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楚南棠一道乘着馬車,來到了塘花塘。
那裡的荷花已經含苞待放了,粉色的瓣尖兒時而飛來蜻蜓停在了上邊。
楊柳風拂風而過,鼻尖縈繞着清香,十分宜人。
同樣的荷花塘,同樣的農舍,同樣的風,同樣的天,我們卻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
不由得感嘆,去年今年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我們租賃了一間農舍住下,白日裡我給他煮茶,看他作畫,時光匆匆而逝。
他氣色好了許多,人也跟着精神了,說他活不過二十三歲的預言,默契的誰也不曾再提起。
既然是歷史,便不可逆轉。或許是因爲彼此皆已堪透結局,所以面對這一切時,纔會如此雲淡風輕。
終於等到滿塘荷花開的那一天,月夜下,青煙裡,美得讓人摒息。
我們相依偎着,時光仿如靜止了般,一坐便坐到了天亮。
他笑得略顯蒼白:“終於等到這一池荷花再開,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這話說得傷感,我默默垂下了頭來,良久,才道:“來年,我們還要一起賞梅,一起來這荷花塘。好嗎?”
“來年啊……”他感嘆了聲:“那對我來說,有些遙遠。”
“不會的,我們一起等來年。”我緊扣過他的手,苦澀的笑了笑。
所謂亂世出英雄,新的勢力逐漸出現並支解着原來的政權,隨着時間的推移,北洋軍逐漸走向了落幕,南洋派迅速的崛起。
我陪着楚南棠留在小鎮,呆了半個月,直到楚夫人回來,我才悄悄離去回了道觀。
許久未回。道觀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聽弟子們說師父去雲遊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
小白竟然還留在道觀裡一直沒有離開,像條被遺棄的小白狗,守在楚南棠曾經呆過的屋子裡。
聽弟子們說,小白狐每天晚上都會睡在屋裡,白天就睡在楚南棠房門外,彷彿一直在等他回來。
我摸着小白的頭:“小狐狸,他可能不會回道觀了,要不然,下次我下山時,一併帶你離開?”
小狐狸哼唧了兩聲,似乎聽懂了舔了舔我的手掌。
在道觀裡呆了一個冬,我心裡掛念着楚南棠的病情,寫去的書信,如同石沉大海,一封也沒有寄來過。
終是等到了來年的開春,我匆匆收拾了東西下了山,想着回去,哪怕只是見他一眼。
一路上聽到大夥兒議論得多的就是沈秋水,這些人已經快要把沈秋水給神化,說他擁有一支不死軍隊。可以敵千軍萬馬。
有人說他是這亂世的救星,也有人說他這是亂世的災星,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他迅速崛起的勢力,以及所向披靡的戰術,如同遊戲裡開了掛。
馬車行了兩天,我一家公館歇下了腳,一進房間打開竹籃,小白狐高興的從籃子裡跳了出來,似乎是憋壞了。
我笑着摸了摸它的頭:“小傢伙,乖。去一邊歇着。我去點些吃的上來。”
在大廳吃完晚飯,又帶了一隻雞腿給小白回去。
躺在牀上,看了一會子書,窗子被一陣冷風吹開。我放下書,走上前準備去關窗,卻見樓下有一批南洋軍,似乎在搜查着什麼。
想了想,沒有多管閒事,迅速將窗關上,正要吹熄燭火時,聽到外頭傳來一陣粗暴的敲門聲,如急雨般‘啪啪啪’的轟炸着耳朵,聽得頭都要炸了。
“來了!別敲了!”我上前開了門,肩膀被人用力一推,踉蹌了兩步。
那些南洋兵魚貫而入,細細在牀底櫃子裡一通搜找,將我的行李甩了一地板。
小白被嚇壞了,縮到了牆角,有士兵發現了它,起了心思,拿着槍一步步朝小白逼近。
我心頭一緊,喝了聲:“別傷害它!”
話音剛落,小白從地板上躍起,一口就咬住了那士兵的手腕,立時見了血。
那士兵疼得嗷嗷直叫,狠狠將小白甩上了牆壁,小白被撞得一時倒地不起,哼哼唧唧的嘴裡流了血。
我衝上前將小白抱在了懷裡,憎惡的盯着他們。
“你們究竟想幹什麼?無原無故的闖進我的房間,什麼也沒說就一通搜查,你們究竟是士兵還是土匪?!”
“媽的,這臭娘們兒的狐崽子把我咬傷了!”
