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安在看到自己這一番話出口之後,周星池臉上的笑容漸漸鬆弛下來,眼中的笑意也逐漸隱沒。
因爲周星池一貫的工作作風,這樣的一個額外合同對於他來說可以說是很無禮的,他之所以還沒走,也是因爲經過前面一系列的鋪墊之後他此刻對於杜安的接受度已經很高了,若是杜安一開頭就提出這樣的要求的話,恐怕他是會立馬走人的。
因爲沒得談,他周星池的電影他必須得有發言權。
在討厭周星池的人看來,他這就是霸道、蠻不講理,畢竟演藝圈裡大牌也不少,可是人家都是恪守本分的工作,插手到他這種程度惹得圈內許多人都反感的還真是獨一份;在喜歡周星池的人看來,他這則是天才特有的怪癖,是對於藝術的完美追求,討厭他的人都是庸才,無法跟上天才的腳步。
但是在杜安看來,他只是缺乏安全感。
這裡的缺乏安全感不是人羣普遍存在的那種程度,而是高了一個層次。如果說社會人羣缺乏安全感的普遍量化程度是5的話,那麼周星池缺乏安全感的程度就是20,甚至更高,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這已經是病態了。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一個家境貧困沒有一個安定的生活環境的人和一個從小在優渥穩定家庭幸福美滿長大的人,長大之後對於安全感的需求很大比率上是存在差異的,前者對於安全感的需求遠遠不是後者所比得上的,即使後天環境再怎麼改變,這種心理也是很難改變的,已經深植於骨子裡。
周星池對於安全感的強烈需求是他自小不穩定的生活環境所造成的,尤其父母離異這個因素更是加重了他對於安全感的渴求,這就導致了他需要插手電影的製作,看到電影向着自己希望的最佳方向發展,這才能讓他有安全感。尤其是周星池其實從還是一個小人物的時候就開始幹這種事了——當然了,程度沒有現在這麼誇張——而他的天才讓他的想法意見確實產生了效果、幫助電影變得更好,嚐到甜頭的他對於這種模式就更爲依賴,而他的插手也確實讓電影變得更好,如此不斷地滾雪球下去,纔會導致今天的這樣一個狀況。
而杜安今天必須攔下這個雪球。
“我不同意。”
在沉默之後,這句話從周星池的嘴裡冒了出來,杜安卻沒有產生半點挫敗感——周星池馬上說“我同意”那纔有鬼了。
而且他不但沒有挫敗感,心中反而開始不自覺地雀躍起來。
他經歷過的談判不少,但是像眼前這次這個特殊的案例還是頭一次。
他現在面對的是一位因爲心理問題而產生談判障礙的對象,對於這樣的一位談判對象,他不僅要從談判的角度去思考,還要從心理醫學的角度去思考,綜合兩方面的因素恐怕才能把對方拿下,這正是切合了他的專業出身——醫學院管理學專業畢業。
畢業到現在,他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完全對準了他專業的案例,不由地有了一種“終於能夠一展所學”的心理,也難怪他會暗自雀躍了。
這就像是一位絕世高手每次對敵都是隨便出兩招就把對手放倒了,一次兩次還是高興的,但是時間久了難免會寂寞無聊。然後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難啃的硬骨頭,需要他施展渾身解數也不知道能不能拿下,於是終於興奮了。
然後他開口了,出口的話卻出人意料。
“不同意那就算了。”
杜安看到自己這句話出口後,周先生的眼神明顯錯愕,顯然是想不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大概還以爲自己會追着他各種去說服他的吧?
杜安似乎是真的不在意周星池是否會加入他們這個劇組,溝通無果後直接就放棄了,轉移開了話題:“我對於周先生你其實神往已久,這次難得能夠一見,有太多話想對你說了,不知道周先生是否介意再聊一會兒?”
