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夏
南揚人才市場的大門口人流如織,到了臨近中午,更是一大波人一齊涌了出來,就像閥門壞了的水管,根本堵不住,兩旁的玻璃大門都吱吱作響,甚至有些變形,讓人懷疑是不是下一秒這兩大塊玻璃就要碎裂下來。
還好這樣的事並沒有發生。
人才市場的管理人員大聲叫嚷着,要大家遵守秩序排隊出場,可根本沒人聽——這是年輕的新人,至於老人們,早就躲地遠遠的看着這邊,臉上帶着幸災樂禍的笑容。
和這些爲了一份工作拼個你死我活的人相比,他們端着一份鐵飯碗,無疑要幸福得多。
杜安好不容易從人潮中“擠”出來——更準確地說,是被後邊的人硬生生地推出來的,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雙腳剛纔都離地而起了!天知道他是怎麼飛出來的。
甫一出來,他就趕緊小跑到一邊,回頭望望大門口依舊擁堵不堪的人羣,舒了一口氣。
這樣都沒被擠死,他運氣還真是不錯,不過旋即他的臉色又黯淡下來。
他還是沒能找到工作,那些招聘人員的話語猶自在耳:“大學生?我們只要熟練的技術工人,你沒有工作經驗,不符合我們的標準。”“大學生怎麼還跑這裡來找工作了,學校不是包分配的麼?哦,對了,今年開始不包了。不好意思啊,我們單位招的是司機,你連駕照都沒有……”
杜安收回腦袋,正眼看向人才市場的大馬路,上面車來車往,揚起一陣陣尾氣和塵土,在晌午毒辣的太陽下,有些煙霧朦朧的錯覺。
他的眼神中滿是痛苦。
這該死的政策!
如果不是剛下來的那道新政策“爲了使畢業生就業工作全面適應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對各類人才培養的需要”,取消了省內所有大學的分配名額,那他現在已經坐在一家國有企業的辦公室裡了。
當然,他是大學擴招的第一批畢業生,這也是就業難的原因之一:光是南揚,今年就有八所大學共計九萬多畢業生投入市場,這還沒包括那些大專院校。
這個數字實在太恐怖了,以至於最近的報紙上專家們都在不停地發言,宣告第一波的就業嚴冬來臨。
而杜安,就是第一波嚴冬下的難民。
杜安矮下身子,像個疲憊的民工那樣蹲在地上,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包軟趴趴的紅河,數了數,仔細抽出一根,把已經彎曲的煙身小心掰正,然後含在口中,又從另外一邊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印着豔俗美女圖案的打火機點燃,長長地吸了一口,眼睛眨巴了兩下,煙霧升騰後的那雙眼睛,充滿迷茫。
他其實是不抽菸的,可是最近壓力太大,想起舍友們以前所說的那些煙的好處,就不自覺從緊巴巴的口袋裡掏出三塊五買了一包。
像是買下了一條暫時脫離痛苦俗世的捷徑。
杜安一邊抽着煙,一邊思索着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
去尚海似乎是一個辦法,前兩天和自己關係很好的那個舍友蘇鵬還打電話來,說他現在在尚海混得很不錯——他應聘上了拜耳的醫藥代表,這個當初在院校裡沒人看得起的職業,如今每個月能給他帶來將近兩千!
和留在南揚的那些已經找到工作的同學比起來,蘇鵬確實算是混得不錯了,要知道,留在南揚的這些人裡面工資最高的一個,現在也才八百多一個月。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杜安?”
杜安擡起頭看去,嘴裡還叼着菸捲。
在他面前站着一個人,因爲逆光的原因,這個人的面孔模模糊糊,看不清。
“安子,還真是你啊!”
那人驚喜地又叫了一聲。
杜安眯了眯眼,又站起身來,這才把面前的人看清楚。
是劉善才,他的大學舍友。
他記得劉善才的家境不好,每年夏天總是穿一件洗成了灰白色的黑短袖,要不就是一件胸口印着“第三機械廠”的格子襯衫,可現如今卻迥然不同了——對方身上穿着一件鵝黃色的立領短袖,看面料就不便宜,衣服上的標籤他也認不出來。
劉善才顯得很熱情,“我就看有點像你呢,沒想到還真是你!”
杜安也很開心,在偌大一個南揚市想要碰到一個熟人可不容易,“可不就是我麼。”
老同學見面分外熱情,兩人就地寒暄起來。
“……這麼說,你現在還沒找到工作,今天是來找工作的?”
杜安沒立刻回答,沉默了一會兒,才笑道:“是啊,不過運氣不錯,總算找到了,下個禮拜就去上班。”
自己的舍友看起來混得不錯,這讓他下意識地不想被比下去。
不過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如果劉善才接着問他是什麼工作,待遇怎麼樣,他該如何回答?
還好劉善才沒問。
劉善才只是笑笑,說:“那不錯,一個月怎麼也能賺個五六百吧?夠活了,咱們剛畢業的畢竟也不能要求太多,騎驢找馬唄。”
見劉善才沒在這個話頭上糾纏下去,杜安趕緊轉移話題,“對了,你現在幹嘛呢?”
“跟劇組呢。”
“劇組?”
