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的星際宇宙中, 動亂四起,幾起恐怖分子發起的襲擊引起了人們的恐慌,信息爆炸傳播, 因此當他們發現連首都星也不可避免遭到了“入侵”後,纔將所有的恐懼與憤怒投到了這場直播中。
而就在萬衆矚目的關鍵時刻,TITR公司調整了進度條。
時間進度從小男孩離開垃圾星的那一刻往後跳,一躍來到了幾年後。彷彿這過程中發生的事情千篇一律, 小女孩是否接受小男孩邀請的那一刻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 她沒有離開。
她還在垃圾星。
她拒絕了離開。
小艾貝的頭髮與眼楮全然變成了灰色,再也看不見一點藍。臉上仍存留著嬰兒肥, 只五官多了一點少女感的精緻。身高也往上拔高了,但在其他人的襯托下,依舊只是個小女孩。
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
而直播裡的場景, 觀衆們非常熟悉, 正是那片剛見過不久的高輻射水域——垃圾星人稱之爲“廢水”的地方。
那些原本還在抗議TITR亂跳時間線的人,看見這個場景之後, 立刻意識到這裡會出現重要劇情,立刻被吊起了胃口,閉上了嘴。
如果說艾貝還有支持者,那麼除了少數能夠不用有色眼鏡看待她的觀衆之外,就是曾經一路追隨她直播的粉絲了。而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會用這片水域中發生的事情來反駁其他人。
一個小女孩被人關押當做賭具, 面臨死亡和變異的絕境,而她衝破了絕境, 險些威脅到那些施暴者, 這是打破樊籠的正向的情感力量。
現在,艾貝再一次出現在這片海藻綠色的水域,卻令她的支持者們徹底失去了唯一能夠反駁的武器。
這回, 她不再被關在實驗的器皿之中,而是站在對面的那幢玻璃大廈裡。她輕側著頭,面容倒映在玻璃上,一雙灰眸尤爲平靜,好像在觀察那些器皿裡的“試驗品”。
這是一幀太過震撼的畫面。
就在不久前,她尚且渾身是血地被關在玻璃瓶中,他們爲她的憤怒而憤怒,爲她的無畏而興奮,爲她的失敗而難過。幾年後,她卻站到了對立面,成爲舉起屠刀的人,向曾經的自己揮下。
她身邊不時有其他人上前攀談,面帶敬畏。這些人大都肚滿肥腸,與垃圾星大多數枯瘦的人形成鮮明對比。他們不但衣食保暖,還能在這片貧瘠的土地建起摩天大廈,肆意掌控他人的生命享受娛樂遊戲。
正如費曼所說,有人在頂峰看著不同的風景。
從他們恭維、奉承的對話裡可以聽出,艾貝滿十歲之後,就屠戮了所有站在那座大廈裡俯視她的人。
但觀衆已經不再認爲她是正義無畏的了,這只是惡與惡的踫撞。她比成長速度增長更快的能力,就像罪惡土地裡開出的惡念之花,瘋狂地汲取土地裡同類的鮮血,只會讓人覺得她可怕。
畫面中,艾貝沒有搭理那些人,她選擇了一個數字,亮起了格間裡的燈。
終於,她成爲了下注的人。
人們再也無法爲她找到任何藉口。
[看到了嗎?她就是天生的邪惡,不要再給她找理由和藉口了。]
[絕對不能放她出來!!!]
本就站在她對立面的人耀武揚威地佔據了上風,而失望、憤怒的情緒也沖垮了她的支持者。
[她自己也經受過那樣的痛苦,爲什麼還要將同樣的事情施加給別人?!我現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之前還支持她,真的太失望了。]
[罪犯就是罪犯,期待她會變好的人也太好笑了。]
[這場直播很有意義,它生動地向我們展示了,人究竟是怎麼變成怪物的。]
[她沒有變成異形,但她的思想已經變異了。]
諷刺的是,艾貝的直播間觀看量遠超其他選手,排在決賽榜單的第一名。
普通的劇本直播遠比不上記憶直播有噱頭,也正因如此,人們的負面言論恨不得像瘋長的荊棘,刺入她的皮膚中,扎進血肉裡。
曾經支持她的觀衆直言寧願她死在廢水之中,而不是變成怪物。
直播排名第二、第三的是Lucas和奧特,兩人交替輪換著排名。芋乃超出常人預料衝上了第四。後來觀衆發現,這些排行榜名列前茅的選手,都與艾貝有著不菲的交情,但他們對艾貝被囚的信息全不知情。
此前,在他們準備決賽劇本時,消息就被TITR公司封鎖了。隨後他們被消除記憶,屏蔽彈幕,投入虛擬世界之中,成爲自己設定的角色之一。
這些劇本轉化成形態各異的世界,比如Lucas的異能世界,奧特的戰火世界,芋乃的仙俠世界,每個人的直播內容都精彩紛呈。
就在直播有條不紊地進行時,突然,系統內部的屏蔽命令被人破除,彈幕在畫面一個停頓之後猛烈涌入虛擬世界。
暫時被屏蔽記憶的主播們停住了正在做的事,茫然地望著眼前驟然出現的文字評論。
[主播和那個逃犯是什麼關係?]
