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說服
“放肆!”正案之後的孟坤猛地拍案怒喝道:“你等將我中軍大帳當作何地?都給我退下!”
躲在胡人武士身後的那位監軍尖聲叫囂道:“孟坤,你膽敢阻攔本監軍抓捕逃兵,信不信本監軍在中丞相面前參你一本,叫你立馬入雲陽國獄!”
“哼,本將還沒追究你私闖中軍大帳之罪!”孟坤板着臉,冷哼一聲應道,“私闖中軍大帳,竊聽軍中機密,可視爲通敵之罪。監軍大人,不希望本將也這樣參你一本吧!”
“你!你!”那細皮嫩肉的所謂監軍,再度被噎得說不出話語,原本白皙的臉漲得通紅,被氣得指向孟坤的手指都瑟瑟發抖。
“監軍大人還是請回吧!本將自會按軍法處理此事!”孟坤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哼,走!”那監軍無可奈何地哼了聲,一甩長袖帶着那幾個胡人武士退出了軍帳。“孟坤,此事本監軍跟你沒完!”細長尖銳刺耳的聲調隔着圍帳傳到孟坤等人耳中。
孟坤只是冷冷一笑,絲毫不以爲意,回頭招呼林弈重新入座,歉然道:“林將軍莫要生氣,無需與此等小人計較!”
林弈緩過臉色,搖搖頭凝眉道:“在下沒有生氣,只是有些奇怪,我軍何時設了監軍之職?在下從軍征戰多年,卻是從未聽過!”
孟坤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林將軍剛從山東戰場回來,對近日朝中人事官吏的變換,怕是不甚瞭解吧!”
“哦?從何說起?”林弈雖然對秦國朝堂大勢已事先預知,但有些細節仍是不甚了了,所以好奇問道。
“哎,大秦朝堂早已混亂不堪,奸臣把持朝政,以致政事癱瘓,這些將軍早有耳聞。原來的大秦丞相李斯,已被趙高利用謀反的罪名除去了。趙高現在自任中丞相,廟堂之中盡是一幫趙高的走狗新貴。因了趙高手下沒有得力的武將,又怕軍中帶兵將領對他不利,於是便勸說皇帝下聖旨,四處指派他的親信到我軍各部擔任所謂的監軍,實則是監控各個帶兵的實權將領!”孟坤無奈嘆道。
“趙高自任中丞相?那皇帝陛下呢?”林弈疑惑道。依着孟坤話語來看,似乎他還不知道秦二世已然被趙高宮變逼殺,林弈猜想定是那趙高封鎖了消息,以免激起秦軍帶兵大將的兵變而對他不利。
“皇帝陛下?”孟坤對林弈的問話,一時間有些摸不着頭腦。
“哦,我是問皇帝陛下爲何竟聽之任之,讓那奸佞趙高如此猖獗地把持朝政!”意識到自己問話有些不當,林弈連忙搪塞道。
孟坤苦着臉,又嘆了口氣道:“趙高這個奸宦,不知使了何種把戲,竟將皇帝陛下都玩弄於手掌之中,這是所有老秦人心中明瞭、無須言明之事罷了。”一句話點破了秦國朝堂亂局根源,軍帳中一時人人沉默不語。
商鞅變法之後,老秦人已經錘鍊出國家至上的奉公守法精神,凡事皆以國家大局爲重。當山東六國復辟勢力洶涌來襲之時,國難當頭,老秦人雖然人人憤懣,但皆知此刻尤其不能自相殘殺。皇帝再不好,廟堂再有奸,畢竟還是要先平亂滅盜,若是轟然毀了廟堂,則大秦鐵定完結。正是抱定國家至上的念想,孟坤等軍中將領纔會一面隱忍着趙高派來“攪亂”軍務的監軍,一面繼續積極準備抵禦即將叩關的山東叛軍。
如何才能利用老秦人對奸臣的痛恨,激發出孟坤等將領的血性,將函谷關這些守軍轉爲己用?林弈凝神沉思着。
“看來只有兵行險招了!”林弈思忖道,此刻孟坤等人還不知趙高已然宮變逼殺二世。若是提前將趙高弒君的消息告知孟坤等人,那麼相信不用林弈多說,孟坤等人也會嗷嗷吼叫着,舉兵殺回咸陽勤王。贏氏皇族立國數百年來,在老秦人心中的地位早已是牢不可破。以國家爲重的老秦人尚能容忍奸臣攪亂朝綱法紀,可若是超過這個限度——弒君,那相信沒有一個老秦人能容得了趙高如此猖狂的作爲!
