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前夕,一輛馬車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搖搖晃晃趕到了鄂倫春族獵場。
當馬車停穩,車伕趕緊蹦下車,將屁股底下的馬凳墊在了車下,此時,快七旬的老者手持柺杖才動作緩慢的從車內走了下來。
“恩人呢?”
他下車之後就左顧右盼了起來,車內阿爾泰此時才探出頭,順着馬車蹦了下去:“族長,你看,恩人就在咱們的獵場裡。”
阿爾泰回泰萊了,他不回泰萊,這位晚清最後一位巴圖魯也不會在這把年紀趕來獵場。
已經老眼昏花的巴圖魯聚精會神向叢林內看去,視線內的一切好像隔着水霧般模糊不清,他是真的老了,再加上是天色將晚,就更找不着人了。
“老族長,身子骨兒還行啊?”
遠端飄蕩的聲音傳來時,老族長順着聲音尋去,只見一處挪動的黑影緩緩在林間出現,才拄着柺杖上前。
“可是我那恩人?”
“老族長,都過去的事了,還提他幹嘛。”
“過不去。”
老人擱着挺遠就撩開了衣袍,直接跪倒:“鄂倫春族白依爾,代索倫三部給恩人磕頭。”
他就跟生怕許朝陽摻扶似的,特意隔着挺遠跪下,那份真誠,撲面而來。
許朝陽是小跑着趕過來的,原本沒打算跑,可這老人往下一跪,他不跑都不行了。
跑過來以後趕緊摻扶:“老族長,扯這個幹啥。”
“救了我三族人的命,不該行個大禮啊?我覺着,就算今天恩人要剁了我這腦袋,那也是應當應份的要求。”
許朝陽趕緊看了阿爾泰一眼:“你跟老族長說啥了你?”
阿爾泰:“我就說你入了綹子,如今是土匪了,怕警察署抓,不敢進城……”
那一瞬間,許朝陽這心裡成不是滋味兒了,人家老族長沒管咱是啥身份,也不問你因爲啥來的,更不躲不避,迎着你充滿熱情的趕了過來,過來還就一個頭磕地上了。
就這份仁義,許朝陽都覺着值。
“老族長,我們就是想來買點糧食……”
阿爾泰‘嘡啷’一嘴就插了進來,沒大沒小的說道:“對,朝陽哥手裡有點贓物,想換成糧食,剛纔着急我忘了說……”
“阿爾泰!”
老白依爾用柺杖轉身直接敲向了這小子腿上的迎面骨,‘碰’一聲:“恩人就是恩人,別說是落了草,就算是上了斷頭臺,那也是恩人。”
“你管人家手裡的東西是不是贓物?”
“他就是搶了全天下人的錢,需要點糧食的時候,咱還能收人家的銀元啊?”
楊靜宇聽到這兒都驚了!
一句話,兩頭挑了個乾淨,既不收錢,沒了買髒的危險,還藉着糧食還了人情,最關鍵的是,人家話說的漂亮。
他還一直以爲巴圖魯就是個勇武之名,沒想到這裡邊也有人精。
“要多少?”老人滿臉賠笑的看了過來,阿爾泰那個傻小子捂着迎面骨疼得原地直蹦,嘶嘶哈哈的沒完沒了。
許朝陽還能說什麼?
“除了糧食我們還想要點布,打算做幾件過夏的衣服,我們打算……”
人都沒讓許朝陽往下說:“恩人,你就告訴我需要多少人的用度就行。”
白依爾和善極了,滿臉人畜無害的模樣,誰又能想到如今的他,曾經是個什麼樣的人?
“照四十人準備吧。”
白依爾思索了片刻:“恩人,我需要點時間。”
阿爾泰剛把腳放下:“對,朝陽哥,如今日本子在城裡,家裡就算有糧食也不敢大批的往外運,你都不知道這幾天日本子盯我們家盯得可死了……”
“怎麼回事?”
老白依爾無奈的搖了搖頭,長出了一口氣說道:“別提了,躲了這麼多年,我鄂倫春族,還是沒能躲過這一劫!”
他這一張嘴,將僞滿皇帝溥儀的聖旨,和送聖旨的人是日本人整件事都說了。
這件事和許朝陽所知曉的情況,恰到好處的吻合到了一起。
王將軍綁架溥儀不成,半路跳車逃命,他們和鬼子在山裡激戰了整整一天後,北上躲過了包圍,這時候溥儀誰也不信了,非要調最忠誠的索倫三部去新京護駕,日本子一看如此兇悍的戰鬥力進了新京那就等於鱉入了甕、猛虎進了牢籠,那能不趕緊給辦麼?
