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朝陽本不該信他,一句都不該聽他說,畢竟王峰家裡的一切都是他親眼所見。
可當這個兵如此坦然的說出來要去死的時候,許朝陽還是聽他說了。
他說9旅旅長接到日本人的消息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將9旅所有當權者都聚集在了一起……
而作爲參謀長勤務兵的他,自然會跟着王峰去參加這次會議。
當然,並沒有資格去聽這一切的勤務兵,只是站在了旅部門外,可王峰迴來這一路卻都在破口大罵!
他罵9旅旅長是慫逼,說9旅旅長哪怕已經心裡投了日,竟然還搞這種小把戲。
還在罵聲中透露出了會議上的所有情況,大致意思是,9旅旅長藉着商討這件事的名頭,想讓手底下這羣人替他做出降日的決定,以保全自己的名聲,免得以後傳出去,說他9旅旅長帶頭降日。
這就是那1000美子的由來,9旅旅長在會議上,直接端出了裝有大量美子的盒子,給手底下人每人撇了一迭後,說了一句:“日本子給的,是咱們在奉軍這麼多年也沒得到過的,至於之後的路怎麼選,你們自己做決定。”
錢在手裡捏着,誰還捨得退回去,那結果,還用想麼?
等9旅旅長的目光掃向了王峰,那緊皺的眉頭和不太好控制的表情,讓9旅旅長疑心了,當即就問出了一句:“嫌少啊?”他擡手就扔過了一把飯田刀,還告訴他,這是日本子的國寶!
這把刀據說給獨眼龍大鼻涕泡都饞出來了,可王峰在這個士兵的形容中,捏着刀卻像是捏着一坨屎。
勤務兵還聽見王峰和自己的媳婦說:“除非這把刀能砍刀日本人的頭上,否則,他絕不算是稀世珍寶!”
勤務兵還聽見王峰的媳婦成亦秋說:“你小點聲,別把本來沒事的事,弄得最後人盡皆知。”
那一夜這兩口子很惆悵,勤務兵也不知道自己明明可以離開了,卻爲什麼沒走。
他聽見了王峰的哀嘆:“當年奉軍內戰,咱們明明知道誰對誰錯,卻選擇了明哲保身;”
“奉軍內部貪贓成風、吃空餉成了慣例,咱們明明知道這樣的結局是什麼,卻選擇了遠離是非;”
“就連小六子只是在酒會上看了你一眼,我他媽的都得申請外調,從奉天去吉林;”
“再由吉林躲避新派與老派的爭鬥,轉至內蒙。”
“如今,咱們還能去哪?”
“9旅長說,日本子馬上就要打熱河了,打完了熱河就是整個華北。”
“我王峰難道要脫了這身軍裝,躲去淞滬不成?”
“還是我要坐上郵輪,直奔香江?”
“可日本人要是還追着去了呢?”
“是不是要怕一輩子?是不是要躲一輩子?”
那一夜的內容到此爲止了,可王峰的家裡,油燈卻在屢次撥動之下,亮了一宿。
士兵趴在戰壕土堆上看着許朝陽說:“我沒本事幫王參謀長什麼忙,可跟了參謀長這麼多年,陪着他去死的決心我還有……”
許朝陽依然不信,他扭頭看向屈勇、楊靖宇、阿爾泰這羣人的時候,他們也同樣沒一個人信。
所有人都覺着這個兵只是說的好聽,他敢死麼?死是怎麼回事,他們還不清楚嗎?
“所以,你們王參謀長要我去小街基的目的是?”
士兵不再隱瞞:“混入小街基,突襲旅部,控制9旅所有高官,無論如何不能讓刀文斌掉進包圍圈。”
“你糊弄小孩呢吧?”
士兵卻被屈勇撅着胳膊硬擡起了頭:“那你們怎麼纔信!”
阿爾泰拿出了那把二六左輪手槍,將雙手放到背後說道:“我會在槍裡只留下一發子彈,你只要敢勾三下,別人我不管,但我信你。”
屈勇鬆開了士兵,許朝陽第一次見這麼個普普通通的人,連猶豫都沒有猶豫,接過槍之後,衝着腦袋直接扣響了第一下!
周圍的人同時都在皺眉,可這個時候,第二聲槍械空擊聲,就在這個士兵腦袋旁邊傳來。
許朝陽那句:“爲什麼?你爲什麼願意拿自己的命幫王峰?”剛說出口,第三聲槍械空擊就響了。
士兵擡起了頭,滿頭是汗的垂下了手,此時內心中承受了多大壓力只有他自己清楚,因爲許朝陽已經看見了他不停顫抖的另外一隻手。
“因爲我們王參謀長的孩子就在日本,因爲我絕對張不開嘴去問我們參謀長,爲什麼兒子在日本還和鬼子對抗這樣的話!”
“三槍我開完了,你們他媽的開拔啊!”
戰壕裡沒人動,士兵立即舉槍對準了許朝陽:“我X你媽!”
