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一等人回到客廳。
和他們心中擔心的不一樣,客廳裡仍舊是一派和諧安寧。
之前被公認是頭號嫌疑人的中村實裡,此刻正一個人臉色蒼白地縮在一張單座沙發上,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的眼神裡始終透着緊張。
而她這個“兇手”的存在,卻也讓在場其他人對她感到緊張。
大家都下意識地跟她保持着一個微妙的距離,特意坐在離中村實裡較遠的位置。
特別是下田老師。
這位下田老師擠在那張長沙發的最邊緣,位置離坐在單座沙發上的中村實裡最遠。
他始終低着腦袋,臉色同樣灰敗如紙,甚至,表現得比頭上扣着“兇手”帽子的中村實裡更要心虛不安。
而讓林新一等人略微在意的是:
下田老師身邊坐着的,就是米原晃子。
她緊挨着下田老師,坐在那長沙發上,神色自然、眼神淡漠,和身旁下田的“活死人”面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米原晃子很冷靜。
感覺就像是雪崩之前的雪山,醞釀着風暴的大海。
靜得有些可怕。
尤其是,此時此刻,米原晃子手裡還握着一把水果刀。
她攥着那把水果刀,低頭專心致志地削着手裡的蘋果--似乎,這把刀的作用就只會是削蘋果。
可這一幕在林新一等人眼裡看來:
米原晃子像是隨時會暴起發難,把手裡的水果刀化爲屠刀,一刀刺向身旁下田老師的脖頸。
“不用擔心。”
貝爾摩德眨了眨眼,暗示着向林新一送來了這樣的信息。
米原晃子緊挨着下田坐着,而她也緊挨着米原晃子坐着。
貝爾摩德的神態要比米原更自然,自然得毫無痕跡。
她一邊有說有笑地跟鈴木園子談天說地,一邊卻悄然保持着一個機警隱蔽的姿態,保證身側米原晃子的一舉一動,始終都在她眼角餘光的注視之中。
“交給你了。”
林新一暗暗回了她一個眼神。
看到貝爾摩德的表現,他總算把心放了下來:
雖然不像他們那樣經過嚴謹繁瑣的勘察和推理,但貝爾摩德顯然也通過了她擅長的方式,察覺到了米原老師在表演上的破綻。
都不用他打招呼,她就已經在幫着監視起米原老師的行動。
林新一相信,有貝爾摩德在身邊時刻提防,米原晃子是絕對不可能行兇成功的。
“那麼,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
在放心地將安全工作交給貝爾摩德之後,林新一終於進入正題:
“下田老師。”
“對於三年前美奈子的案子,你有什麼好說的麼?”
“啊、啊?”
下田老師渾身打了個激靈。
在林新一當着衆人的面說要找警視廳調美奈子檔案的時候,他就已經意識到了林新一可能會舊事重提。
但當真正被這位有名的林管理官問到的時候,他還是有些忐忑不安:
“美、美奈子...這個案子不就是單純的自殺麼?”
“我只知道她是在雜物室上吊死的ꓹ 其他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那你聽到美奈子的名字,反應爲什麼這麼大?!”
林新一冷聲質問。
“我、我....”下田老師在一番緊張錯亂之中ꓹ 反而做出了最有效的反應:
那就是保持沉默,什麼都不回答。
“你不說沒關係。”
“讓我來替你說。”
林新一也沒幻想過,靠這麼一句話就能把真話套出來。
他只能把自己手上極其有限的線索都利用到極致ꓹ 把這副爛牌打到最好:
“看看這些照片吧!”
“僅僅是這些照片,就能證明ꓹ 三年前的望月美奈子不是死於自殺!”
林新一冷冷地甩下一沓現場照片。
這些都是鑑識課攝影大師的作品。
萬幸,他們的拍照技術不賴。
萬幸ꓹ 他們掌握了職場摸魚的核心技術:
那就是不管自己有多閒ꓹ 在領導/同事/客戶面前,都得永遠保持一個忙碌工作的姿態。
只要看着一直在“工作”,就算沒工作成果,外人也不會懷疑他們在偷懶。
所以...到了犯罪現場之後,這些攝影大師端着攝像機東拍拍、西拍拍,快門一刻都沒停下來。
他們幾乎把犯罪現場的每一處空間都拍照記錄了下來。
包括對林新一覆盤分析很有用的屍體體表情況,也包括一些ꓹ 被他們無意間拍攝進去,不起眼的細節。
“首先ꓹ 我們看這張美奈子屍體的照片。”
林新一神情冷峻地挑出一張照片ꓹ 呈現在下田老師面前。
望月美奈子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
但照片上ꓹ 她的遺容卻只會讓人覺得心悸。
因爲死於機械性窒息的人ꓹ 會不可避免地出現眼球突出、口脣青紫、顏面發紺的屍體徵象。
甚至還可能會大小便失禁。
所以上吊死的人死相絕對不會安寧,吊死鬼也成爲風俗傳說中一種恐怖的存在。
而照片上那個曾經天真可愛的小姑娘ꓹ 就已然變成了這副模樣。
“.......”空氣一陣沉默。
下田老師鼓起勇氣想去看林新一遞來的照片ꓹ 卻只是輕輕掃了一眼ꓹ 便觸電似地低下了腦袋。
觀察到他的反應,林新一才繼續往下講解:
“雖然拍攝者不是專業的實踐記錄人員ꓹ 進行的也只是常規拍攝,而沒有針對某個部位專門拍照留存。”
“但我們還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
“美奈子的脖頸上,有兩條走向不同的索溝。”
如果是單純的上吊自殺,除了少部分特殊情況,比如說第一次繩子斷了沒成功、中了”再吊一次“的大獎。
一般來說,死者脖頸上是隻會有一條索溝的。
有兩條走向不同的索溝,就說明,死者的脖子是被反覆勒壓過的。
如果看到這種情況,法醫,或者任何一個有腦子的警探,都該在第一時間加大警惕,深入調查這所謂“自殺”的真實性。
“但三年前的兇手運氣很好。”
“他沒遇上名偵探,也沒遇上有腦子的警探,只是碰到了一幫混吃等死的蛀蟲。”
“兇手沒有用什麼詭計,甚至連現場痕跡都沒怎麼清理。”
“只是利用警視廳這個老朽機構的體制漏洞,就讓自己逍遙法外至今。”
林新一語氣愈發冷厲。
“這...”下田老師額上冒出冷汗。
他在緊張中鼓起勇氣,質疑道:“僅憑那兩條索溝,就能證明,這不是自殺嗎?”