[聽說這個房間的選手和她從同一顆星球出來的,叫什麼長星。]
[可惜主播都被封住記憶了,好想聽他們講選手內部的八卦,那誰有沒有和他們發表過危險言論呢!]
[那個叫艾貝的主播……]
某個虛擬世界中,銀灰髮色的少年忽地擡起了頭,眼神彷彿能看穿彈幕,直視觀衆的眼楮。
他受彈幕刺激,恢復了記憶。
“是不是你?”
林源開門見山,打開全息視訊後,第一句就直截了當地詢問費曼。
費曼沒有迴應,他手邊的事情太多,對於不必要的廢話實在懶得應付。
但他不反駁的態度,間接回答了林源所問的問題,那場“記憶直播”裡的貴族小少爺就是他眼前這位。
實際上,雖然經過時間的變化,費曼與小時候的自己已經不完全相像了,但同樣的姓名和相似的長相,還是引起了許多內部人士的注意,只是大部分人都不敢問他。
這個消息對外封鎖,外界人士無權查看他的信息,因此許多想要找出“小費曼”的人都鎩羽而歸,他們只能從直播裡小費曼表現出的學識教養,以及“無法找到他的任何信息”這個信息本身,大膽地猜測想像他的存在。
林源是少數敢於調侃他的人。
但他們都知道這不僅僅是和娛樂有關。
“沒想到居然有機會用這種方式看見你小時候的童趣時光。”他自得其樂地笑了好一陣,過後纔算進入正題,“這兩天外面在大肆宣傳政府近百年間對於塵埃星的英明決策,宣揚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關住了魔鬼的牢籠。這些老傢伙真是瘋了,用上這種手段是想留任?我只怕他們沒算過投資風險回報率,仔細想想,這可不一定合算。”
“嗯哼。”費曼終於勉強給出了迴應,“那顆所謂的塵埃星是萊斯家的金山寶礦,他會走出這一步,確實出乎我的預料。”
“這幾年他的民調可不太妙,民衆支持率逐年走低,萊斯家一向靠政治身份作庇護大肆斂財,現在任上的這位就是靠大把灑錢推上去的,爲此得罪了不少人。要是他現在就下臺,只怕這家要被仇敵撕碎,當然……仇家裡恐怕少不了你的那一份。”林源的語氣玩味。
原來費曼並不能確定小時候那場綁架案的主謀究竟是誰,但當現任這位最高掌權者將塵埃星的底牌打出來之後,他就自動鎖定了目標人物。
恰逢政治選舉,費曼是執政官之一,也是現在還在任上的首席執政官的頭號大敵。
這恐怕也是對方當年所沒想到的。
“對面也不僅是萊斯家。”他表情冷淡地調出了一份名單。名單上有不少星閥世家在列,這些人清楚地知道塵埃星內部的運作模式,並對塵埃星的相關產業享有權利,當然,其中有一部分是後來者,與當年的綁架案無關,他們的參與純粹是利益趨向。
塵埃星上的惡徒可以源源不斷地爲黑暗組織輸送人員,也可以將需要秘密殺死的目標送進這座地獄,必要時,還可以將異形放入社會引起動亂,再將其擊殺作爲一方政績。垃圾回收站僅僅是它最表層的名目,它能夠帶來的利益超乎常人的想像。
這樣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這位萊斯家的當權者爲了留任謀劃著將它推出時,未必得到了族內所有人的同意。
而一旦垃圾星被推到臺前,被公衆知悉,就不允許他們再更改策略。民衆的目光必然爲其所吸引,變成天然的監察員。
不過目前來看,他們雖然虧損了未來的利益,卻已然達到了當前的目的。
衆所周知,當民衆發現外部即將迎來戰鬥時,內部就會變得無比團結。民衆發現了垃圾星那樣的存在,自然寢食難安,而艾貝作爲首個被抓的罪犯,她的形象代表了垃圾星,她的存在越邪惡,能夠掌控並處罰她的掌權者就可以不斷收穫讚揚。因爲有邪惡勢力的存在,他甚至獲得了調動軍隊的權力,向林源手中的牌伸出了手。
也因此,林源與費曼的關係牢不可破——在這個當下。
兩人的這通談話,就是爲了商量接下來的對策。他們分析了雙方的佈局和未來走向,尋找突破點,用時六小時的談話終於在晚餐前結束。
就在即將切斷終端通訊之前,林源突然問︰“你當時爲什麼沒把她帶走?”
