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政治上的老狐狸的林森,能不知道美國人的小把戲嗎?對金凱德這種長於軍事而對政治一知半解的西方人,真要玩起手腕恐怕能把金凱德玩得門兒都找不到。
所以,別說老謀深算的蔣百里了,就是稍遜一籌的宋希濂,也很快就從白竟霜的眼神中看到了林森的話外之音。
東方人對西方人,若在科技與機器層面或許相去甚遠,但在面對面的精神層面則是祖宗。三人一對眼,再把話音一聽個大概,其中的關鍵之處盡皆悉數於心中了。
白竟霜隨後一個轉身,笑吟吟地指着蔣百里、宋希濂兩人,對跟過來的一對手握照相機的大鼻子記者道:
“先生們,你們剛剛也看到了,我們的林森主席讓我親自帶你們前來與二位將軍接洽,同時也授權二位將軍代表林森主席對外發表一切言論,並接受編隊臨時記者團的所有采訪。”
說完,白竟霜衝兩人擠擠眼轉身要走,卻被一旁伴隨的美軍少校十分“禮貌”地攔住了。
“哦尊敬的秘書先生,你們的團長、也就是你們的政府主席林森閣下既然授權了二位將軍可以代表他發表一切言論,你們理應有一個書面的授權書,我們可以看看嗎?”
白竟霜馬上搖頭道:
“哦不,少校先生,我們沒有這個慣例。對我們而言,經過秘書的上傳下達,一切命令都即刻令行禁止。所以這方面的問題你不用擔心。”
美軍少校撓撓頭,有些難以決定地在三人之間來回看着:
“那、那麼好吧,親愛的秘書先生,既然這裡沒什麼事情了。我們這就回到林森閣下處,我好安排您和林森閣下的轉移事宜。”
“請等一等,少校先生——”
蔣百里攔住美軍少校,厲聲說道:
“林森先生不僅是本次代表團的特命全權團長,而且還是我政府主席,我想知道貴軍對我林森主席又要做什麼樣的重新安排?如果可能的話,我的建議是,鑑於戰艦與戰艦之間相會的不確定性。對於林森主席最好不要任意變動艦船。”
“對不起將軍閣下,對此我無權、也無可奉告——”
美軍少校正說着,海面上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轟隆聲。
隨着巨響,一股濃煙緩緩升起。並且直衝雲霄。
怎麼回事,預期中的敵襲果然發生了嗎?
就在所有人下意識地擡頭向濃煙升起的地方望去,不知從編隊哪個方位又傳出幾聲清晰的巨響。
蔣百里看到站在他對面的美軍少校,明顯地蒼白着臉龐,身子下意識地做出了蹲坑的戰術動作。若不是衆人在前,恐怕早就匍匐於甲板之上了。
倒是那幾個一直等在旁邊的美軍陸戰隊員還算正常,呲牙咧嘴地衝在驚惶失措的兩個記者做出了臥倒手勢,這邊卻已迅速衝向了蔣百里、宋希濂。毫不猶豫地將救生衣往兩人身上一扣,隨即拽起二人便向高大的舷梯奔去。
奶奶個熊。情況還未搞清楚就亂跑一氣,這難道就是強大的美軍應急操典嗎?
蔣百里、宋希濂兩人幾乎是下意識地掙扎起來。只是他們就算是正經八百的戰將,哪裡又是海軍陸戰隊員的對手,三下五除二地就被簇擁着架上了橡皮艇,然後未等反應過來,橡皮艇便飛速地衝了出去。
他們哪裡知道,這樣的反應和速度,甚至根本無需任何級別指揮官的指示,該動的自動運行,這纔是美軍強大之所在。…,
而在倉皇之間,到底是前線戰火中成長起來的宋希濂,還是在驚鴻一瞥中發覺了異常——
整個編隊雖然慌亂,但奇怪的是到現在都還未聽見旗艦傳來的艦隊級警報聲響起。
莫非是旗艦遭到了第一輪襲擊,而遭致全部編隊的癱瘓?