思慮一定,林弈便起身來至軍帳中央,抱拳環拱一圈正色道:“林弈斗膽,敢問各位將軍是否信得過在下?”
孟坤聞言一愕,望着林弈詫異道:“都是大秦老軍,林將軍何出此言?”
“正是,我等識得將軍身上那股沙場氣息以及秦國老軍特有的氣質!”
“林將軍有話但講,我等信得過!”幾位千長紛紛附道。
“好!”林弈心下略定,接着一臉沉痛道:“諸位將軍,我大秦皇帝已然被趙高宮變逼殺!”
一言點落,便聽帳內猛地一片倒吸冷氣之聲,連站在林弈身後的胡兩刀等人也是一臉驚愕地望着林弈。
“護衛!”孟坤回過神,高聲沖帳門外的護衛喊道。林弈心下一跳,劍眉豎起盯着孟坤,卻不知孟坤欲以何爲。
“在!”兩名鐵甲護衛手按長劍入賬應聲道。
“傳令下去,沒我將令,大帳十丈之內不得任何人接近,違者殺無赦!”孟坤赫然下令道。
“諾!”護衛轉身出了帳門,隨即便聽得帳外唰唰齊步之聲,大概護衛們正在繞帳佈防警戒。
林弈暗自長出一口氣,便見孟坤起身緊盯他的雙眼,沉聲問道:“不知林將軍是從何而得此消息!要知道,散佈此種話語,在軍中便是殺頭之罪!”
林弈見孟坤用“話語”,而不稱“謠言”,心下便知孟坤已有幾分相信。遂坦然挺胸繼續道:“此則消息,是我軍派回咸陽催糧草後援的斥候不經意間所探得。正因得了如此驚天消息,章老將軍義憤填膺之下,才帶兵憤然降了山東叛軍!”林弈心想既然已經兵行險招,索性一路將此慌一編到底。成與不成,賭過盡人事,餘下便交給老天罷了!
孟坤聞言坐回桌案,低頭沉思片刻,看了眼座下的千長。那四位千長皆朝他微微點頭,於是孟坤便接着問道:“既然如此,那林將軍先前所說要回咸陽稟報山東戰事,又是作何解釋?”
“既然各位將軍信得過在下,那在下也不怕掉了這項上人頭。在下此番回咸陽,實則有另一番想法,那便是欲聯結咸陽王城中的皇族,助他們剷除奸佞、廓清朝野、重整我大秦朝綱,挽狂瀾於既倒,使我大秦帝國免於覆滅,老秦人免於受六國餘孽蹂躪!”林弈見話已說破,情知已無需再多做隱瞞,只能咬牙放手賭上一賭。於是除了隱瞞自己的功業私心之外,便將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數百年來,我大秦帝國一直在風雨飄搖中,艱難挺立。在隴西戎狄的鐵蹄踐踏之下,未曾滅國;在魏國吳起的重甲魏武卒攻殺之中,未曾亡國;在當年洶洶來襲的山東六國聯軍壓迫之下,未曾破國。難道此番,便要在六國餘孽及朝中奸臣的肆虐中,毀了我老秦先人創下的這番基業嗎?”林弈一臉憤然道,激昂的語調,衝擊着孟坤等人胸膛中那顆老秦人獨有的傲然之心。
林弈話語點落,便聽得大帳之內粗重的喘息聲此起彼落。這一干大秦老軍胸膛裡的熱血,悄然間被林弈的三言兩語迅速點燃。
“直賊孃的,我等便殺回咸陽,先宰了趙高那閹人再說!”孟坤右下首一名滿臉豪氣、三十左右的千長一拍桌案,嚷嚷罵道。
“對!先殺趙高,回頭再好好收拾山東六國盜軍!”對面的一名千長立即附和道。頓時大帳內熱鬧起來,衆人有叫罵趙高的,有痛斥山東盜軍的,有大喊立刻回師咸陽的,等等不一而足,唯獨老沉孟坤在那低頭不語。
“孟將軍,在下斗膽請教高策!”林弈見孟坤似是在猶豫不決,心下隱約有些擔憂,便開口詢問道。自己的一套臨機說辭竟盡得幾位千長擁戴,林弈自是歡喜不過。但函谷守軍最高將領是孟坤,唯有將其說動,方能調動函谷關的精銳守軍。
見林弈發問,孟坤沉吟道:“此事事關重大,請容我再仔細考慮考慮!”