杜安眨了眨眼,這個詞他當然知道,不過從來只在報紙電視上看過,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的熟人也會和這個詞扯上關係。
“嗯,一個小劇組。”
劉善才似乎不願意多談,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拍大腿,說:“哎,我說安子,你這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一條發財的路子——你可以去當導演啊!比你在這裡找個工作可強多了。”
杜安瞠目結舌,“導演?我?”
“可不是麼!”
劉善才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你知道這十幾年來咱們華夏的影視市場有多火爆嗎?不說那些美國人英國人上趕子往咱們這送人,就說咱們華夏的電影,隨便拿個出去都能撈一筆外匯回來。等到華表金雞頒獎的時候,嚯,那更了不得了,那些個外國演員是絞盡了腦汁過來蹭紅毯啊!誰叫咱們華夏的電影市場最成熟呢。聽說最近老美在洛杉磯郊外一塊叫好萊塢的小地方搞了個影視基地,好像是想跟咱們的橫店爭一爭,不過我看懸——他們經濟上確實發達,不過影視這一塊,還是隻能跟在咱們屁股後邊吃灰!畢竟五千年的文化底蘊在這擺着呢。”
“電影市場這麼火爆,也帶活了投資,現在只要你腦袋上掛個導演的名號,再拿個劇本,甭管大小,一準能拉來投資,最少十萬起,要你是北電中戲畢業的,就更管用了,投資商都能把給你搶瘋了!”
“最少十萬起啊!你想想,拍個電影能用多少錢?你還是導演,左扣扣右省省,能落多少到自己口袋裡?”
杜安聽得一愣一愣的,嘴皮子動了半天,磨蹭出一句話來,“可我是學管理的呀。”
電影那東西,他根本半點不懂。
劉善才“嗨”了一聲,說:“學管理的怎麼了?馮曉剛當年就是個編舞的,哪學過拍電影了?人家現在不還是大導!當然,有張證總是讓人放心點——現在街上做假證的這麼多,隨便找個做張證不就行了麼?誰知道你到底是哪裡出來的。”
“安子,我跟你說,我是沒這本事,第一,劇本我就折騰不出來,一篇日記都能把我給憋死!不過你不同啊,你天天做夢跟玩兒似的,隨便拎一個出來寫一些,這劇本不就出來了麼?劇本有了,證有了,這投資就能到位,到時候你可就過上好日子嘍。”
杜安沉默了。
劉善才說的“做夢跟玩兒似的”是他的一個老毛病:從小到大,他經常性地做夢,和別人夢到自己不同,他夢到的卻是別人——他夢到過一位富家千金和一個窮小子在豪華郵輪上談戀愛,最後那艘郵輪撞上了冰山;他夢到過恐龍被複活,關在島上展覽,卻因爲員工破壞了管理系統而導致恐龍肆虐,死難無數;他還夢到過在浩瀚的宇宙中,使用光劍的怪人在戰鬥……
這些夢他都記得非常清楚,清楚到,甚至連他們說了哪些話他都還記得。
這種特性在某些情況下很糟糕,比如說,有一次他夢到了一間密室。
在密室中,有兩個被鐐銬銬住腳的人,爲了活下去,他們必須自相殘殺,甚至爲了掙脫鐐銬,其中一人親手把自己的腳鋸掉,場面極其血腥!他當時幾乎是被嚇醒的。
這些東西折磨了他前半生,同寢室的幾個同學都知道,不過這些糟糕的東西似乎還真像劉善才說的那樣,並不是完全的一無是處。
侃了半天之後,劉善才告辭離去了,一路上還琢磨着自己剛纔揮斥方遒的英姿和杜安一愣一愣的表情:在老同學眼中,自己這個小場務大約也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物了。
不由大感得意,於是也不去計較自己剛纔的話語中有多少漏洞了。
杜安則還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前邊車來人往的大街,腦袋中不停回想着剛纔劉善才的話語,思索着其中的可行性。
搗鼓個劇本出來,做個假證,騙投資……
這事實在太大了,對於從小到大沒有作奸犯科過的他來說,只是想到,心就噗噗亂跳,似乎要從喉嚨口蹦達出來,緊張地口乾舌燥。
但是十萬的鉅款,也在同一個方向遙遙望着他……
爲了供自己讀書,家裡欠了多少錢他並不是不知道,那龐大的債務可以硬生生把一個人壓死!
再說近的,他就欠了房東一個月的房租還沒付。虧得房東心善,始終沒把他趕出來,不然他現在就要睡大街了。
房東善良,他卻不能把這情分當成本分,若是能還,這房租他是立馬要補上的。
不過,若真按劉善才說的去做,那自己不成詐騙犯了麼……
杜安始終無法下定決心,焦慮之下,煙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着。
日頭從他頭頂劃過,往西邊沉去,他的影子也逐漸拉長、扭曲、變形,仿若張牙舞爪的妖魔。
當天色完全暗下來,街道兩旁的街燈都亮起,歸家的車輛也在面前堵得動彈不得,喇叭聲此起彼伏時,杜安終於動了。
他張了張因爲抽太多煙而乾枯發麻的嘴巴,咳嗽了兩聲,把手中的煙殼用力攥成一團,然後輕輕放開,再隨手丟下那刻着豔俗比基尼美女圖案的打火機,大踏步向前走去。
他終於下了決心——他需要錢。
就從那個鋸掉自己腳的故事開始吧。
名字也想好了。
就叫它《電鋸驚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