然而一些突然出現的獵潛艦、獵雷艦和快速驅逐艦,很快打消了所有人的恐慌情緒。從最初的幾顆深水炸彈漫無目的地被放入海水之後,一枚枚整裝待發的深水炸彈、魚雷等,似乎一下子得到了某種統一命令而變得冷靜下來。
同時,原本緊縮爲勻速航行的編隊,似乎也在某種命令中突然變得蓬鬆而脹大起來,編隊所佔海域面積一下子陡增到近百海里之多。
宋希濂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
奶奶個熊呀,這是要送他們去金凱德的旗艦嗎?不早不晚,各大戰艦突然拉開的距離,讓這些小小的橡皮艇如何短時間近得了身吶。
可怕的是,到現在還不知道那幾聲巨響,找到了哪幾個倒黴的戰艦。
而下一次的爆炸聲,又將在編隊的哪些戰艦上爆響。
滿頭汗水、海水的宋希濂,忽然惡狠狠地大罵一聲,扭頭極力尋找着蔣百里大聲吼道:
“百里兄,你覺得這真的是突擊營所爲嗎?媽的,若是真的——”
話音未落,一隻又鹹又溼的大手,無遮無掩地一把探了過來,隨即耳畔傳來蔣百里一聲怒罵:
“你他孃的胡謅什麼吶,會說中國話的就你一個人嗎?”
一聲斷喝,頓時驚醒了夢中人。很快醒悟過來的宋希濂,鬱悶的索性緊緊閉住了自己的嘴巴,任由自己在劈波斬浪的橡皮艇上搖來晃去。
是呀他奶奶個熊的,自己罵歸罵想歸想,可就是沒有要給美國人通風報信的想法,險些他孃的做了一次漢奸。
待到兩人被海軍陸戰隊員粗魯地弄上金凱德的旗艦,整個編隊這時似乎才從一片忙亂中振奮起來,只見一架架戰機騰空而起,一聲聲警笛響徹雲霄。一艘艘戰艦橫衝直撞。
當然這其中最忙碌的,自然是那些專門對付水下目標的獵潛艦們,以及那些負責在編隊之間穿針引線的快速驅逐艦。
但真正震撼人心且讓人心搖目眩的,還得是那些大傢伙——
只見一艘艘重型戰列艦。高高昂起它那一字三排的巨型炮口,沉悶的重型炮塔旋轉聲攪動得人心煩意亂。
在看一艘艘巡洋艦左衝右突,似乎在某種統一的命令中飛馳而去。在編隊的四個方向,儘管沒有敵人的任何蹤跡,但那裡就是它們的戰位。
是的沒錯,整個編隊似乎正在被有效地重新集結和調動起來。
一種行之有效的命令,似乎正在其間讓編隊重新成爲一個有機的統一體。
並且,整個艦隊似乎正在有效的運轉中。正在靜悄悄地全速停下來。
直到這時,蔣百里、宋希濂彷彿才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心靈深處的某種越來越強烈的壓力。
就像一個巨漢,在他睡眼惺忪時,你感覺不到來自於他的任何壓力。
但是。當他一旦醒來,你纔會發現,他緩緩站起的身軀,將像一個巨型鐵塔般給你無窮無盡的壓力。他微微擡起的拳頭,又是那樣的巨大而恐怖。
一股只有軍人才能感受到的威勢。終於從美國人原本溫文爾雅的行止中透出了真實的氣息。…,
小器可以熟視無睹,大器則必須高山仰止。
現在,蔣百里、宋希濂早已收起了心底最後一絲殘存的輕視、甚至帶着點幸災樂禍的嘲笑心態,以原本早該有的學習心理開始重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忙亂的依然還是那些跑來跑去的參謀人員。緊張的照舊還是那些守在炮位上的一個個填裝手、瞄準手以及指揮官。然而你已經無法從任何人的眼眸中,再去找尋到一絲一毫的驚恐與畏縮。有的只有大張着的各色瞳孔,以及那一道道冷冷地射向海面的目光。
哦當然還有他們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會有的一個標誌性動作。而且幾乎人人都是這樣,那就是吧嗒、吧嗒的一片咀嚼口香糖的聲音。
如果在平時,兩人早就捂嘴偷笑了,但現在蔣百里沒有笑,宋希濂沒有笑,甚至兩人還彼此欣慰地對視了一眼,慶幸着終於有這一刻機緣,能夠讓他們親眼目睹到當今世界最強大的國家,在遭受到威脅和襲擊時最真實的反應。
可以說,見慣了陸軍陣仗的蔣百里、宋希濂,對海軍多少還是有一些瞭解的。然而今天一見,卻發現他們僅有的那點海軍知識,真的是要小巫見大巫了。