視頻那一邊,淺金色頭髮的男人短暫地停頓了一刻,他擡眼望來,眼神不帶任何溫度。
“你忘了?我沒有那段記憶。”
林源察他神色,輕笑了笑,倒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道︰“我現在懷疑,讓你失去記憶的不是別人。”
“我拿到的那份塵埃星參股的名單上,也許還漏了一個名字。”費曼輕嘲般地迴應。
他們說了兩件事,指的卻是同一個名字。
費曼被綁架後生還,他的家族不可能輕易放過策劃者,可最終解決的過程與結果,費曼本人卻絲毫不知情。那麼很有可能,他們借著這次機會分了一杯羹。
只有成爲既得利益者,纔會不願破壞那顆星球本來就有的秩序。
林源感慨︰“可見這世上最骯髒的不是怪物,是政治。”
斷開視訊之後,林源就得到了直播秩序混亂的消息。
他打開自家弟弟的直播,只看到了足以堵塞屏幕的彈幕。這劇中的角色明明是黑髮,他卻依然染了一頭銀灰髮色,彷彿叛逆少年。
眼下他正在整理自己的揹包,頭上壓著一頂帽子,看不清神色。
連觀衆也看不懂他要做什麼,爲什麼放棄了走到一半的劇情,開始整理行裝。
林源隨手聯絡了TITR的工作人員,拿到了權限,能夠直接與虛擬世界之中的人進行對話。
“你要幹什麼?”
Lucas看見系統提醒,拿到了一副特製耳機,他戴上後就聽見了兄長的聲音。他沒有停下手上的事情,只道︰“去找人。”畫面切出,觀衆只能看見他的背影,聽不到他的聲音。
林源明知故問︰“艾貝?”
“……”
“這件事有人去做。”林源想起好友的狀態,對方掩飾得再好,也露出了一點端倪,那可不像是沒想起來的樣子。再加上其他選手直播的封鎖被解開…… “你們歸你們,我歸我。”Lucas從觀衆口中大抵了解到了外界發展的事,聽到過“費曼”的名字,也從他哥的態度中確認了故事的“男主角”是誰。“需要我借你一支星網軍隊嗎?”
“不需要。”Lucas——林森一口否決,“我和那個紅毛說好了,我們合作'□□'。”
說話間,他已經將需要的東西都塞進了揹包裡,他要做的是從虛擬世界之中穿牆而過,從他的世界前往艾貝的世界。
“紅毛,你指的是那個叫奧特的主播嗎?我忘了告訴你,軍方查到了他的背景,他很有可能是星際海盜。”
只不過與充滿罪惡的塵埃星相比,就連星際海盜都要靠邊站,在沒有完全確認他的身份之前,爲了不分散觀衆的注意力,他的消息至今沒有被披露。
林森驚訝地挑了一下眉,“還好我沒有加入軍隊?”
那就不會得知這樣的“內幕”,也不必遵守軍隊的規則。
林源︰“……”
“不說了。”
他無情地拔掉了無線耳機,擡頭看向鏡頭,最後衝觀衆送去一個飛吻,像是要開啓一段冒險之旅,“我去接她了。拜拜。”
觀衆還沒從他突如其來的營業中回神,就稀裡糊塗地看著他這個主角,消失在虛擬世界之中。
另一邊,費曼將那些看似重要忙碌的政務推到一邊,同樣啓動了特殊通訊渠道,聯通了一位特殊的“朋友”。
虛擬形像被投射在空間臺上,兩人相對而立,如站到了一面鏡子前,相同的淺金髮色,灰藍眼眸,就連脣角上挑的矜貴傲慢都如出一轍。
只是他的目光犀利,如稀少昂貴的坦桑石,而對面的虛擬之人的眼楮卻更晦澀,如霧積雨,背後彷彿藏了一個故事。
“怎麼樣?”他問。
“好了。”對方挑了一下脣角,“放那些人出來很簡單。”
“多謝。”
虛擬之人看了費曼一眼,“你站在什麼立場對我說這句話,她青梅竹馬的夥伴?失憶的昔日舊友?還是高貴的執政官大人?”