如今的東北已經不是索倫三部能夠扭轉的局勢了,就算是溥儀能湊足當年滿清八旗的戰力,他也拿不出這麼多武器來裝備軍隊不是?
所以日本人快馬加鞭,蹦着高兒的給辦,這纔有了許朝陽所看見的一幕。
“老族長……”
許朝陽才說了三個字,白依爾就握住了他的手:“不勞費心了。”
“上回,恩人搭着前程救了我們全族的命,我們恩情還沒還上呢,這回要是還麻煩你們……恩人吶,我們往後還怎麼處啊?”
許朝陽弄得根本沒法說話。
“恩人,您給我點時間,後天上午,咱們還在這兒見,見不着人我們就死等,一直等到天黑。如果您真有事耽擱了,東西我就放這兒,讓阿爾泰他們幾個小崽子看着,大後天早上您來取就行。”
“這幫玩意兒年輕,大野地裡待一宿沒事,行不?”
白依爾既不問許朝陽是誰、也不問東西幹什麼用,甚至連他心裡過意不去想編個瞎話說出自己的去向人家都給攔了,那意思很明顯,報恩就是報恩,不求別的。
你們呢……想要什麼鄂倫春族都給,只要他們有,就是別提不該提的要求就行。
“那就……老族長保重身體。”許朝陽讓人家擋了個風雨不透,只能說出這句話。
“等天下太平了,我要是還活着,恩人,到時候咱倆再見一面,好好把這些年的事都叨咕叨咕,噢。”
老白依爾用力握着許朝陽的手,眼神中淚花閃爍,最終快速轉身,踩着馬凳鑽進了車裡。
“朝陽哥。”阿爾泰衝着許朝陽在樂,笑容中充滿了小夥子們見到親朋好友時的欣喜。
“快去吧,有啥話等後天再說,先給老族長送回去。”
許朝陽近乎驅趕的把阿爾泰攆上了車。
人家老族長話裡話外的意思很清楚了,就差明說不知道你們是什麼身份,不好太過於靠近了,那你還說什麼呢?
駕。
車伕是最後上的車,趕車離開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黑了。
那一刻,老族長坐在車內搖晃着身體,阿爾泰坐在族長邊上悶着頭不說話。
“你呀你!”
馬車出去了挺老遠,白依爾伸出食指在阿爾泰腦袋上狠狠戳了一下,用力一推,將他挺大的體格子都給晃動了。
阿爾泰整個一個混不吝,晃悠着身軀擡起腦袋問道:“我又怎麼了?”
“眼瞎!”
“心盲!”
“二百五!”
阿爾泰那叫一個不服:“族長……”
“那許朝陽是土匪啊?”白依爾就差一口粘痰啐他臉上了:“你見過來要恩情的土匪不光不要錢只要糧食,還打算給你錢,兩不相欠的麼?”
“朝陽哥以前對咱們就好……”
“那時候奉軍是正差!”
阿爾泰一下就愣住了。
老白依爾以爲他聽懂了,繼續往下說道:“現在你知道他姓國還是姓紅?”
“粘上這倆姓,哪怕就粘上星兒崩兒的一點點,那都有數不清的麻煩!”
“我現在,巴不得他許朝陽真是個進了綹子的土匪,可你看他那後背挺拔的,有半點流氓子不招人待見的樣沒有?”
阿爾泰就跟才反應過來似的:“啥是正差?”
咳……咳!
咳、咳、咳。
老白依爾差點沒一口唾沫嗆死。
他現在只恨自己瞎了眼,怎麼就看上阿爾泰這麼個貨了……對了,當初看上這小子的時候,就是覺着他很耿直,覺着把孫女兒給了他,虧不着。
眼下,這小子是光長肌肉一點都不長腦子。
“咳……明天……咳,你把糧食……呸……給送來。”
“不是後天麼?”
“我都讓你氣糊塗了。”
“日本人要是問,怎麼說?”
白依爾恨不得將阿爾泰拿眼神直接鑲到馬車棚子上釘死:“你別告訴我你打算用麻袋給糧食裝車,拿車運出來。”
“那我咋運?”
阿爾泰倆眼珠子瞪得溜圓,一臉呆滯。
“你不會領幾十個族人出來,每人帶一些口糧說是出去狩獵啊?鄂倫春族天生就以狩獵養家餬口,你把老祖宗那點本事都忘了?”
“也行。”
他好像聽見老白依爾的計策覺着不太滿意,回了個‘也行’。
咳……咳……咳……
老白依爾就跟胸膛裡炸開了似的,這頓咳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