不是嗎?他們能夠見到的,其實就是可憐的那一點中國海軍的底子。
但不得不說,今日一見,原來在心目中認爲已經算得上一號的中國海軍那艘最大的驅逐艦,卻連這個艦隊中的獵潛艦都比不上。
羞愧呀,今日方知什麼纔是真正的井底之蛙。
看來,也多虧有了校長這一次的妙手偶成,將兩個原本都夠棘手的訪問計劃,合併到一起進行,不管突擊營的效果如何,至少在一窺美軍真實戰力方面,這一次真的是不虛此行了。
原來一個航母戰鬥羣,一旦動作起來,其威勢竟然如此鋪天蓋地。
比一線戰將宋希濂更曉得其中利害的蔣百里,很後悔剛纔沒有堅持讓自己的親隨參謀一起跟來。不過,但願那小子手裡拿着照相機,還不至於連偷偷留幾張照片的機靈勁兒都沒有。
“老宋,你的親隨參謀帶了這個沒有——”
蔣百里說着,向宋希濂做出一個照相的手勢來。宋希濂倒也反應奇準,馬上點頭應了一句:
“百里兄,就數你腦筋轉得最快,不過你放心,我那小子也還算靈光。”
“靈光就好,”蔣百里終於長出一口氣,探手抹了抹自己的腦門:
“這樣的話就算雙保險,他孃的,若能毫髮無損地登上海南島,且看我如何拿着這些寶貝,去找你的那個便宜師長晦氣,不狠狠敲他一筆決不罷休。”
宋希濂強作歡顏地,剛想搭腔輕鬆一下,卻聽耳畔再次傳來轟隆隆的一陣巨響聲。
兩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要做出戰術躲閃動作,卻見陪着他倆的美軍少校早已伸出手來,一把將兩人拉了很遠一段距離方纔停下來。
幾個人剛一站穩,一陣巨大的顫動便從腳下持續傳來,不過這時,那位美軍少校反倒神定氣閒下來,摸出一支菸卷,雙手一蒙點燃後隨即深深吸了一口。
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卻讓兩人再次心驚肉跳起來:
只見一條原本看不見的巨大輸送帶突然裸露而出,緊接着在一陣轟轟隆隆的響動之中,一顆巨大而壯碩的炮彈赫然直逼眼前。兩人都爲這種從未見過的巨大炮彈,弄得瞠目結舌而面面相覷:…,
——他孃的,這麼大個的炮彈,這要是砸出去得炸出多大的地方啊!
隨着艱難的戰略防禦階段的過去,抗戰終於在盟軍的節節勝利中,也讓中國戰場漸漸看到了一絲局部戰略反攻的希望和態勢。或許因爲有了這種希望和苗頭,美援中一直許諾而一直未到位的重型榴彈炮終於出現在幾個精銳師中。
兩人爲此都曾親自去看過那種傳說的陸戰之神——105、135榴彈炮,也曾親身體驗過兩種巨炮發射時的那種震天動地的氣勢。炮彈在呼嘯而出的瞬間,簡直就像點燃了這個天地一般。
然而現在跟眼前的這座炮塔之上的巨炮相比,這才叫叫花子與龍王爺比寶——完全是自找沒趣。
媽的,難怪咱們中國總是捱打。用的都是人家最小號的,永遠都跟在人家後面,大器、小器不分,給個棗子當做西瓜,不捱打才他媽的怪吶。
“老宋,我問你不需要回答,想着就行。”
蔣百里說着,兩眼緊緊盯在旗艦這座艦艏主炮巨大的炮身之上:
“假若這艘鉅艦現在是日本鬼子,他們一直逼到了我們的陣地之前。而我們則擁有135口徑榴彈炮,如何與這種海上巨無霸對轟?”
誰知,宋希濂卻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心中答案,不過卻是兩眼放着光而將一句話擠出口來的:
“百里兄,我知道你其實已經有了答案,對不對?其實我也有了,而且我猜肯定與你的答案差不了多少。”
蔣百里馬上擠擠眼睛,狡黠地提示道:
“說吧,不過要用你的家鄉話說出來,與我兩相印證看看是否你我心有靈犀。”
兩人打着啞謎,其實早已共同想到了一個名詞:突擊營。
是的,正像許多將領說的那樣,不管孟遙和他的突擊營做什麼,即使是將某些手段或力量用到了他們身上,他們卻總是怎麼也對突擊營恨不起起來。
這真是一個很奇怪的感覺。或許在大中華名下,當今唯一能夠與列強比肩而立的唯有孟遙和他的突擊營,這份認同和宿命感,才讓他們這些整天在炮火中的人,同此心,感同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