說人話,就是……她害怕了。
但不是意識感到恐懼,而是渾身上下每一枚細胞,每一寸血肉,每一縷靈魂,都對那陌生之地感到抗拒。
“走了。”江南吐出一口濁氣,率先邁步。
同時,他的心裡也鬆了口氣。
先前的設想,是可行的。
既然整個天演域的牢籠和詛咒是以天演聖主作爲受詛咒者,那按照所有咒術不變的鐵則——當受咒者死亡後,詛咒便會消失。
囚籠和殺機,也一同消失了。
而作爲道法神通而言,哪怕是通天的造化手段,也沒有生靈的智慧。
它們只會按照既定的規則運轉,而不會去管受咒者是如何消失的。
於是,便有了可以操作的餘地。
——只要讓天演聖主真正意義上,從這個世界消失就夠了。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死亡。
而對於江南來說,卻並非如此。
——新世界。
作爲與仙土,與下界,與虛冥葬海,與這一方世界完全隔絕的另一方天地。
當天演聖主到達那裡的時候,他的存在本身,自然就從仙土消失了。
失去了受咒者的存在,詛咒自然也“功成身退”,消散殆盡。
當然,江南如今作爲正體的一抹神念,並沒有能夠打開新世界的力量。
但……還有東嫺。
新世界作爲迴應江南的願望潛移默化誕生,而東嫺又是青燈的器靈,即便她並不能操控新世界,但要稍微干涉一下,短暫地打開一道通往那無盡星空的門扉,還是能夠做到。
——就像方纔那樣。
於是,在一位位天演修士的注視下,煌天聖主橫渡虛空,登上黃金巨輪。
伴隨着隱藏在鋼鐵之下的靈爐熾烈的轟鳴聲,黃金之光劃破天際。
再度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