“孟將軍還考慮些什麼?此事不明擺着,朝中奸臣作亂,大秦已到了危急之時,我等身爲大秦銳士,便要當得大秦國的中流砥柱,回師咸陽勤王,當仁不讓啊!”孟坤手下一名千長不耐道,其實在林弈說出這番鼓動話語之前,這些軍中將領心中早已是滿腔的義憤,故而這位千長話剛一出口,帳內衆人便紛紛附和。
孟坤擺擺手示意衆人靜下,正色道:“林將軍勿怪我多心!一則,單憑林將軍的一面之詞,實難斷定趙高宮變弒君之事是否屬實;二則,若無皇帝兵符或密令,擅自調動關隘要塞兵馬,按大秦律法便視爲叛亂;三則,眼下山東盜軍前鋒業已逼近函谷關,此時若調走守軍,豈不是將函谷關拱手送予盜軍?”
孟坤一番話語,讓帳內的衆人立馬沉靜下來,其沉穩嚴謹的推理,讓林弈不得不甚爲佩服,暗贊不愧是一關之守將。
“既然孟將軍並不相信在下,那便請孟將軍將我交給那所謂的監軍處置吧!”林弈不得不退一步道。與此等老辣之人打交道,林弈深知不能操之過急。
“林將軍何出此言?本將並無不相信林將軍之意,只是請容我在思量一番!”孟坤連忙解釋道。說罷,孟坤重新坐下,徑直凝神思慮。帳中各人此刻也都安靜了下來,或獨自思量,或望着正在凝神的孟坤。
林弈也回到自己的座案坐下。對於孟坤是否會贊同自己的計劃,林弈心中也無十分把握,只能寄望於老天罷了。“始皇陛下在天有靈,若大秦還有氣數,便請相助一把!”林弈只能默默地在心裡祈禱,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餘下只能看孟坤如何表示了。
不知過了多久,林弈的思緒恍然又飄回到穿越前的戰場。子彈橫飛,炮火肆虐,屍橫片野,一個個戰士倒在自己身邊,一排排士兵前仆後繼,自己手中機槍槍管都打的通紅,炸彈爆炸的彈片在自己四周飛濺開來……
“砰!”一聲悶響將林弈的思緒給拉回軍帳內,衆人也被一驚,循聲望去。卻見是孟坤猛地一拍桌案,起身來到林弈案前,一拱手肅然道:“孟坤思慮已定,願隨將軍揮軍入朝勤王,但唯有一言懇請將軍答應!”
林弈聞言心下暗喜,但卻並不外露,一臉惶恐地起身拱手道:“孟將軍請講!”
“老秦人向來家國爲重,公心爲上!請將軍務必以我大秦江山社稷爲念,謹記老秦人的國仇家恨,保我大秦基業,復我大秦河山!”孟坤字字鏗然道。
“孟將軍教誨,林弈謹記在心,不敢稍有淡忘!”林弈正色答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每每到須表清自己心志之時,老秦人都會吼出這句人人皆知的誓言!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帳內孟坤及其餘幾位千長並林弈身後諸人,齊齊轟然應聲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