“還不一定能。”
如果林新一當時在場,其實憑藉這兩條索溝,差不多就能定性是他殺。
只要通過頸部解剖,檢查索溝下肌肉、血管的損傷出血情況,就能判斷索溝下有沒有生活反應,是不是在生前形成。
如果其中有一條索溝沒有明顯生活反應,那就可以很容易地證明:
美奈子是先被人勒死,然後再用繩子吊起來僞裝自殺的。
而現在,沒有屍體,林新一就只能從照片上用肉眼尋找線索。
可這招對尋常的他勒僞裝自殺案有用,在這個特殊的案子上,卻是沒有那麼靈驗。
“因爲這個案子的受害者是孩子。”
“正常情況下,他勒和上吊,一個是他人在背後用力勒,一個是自己兩腳懸空向下吊。”
“體位不同,其形成索溝的位置、形態,自然會有十分明顯的不同。”
“而由於一般兇手勒頸時能夠用出的力量,很難趕得上吊自殺時死者利用自身體重引起窒息的力。”
“所以,他勒和自縊,形成的力大小不同,內外損傷程度也不一樣。”
“一般來說:”
“自縊形成的索溝,損傷會比他勒嚴重。”
“自縊索溝多位於甲狀軟骨與舌骨之間,他勒的索溝多位於甲狀軟骨下方。”
“但這些分辨手段,對美奈子卻不適用。”
“因爲她是個小孩子,她的體重很輕,個子很矮。”
“所以,當一個成年人用繩子勒住她脖子的時候...“
林新一微微一頓,語氣沉重地還原出了案發時的景象:
“兇手憑藉巨大的身高、力量差距,可以很輕鬆地把美奈子從地面提起,讓她在脖頸被勒的痛苦中,雙腳懸空地掙扎着。”
“在這種情況下,他勒和自縊的體位相似,形成的索溝也會很像。”
“所以,我們現在可以看到:”
“照片上,兩條索溝雖然走向略有不同,但位置、形態卻都極爲接近。”
“如果光憑這些現場照片,通過肉眼觀察,也還不能嚴謹地得出,美奈子是死於他殺的結論。“
”嗯?“下田老師眼前一亮。
他似乎很樂於聽到這樣的答案:“那、那不就是說,還沒辦法確認美奈子不是自殺麼?“
“不,可以。”
林新一語氣平靜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屍體上的證據不夠充分,那就得結合現場的情況一起看。“
“大家再看這張照片:”
“這是鑑識課警員當年拍下的,那根被兇手用來懸掛‘自縊’繩索的鐵管。”
美奈子死在教學樓的雜物間裡。
而那幢教學樓似乎是幾十年前的老建築,所以很多房間都有管線裸露的情況。
這間雜物室的天花板下面,就正好有一根鏽跡斑斑的粗大鐵管。
上吊繩就是拴在這鐵管上面的。
“看到照片裡的這根鐵管了嗎?”
“鐵管上覆蓋着一層積灰,鐵管本身還有大量鐵鏽。”
“把繩索搭在這種老舊的鐵管上,只要稍稍用力一拽,着力處的灰塵、鐵鏽就該大量剝落。”
“而如果美奈子是自殺——”
“她把自己吊在這根鐵管下面,在生前劇烈的掙扎過程中,繩索是一定會隨着她的身體來回晃動、摩擦,使鐵管表面出現大面積的鐵鏽剝落。”
“可是,你們看看:”
“這根鐵管上只是有一道不窄不寬的索痕。”
“這說明美奈子在被掛在這上面之後,根本就沒有掙扎,甚至沒有任何動作。”
林新一目光愈發銳利:
“因爲她那時候就已經死了!”
“她是被人用繩子勒死之後,才被掛上鐵管,僞裝成自殺的!”
他還原出了當年被掩蓋的真相。
這個真相已經遲來了整整三年。
空氣變得一片死寂。
米原晃子悄然攥緊了手裡得蘋果,還有那把削蘋果的刀。
她悄悄地將目光投到身旁的下田。
而下田老師...
他沉默許久,擡起頭,臉色難看地說道:
“這麼看來,美奈子的確不是死於自殺。”
“但是,林管理官,你如果想暗示我和這件案子有關...”
“是不是還該給出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