說着上前就要提過小白,我拼命的護着,那人一腳將我踹倒在地上,我只覺一陣氣悶,眼前一黑竟是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柔軟的大牀上,若大的房間乾淨明亮,傢俱都是嶄新的帶着歐州初世紀時的味道。
我掙扎着從牀上坐起,看了看四周,突然門被人推開,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送進來吃的,見我配了,臉上一喜。
“禪心姑娘。你終於醒了!”
我蹙了蹙眉,揉了下太陽穴,疑惑的問:“你怎麼知道我叫禪心?”
“是沈督軍吩咐下來的,一定要好生照顧你。”
“沈督軍?”我想起闖進來的南洋軍,遇見沈秋水估計也不算是什麼巧合。
想到此,門口響起一道低沉威嚴的聲音:“你醒了?”
聲音變得渾厚有力,若是不擡頭看他,竟也一時沒能猜出他就是沈秋水來。
從少年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模樣,時光把他雕刻得更加沉着而穩重。
“沒想到竟是你。”
他揮了下手,那保姆識趣的退了下去。親自拿過一旁的吃的,遞到了我的面前:“先吃點東西。你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
“謝謝。”我接過他遞來的晚餐,徑自吃着也沒有擡頭看他。
“你還是老樣子。”他說。
我匆忙間擡頭看了他一眼:“你倒是變了不少。”
他笑笑:“其實我沒想這麼快來見你。畢竟說好給你一年的時間,還未到期。”
我沒什麼胃口,吃了點兒便放下了筷子:“昨天你的下屬衝進我的房間裡,翻箱倒櫃還傷人,把我的小白也帶走了!”
“你放心,那幾個傷你的人,已經處決了,下次他們不會再不長眼睛的,至於你的小白,它受了重傷。我讓獸醫好生看着,它傷好了我再將它還給你。”
我輕應了聲:“你是怎麼處決的?”
“殺了。”他說這兩個字時,面上沒什麼表情,說得雲淡風輕。
我猛然擡頭看向他:“殺了?就算很可惡,但罪也不至死,你怎麼能隨便殺人?”
“那怎麼叫隨便殺人?對你不敬的人,都得死!”他說得理所當然。
我抿脣撇開了臉:“等小白傷好了,我就離開。”
他眉頭緊鎖:“再住上些時日不好麼?而且你們姐妹倆很久沒見了,大約會有很多話要聊。”
“這裡是?”
“總督府。”
我暗暗抽了口涼氣,躺下拉上了被子:“我累了,想繼續睡一下。你沒事不要進來打擾我。”
他失笑:“好吧,你安心的睡,我叫默香明早再來看你。”
說着,他倒也沒有爲難我,轉身走出了房間。
待他離開,我一把拉下了被子,睡得太長時間了,完全沒有睡意,於是坐起身走出了房間。
在三樓的走樓時,我突然瞄到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快速的走下了樓梯。
那背影我明明沒有見過,可就是覺得特別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裡見過。
於是,下意識的追了上去,終究沒有追上,看這人一眼。
我心裡略感到不安,站在原地思量了許久,保姆也不知何時來到了我跟前。
“禪心姑娘,你怎麼還沒休息?”
“啊?”我猛的回神,衝她尷尬的笑了笑:“睡不着,想出來透透氣兒,對了。這裡有書房嗎?想拿本書放枕邊看看。”
對於我來說,催眠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本晦澀難懂的書,看着想着,然後就不知不覺的睡過去了。
“這……”保姆有些爲難道:“書房有是有,但是沒有經過督軍的同意,我們不敢隨意進他的書房。”
“這樣啊,沒關係,我明天與他說說。”說着看了眼門外,轉身回了房間。
次日清晨,聽到門外頭傳來一陣哼哼唧唧的聲音。還有爪子扒門的聲音。
我高興的翻身而起去開門,只見小白從外頭跑了進來,我在腳邊蹭了蹭。
狐狸不像狗,一般性子都比較高冷,也不知道小白是怎麼被楚南棠給感化的,完全沒有了小狐狸的高冷,很會撒嬌。
“小白,你沒事就太好了。”我將它抱在了懷裡,逗弄了一會兒。
外頭響起一道低低的笑聲,我擡頭尋去,只見沈秋水正雙手環胸的站在門外。
我抿脣想了想說:“謝謝你把小白送回來。”
“不用謝。也是因爲我監管不力,小白才受傷的。”
氣氛些許的尷尬,我向來與沈秋水在一起時,會顯得不太自在,總覺得隔了千山萬水,走不到一起去。
他頗顯無奈的嘆了口氣:“我有那麼可怕麼?你每次見到我,不是站得遠遠的,就是不太答理我。我一直想不明白,這是爲什麼。”
我衝他笑了笑:“或許是咱倆八字,相剋。”
他也跟着笑了出來:“我可不信這個!”