咔!
第四下……
咔!
第五下……
咔!
第六下槍聲同樣沒響之後,阿爾泰擡起了背在背後的手,將六顆子彈全都亮了出來。而幾乎所有人都在這一刻看明白了,這個兵雖說怕死,可他也真的敢死!否則,絕幹不出衝着許朝陽開槍這樣的事,這種事情一旦發生,那結果,只有死。
“我信你。”
許朝陽一把握住了槍管,將二六式從他手裡撅下來,轉交給阿爾泰說了一句:“可要我們去救王峰,你一定活不下來。”
“你在乎我幹嘛?”
許朝陽是沒辦法從9旅救下王峰的,只要他的陣地還在這兒,那整個9旅都不可能讓他們連靠近,就更別提扭轉整個戰局了。除非,這個兵,認死!
只有他願意去死,許朝陽才能綁了他,將其送到旅部,以質問的口吻去靠近整個9旅高層。
就這,也未必會功成!
萬一9旅長不在呢?萬一衛兵誓死反撲呢?
可許朝陽萬萬沒想到,這個士兵的答案竟然‘你在乎我幹嘛?’,他由始至終都沒覺着自己的生命重要過。
這一點,連許朝陽都覺着他傻!
“走啊?”
他目光如此清澈的催促着所有人,而許朝陽卻問了一句:“兄弟,你得告訴我你叫什麼,我欠你一條命。”
“磨嘰!”
這還是許朝陽第一回讓一個孩子給罵了個心服口服……
……
“送送王參謀長!”
嘡!
許朝陽轉過身直接用手兜住了9旅旅長的脖子擋在自己胸前,盒子炮衝着獨眼龍前胸扣動了扳機。
子彈穿膛而出,在獨眼龍胸口炸出血霧的同時,三把劉將軍步槍同時打響——啪、啪、啪!
三個團長同時中彈,那些剛放下槍口的衛兵纔要舉槍,誰也沒想到這幫人手裡的槍根本不用拉栓,就再次響了起來!
啪!啪!啪!
啪!啪!啪!
院落內,數次槍響傳出,站崗的士兵全被擊倒之後,許朝陽擡着盒子炮瞄向了旅部大門,勒着9旅長的脖子說道:“誰他媽也別給老子往裡闖,否則,我崩了他狗艹的!”
門外的衛兵才探頭探腦瞧了一眼,餘明浩衝着那人所在的大門牆角隨手就是一槍——啪!
門外的躁動聲傳了出來:“看清楚沒有,是不是旅長?”
“是旅長,看得真真兒的!”
這時,站在院落之中的王峰呆若木雞,瞧着許朝陽喊了一聲:“朝陽……”
許朝陽將9旅旅長的身體摁在了桌子上,衝着王峰罵道:“你什麼眼神?這個王八蛋什麼檔次,也配和我當一丘之貉?”
王峰讓許朝陽給逗樂了,許朝陽滿臉不樂意的喊了一聲:“還他媽笑!”之後,也樂了出來。
這種感情應該怎麼形容呢……
就像是在許朝陽的世界裡,原本相互不服的檯球高手,在開了燈以後,一前一後接連打了‘小金’那一瞬間的惺惺相惜。
“爛攤子會收拾不?”
許朝陽如此問着。
王峰趕緊點頭,他幾步衝進了旅部,衝9旅長喊道:“下令,全軍構建防禦工事,固守小街基!”
王峰此刻看向了許朝陽:“你的人呢?”
“城外,準備咱們這邊失手之後,冒死攔截刀文斌。”
王峰的目光剛要有所觸動……
“去給你兄弟磕個頭吧,他受得起。”許朝陽沒領任何情,而是看向了那個死在他槍下的柳真辛。
王峰扭過了身,當着所有人的面衝着一具屍體下跪,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更不清楚以後能不能人家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親人回報,就這麼一腦袋磕了下去。
咚!
那聲音半點都不摻假,王峰擡起頭的時候,腦門兒上全是土,等三下磕完,鮮血已經在他腦門上開始和泥了。
磕完頭,王峰立即起身走向了許朝陽,任憑兄弟的屍體躺在旅部:“朝陽,讓你的人,馬上通知刀文斌,催促他們迅速前往小街基,穩定軍心!”
“咱們這回一定要讓鬼子偷雞不成蝕把米……”
許朝陽又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屍體:“不先安葬了嗎?”
王峰笑了一下:“再等等,我不想離我兄弟太遠。”
“呃……”許朝陽還想說點什麼,偏偏王峰異常堅定的說道:“9旅所有團長都死了,旅長早晚也是這個局面,我要是活着,不戰死在疆場上,兄弟們這輩子都得揹着‘漢奸、降日’這樣的污名。”
“他們都是已經把命交給了咱們的好小夥子,你忍心看着他們最後就落了個這?”
“我王峰不死,9旅往後都活不成人了,這一個旅的將士,我又怎麼捨得他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