他言下之意是,他做的這些事,與他分毫無關。
“所有。”費曼頷首,言語中露出鋒芒,“我想,無論是哪一種身份,我都可以對你道謝。這只是基礎的禮貌。”而這樣的迴應並沒有讓他的情緒變得更好一些,他垂下眼眸,“接下來你準備怎麼做?”
以虛擬之身出現的霍爾笑了笑,“這次,輪到我來爲她指引方向。”
宇宙間的行星,一切都在正軌上,失控的細節,卻又悄然地醞釀著一個大爆發。
“記憶直播”失控了。
如行星相撞一般釋放出劇烈的爆炸磁場,TITR公司的員工看見監測到的意外時冷汗直流。外部直播的場景還沒發生變化,內部的數據率先被監測到了出現的不明數據,如黑洞般吞噬他們的系統程序。
原本有條不紊的公司員工亂了套,來去間行色匆匆,到處都能檢測到系統漏洞。
“爲什麼突然出現意外,爲了這個項目,高層申請的是高級主腦,不應該有這樣的意外發生。”領導級別的人對著項目負責人發火。
負責人唯唯諾諾,退出這道門後,他的表情微微變化,低頭沉思片刻之後,纔來到了監測員身邊觀察數據。
他曾經是長晝星的負責人,因爲艾貝一路闖入決賽,他也受到了公司內部的重視與提拔。而後艾貝的身份被揭開,他作爲對艾貝最熟悉的工作人員,成爲了這個項目的負責人。
“等等,和主腦的聯繫斷開了。”內部監測員額頭冒汗。
外部監測員猛地站起來︰“控制不住了!外部直播馬上要變更場景,輿控部做好準備!”
“救命,市場預測部能給預期反饋嗎,這次動靜太大了,輿控部這邊緊急缺人!”
“短時間內修復不了BUG,現在的解決辦法就是立刻叫醒那名女孩,這是'記憶直播',只要她醒了,直播就能被打斷。”
負責人立刻搖頭︰“不行,我沒有權力下達這個命令!”
“那誰有權力叫醒她?”
“誰都沒有。”
忙碌的人們都停頓了一剎,負責人苦笑道︰“這不是一個娛樂項目那麼簡單,最好控制住,要不然……”
人聲鼎沸的廣場虛擬屏、私家車小型內置影像,以及所有家庭全息影像之中,凡是在觀看“記憶直播”的觀衆,都在某個瞬間,看見了畫面的抖動。
下一刻,原本污水橫流、骯髒不堪的垃圾星畫面猛然一暗,黑了下去。就在人們愕然時,全新的,美好而又溫馨的畫面出現在他們眼前。
艾貝的記憶在贏得賭注的那一刻開始分崩離析。她贏了,贏得了其他人擺上桌的籌碼,可她的內心仍然十分安靜,沒有其他賭徒的狂熱與欣喜,沒有瘋狂揮霍的衝動。她只是拿走了她該拿的,有人上來恭喜她就點點頭,有人試圖挑釁她就回擊。
她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她不害怕,不瘋狂,沒有那麼多的貪婪和慾望。
因爲她的年紀太小嗎?
能一直在這顆罪惡星球活下去的人,大都是成年的人類,據其他人說,很少有她這樣的孩子,而且能夠爬到頂端。
她是異類。
沒有關係,她覺得這樣很好。
神經開始跳疼的時候,艾貝心想,是自己哪裡沒有防範被人暗算了嗎?
死亡對他們來說也不是一件太壞的事。
可是她沒有死,她只是被吵得頭疼。許多的聲音在她腦海裡亂躥,有她的,也有另一個女孩子的,兩道聲音就像在兩個平行時空,永不交疊。
就在這樣的嘈雜與混亂中,一道陽光落在了她的眼皮上,她動了動指尖,從牀上坐了起來。
“早安寶貝。”身上帶著好聞的香水味的女人出現,傾身吻了吻她的額頭,“晚上睡得好嗎?該吃早飯了。”
她迷茫地眨了兩下眼楮。
這裡是她的家。
難道那些邪惡可怕的場景……是她在做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