“呃,默香呢?”我轉移了話題,將小白放下。
小白只認得我,將它放下也不敢跑太遠,纏在我的腳邊警惕的盯着沈秋水。
“她此時或許在後花園裡散步,你去找她吧。”
來到後花園裡,只見默香獨自一個人蹲在花圃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大半年未見,她又長大了許多,十九歲的姑娘,春青最美好的年華。
“默香。”
聽到叫喚,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波瀾不驚。
她的冷淡是我始料未及的。想着她雖然沒有第一時間來看我,可能是怕打擾我休息。
可現在看來,事情並非如此。
我想了想,走到了她的身邊:“怎麼了?大半年不見了,你好歹也給個笑嘛,一副愁眉苦臉的,想什麼呢?”
我捏了下臉軟滑的臉,她有些悅的避了開來:“你怎麼來了?”
“也不是特意過來的,只是經過遇到了一些麻煩,然後沈秋水就出手幫了我。”
“哦……”默香低頭不再說話。
氣氛很是凝重,我低垂着眸。咬了咬脣道:“我很快就走,不會呆太長的時間。”
默香輕應了聲,悶悶不樂。
我心裡一陣陣莫明的傷感襲來,鼻子開始泛酸,其實有些話我憋了很久,一直沒有說出來,怕影響我們姐妹之間的感情。
可結果,不管有沒有說出來,現在我們姐妹之間的感情,已經受到了影響。
“默香,你是不是覺得我跟你搶了沈秋水。你不高興?”
“沒有。”她淡漠的瞥開了臉去,也不看我。
我將她的身子扳了回來,直視着我:“是我這個姐姐重要,還是沈秋水重要?”
她將我的手揮開:“對我來說,沈哥哥更重要!”
我怔忡了半晌,對於她無情的話,很是受傷。
“是嗎?”我嘲諷一笑:“我們歷經生死,在一起闖過這麼多的風風雨雨,我一直告訴我自己,就算拼儘性命,也要護你周全。因爲你是我的妹妹,這輩子唯一的親人了。”
“別說了……”
“爲什麼不說?沈秋水比我重要,他爲你做了什麼?是爲你不要命,還是爲你風裡雨裡?我沒求你回報我什麼,可是默香你有沒有想過?那些不是我應該的!”
默香紅了眼睛:“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自己過不了這道坎,是我忘恩負義,行了吧?”
喉嚨澀得發疼,心臟窒息得難受,我張着嘴拼命的汲取着新鮮的空氣。
“默香,你真的……太讓我失望了。”強忍的淚水終究滑落,經歷了太多,我早已不會輕易落淚,可是傷到深處,還是會情難自禁。
“姐姐,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情發生在你身上,你會怎麼做?你能接受得了楚南棠愛着別人,你還要笑臉相迎的送上祝福?對不起,我做不到!”
“至少,我們還是姐妹,相見時還能一笑泯恩仇。”
默香擡手擦了擦淚水:“我也不想這樣,我也討厭自己變得這麼自私,又不知好歹……你就不要管我了,當沒有這個妹妹不就好了?”
“默香,你好自爲之。”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淚水無法自抑的滾落。
氣沖沖的回到了房間,淚水還未擦乾,我開始收拾着東西。
沈秋水尾隨而來,奪過了我的手中的包袱:“禪心!幹什麼啊?說走就走,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包袱還給我!”我憤憤從他手裡搶回了包袱:“沈秋水,你的感受對我來說一點兒也不重要!如果不是因爲你,我和默香也不會走到今天!”
他雙眸泛紅,狠扣過我的雙肩:“你是這麼想的?!禪心,你能不能對我公平點?我自問從來沒有做過傷害你的事情!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明白!!”
我揮開他的手,恨恨盯着他:“我爲什麼這樣對你?呵……沈秋水,我永遠都不可能喜歡你!從你傷害楚南棠的那一刻開始,以愛的名義,傷害我和嫤之開始!!”
“什麼嫤之,我根本不認識!!”
“也許就是輪迴報應吧。”
我越過他的身邊要走,他猛的拽過我的手腕:“不說清楚你不準走!!”
“你憑什麼不讓我走?你放開!!”
“禪心!”他歇廝底裡的怒吼了聲,又沉默了好半晌,才平靜了許多:“我也沒有欠你,你不想讓默香難受,你不讓我欺負她,好啊,我聽你的話,免爲其難的把她留在了身邊,我有多討厭她你知道嗎?!呵……如果不是爲了討你開心,我早就把她一腳踹了!同是姐妹倆,怎麼會差距這麼大?”
“沈秋水!”門口響起默香傷心欲絕的哭嚎聲。
我猛然回頭看她,卻被她眼裡的恨意深深刺痛,我想上前安慰她,卻被她躲開。
“別碰我,別碰我……我真噁心你!我真恨不得。我與你從來都不是姐妹,從來都不認識!!”
“嫤之!!”激動之餘,我喊出的竟是‘嫤之’的名字。
“你看,默香這個人,就是這樣,你對她再好有什麼用?不過是忘恩負義的東西!”
我揚手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他被打懵了,沒能立時回過神來。
“說到忘恩負義,你沈秋水有什麼資格說別人?”
“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我是打了你,難道你要殺了我?!像對待前天那幾個士兵一樣,秘密處決了?”我退後了兩步。心亂如麻,只想着暫時逃離也好,至少讓腦子能夠慢慢清醒過來。
誰知,沈秋水竟是發了瘋,一把將我狠狠甩到了牀上,整個人也隨即壓了上來。
“你幹什麼?放開我!沈秋水,你瘋了?!”
“我瘋了?我是瘋了啊!早在我發覺嫉妒楚南棠開始,我就爲你瘋了!”
他用力撕開了我胸前的衣襟,雙肩暴露在微涼空氣中。他埋首在我肩上粗暴的啃咬出一個個紅印子。
“沈秋水,你靜冷點!沈秋水……別這樣對我……”我哽咽出聲,窒息壓抑得彷彿下一秒就要死掉。
他發狠的扣過我的下巴,雙目赤紅:“禪心,把他忘了,因爲他快要死了!你跟一個將死之人,有什麼好糾纏不清的?“
“你說什麼?!沈秋水你說清楚!!”
“他要死了!”他一字一頓笑得邪性至極:“我精心爲他準備的毒藥,容婼一點一點的餵給他吃。”
“不可能!他請了大夫,怎麼會看不出來?你騙我!”
“那毒藥本身是沒有毒的,但是如果人長期服用,就會使五臟六腑慢慢枯竭而死,沒有解藥。我爲什麼要留着容婼啊?還不是爲了送楚南棠下地獄!”
我無助而又絕望的任淚水溼了滿面,全身顫抖:“爲什麼?南棠待你不薄,爲什麼你要這麼狠心?”
“哪有這麼多爲什麼?弱肉強食的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想讓一個討厭的人,永遠的消失,需要那麼多理由?但話又說回來,不管是從政治立場,還是從感情糾葛,又或者是他過於聰明的頭腦,他死了,對我只有利沒有弊。”
“沈秋水,你簡直就是個魔鬼!”
“謝謝你的擡舉,愧不敢當。”沈秋水舒了口氣:“其實單只是嫉妒,還不至於要弄死他,只要他活着,我就會感到不安,他讓我害怕,你知道嗎?”
“他從來沒有,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沈秋水,他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從來都不是敵人!他知道是你算計,該有多難過?!”
“誰不難過?說得好像只有他纔有心似的,我也很難過啊,可是沒辦法,即使楚家失勢,他的存在還是很礙眼!”
他笑了笑:“再說,我不殺他,也有別人會想辦法除掉他。這個人早已露出鋒芒,更重要的是,他外公曾是一方首富,擁有數不盡的家財,拿到這些錢財,可以幹多少事兒?嗯?”
“沈秋水,你真讓我感到噁心!”
“是嗎?”他嘲諷的笑道:“我現在已經不在意了,你最好適應,因爲我讓你噁心的日子還長着!”
他終是放開了我,他沒繼續再施暴,或許心底依舊存着一絲念想,想着我總有一天,會回心轉意。
我嚥下喉間的苦澀,現在不是軟弱的時候,我也沒心再管默香的事情。
“我要回楚家。”
沈秋水說得斬釘截鐵:“不行。”
“憑什麼?!”
“就憑,我現在有足夠的能力,將你囚困在這裡,沒有我的命令,你一步也踏不出總督府!”
見他轉身要走,我上前將他攔下:“別走!讓我回去,我求你!沈秋水,我沒求過人,但是我現在求你,讓我回楚家!”
“禪心,你爲什麼總是這麼爲難我?”他一臉無奈的盯着我:“我也不是不讓你回楚家,你要是喜歡那裡,我可以將整個楚家都捧到你跟前。但是現在回去,真的不是時候。”
“什麼意思?沈秋水,你又想幹什麼?!”
“等過了這個月的十五,你就明白了。”他詭異的笑了下,轉身大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