周星池聞言,只好說:“沒問題。”
杜安立馬就說了起來:“說句冒犯的話,其實我是看着你的電影長大的,從《賭聖》,《賭俠》,到《武狀元蘇乞兒》,《濟公》……”
杜安此刻表現得完全像是一個狂熱粉絲,熱切地向偶像傾訴着自己對於對方的喜愛,偏生這個粉絲還是個拿過華表獎最佳導演、又剛剛破了票房紀錄的重量級人物,這種奇特的感受,大概也只有周星池本人能夠體會了。
“……讓我感覺最佩服的還是你做電影的態度,雖然我沒有和你共事過,但是從電影中不難看出你是非常認真地在拍這些電影、講這些故事,浮誇的表情只是你的表象,嚴肅認真纔是你喜劇的真正內核所在,而我認爲這也是你的喜劇和別人的喜劇最本質的區別所在——別人是爲了搞笑而搞笑,你是不想搞笑,只是認真地想要講好一個故事,這纔是真正地搞笑。”
隨着話題逐漸轉向專業領域,杜安看到周星池眼中的不耐漸漸減少,身體逐漸坐正,尤其是自己剛纔那句話出來之後,他更是專心,甚至還終於開口問了一句:“爲什麼?”
等到他開口還真不容易,難怪所有記者都怕採訪他,確實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能讓人崩潰,還好杜安心理素質好。
杜安沒有回答周星池的問題,反問他:“人爲什麼會笑?”
周星池一愣,顯然跟不上杜安的腦回路,就這樣他還認真地想了下,然後說:“因爲看到別人作出一些很白癡的事。”
“周先生你說的沒錯。”
“很多人都對這個問題做出過他們的解釋,我比較接受的有兩種,一,當人遇到突發狀況產生緊張情緒,然後當他們發現狀況安全時他們會笑,最簡單的例子就是當你把一個孩子拋向天空,他不會笑,而當你接住他時,他會笑出來;二,就是你說的了,再根本一點的話就是心理上產生的優越感會讓人笑,比如說你的《唐伯虎點秋香》裡你抓着一隻蟑螂跟死了至親一樣誇張的痛哭時,觀衆會笑,因爲他們覺得你的行爲很智障,他們從心理上產生了優越感,所以他們笑了。”
周星池若有所思地緩緩點頭:“哦……”
“很多人拍喜劇只是抓住了第二個點,他們認爲只要做些白癡的事就夠了,這是喜劇嗎?沒錯,這是喜劇,但是並不夠,因爲觀衆沒有產生緊張情緒,兩點齊全的喜劇效果無疑會更上一層樓。而緊張情緒怎麼來呢?方式很多,其中一種方式就是你認真地去拍這個故事,以拍攝正劇的態度去嚴肅認真地拍攝,一本正經地去白癡……”
杜安說着說着,看到周星池的表情越來越專注,這也正是杜安所想要的結果。
說句心裡話,其實杜安還真覺得周星池是一個天才,他或許不懂很多的理論知識,即使在工作過程中也接觸學習了一些理論知識,但是總體而言他所掌握的全面性的系統理論知識甚至很可能不如一箇中戲的導演系畢業生來得強,但是他就是能憑藉自身的天分去拍出想要的結果——這就像是他知道1+1等於2,卻不知道爲什麼等於2一樣,他是一個實踐派。
當然,此刻在周星池的心中可能大概也許應該也有點認爲自己是一個天才了吧?
畢竟這麼專業嘛,而且還是實踐理論兩手抓兩手都硬。
杜安說着說着,周星池也終於按捺不住加入了討論。
“你怎麼看《喜劇之王》?”
“從喜劇的角度來說《喜劇之王》其實ok,但是一部電影不是光有笑料就夠了的,那是小品,不是電影。《喜劇之王》輸在主線不夠商業性,整體脈絡宛若一湖平靜的湖水,差不多是在用文藝片的節奏拍商業喜劇……”
“你的《解放日》能破紀錄有什麼訣竅嗎?”
“訣竅這東西,第一當然是用心拍電影啦,第二就是營銷了,現在這點可不能忽視。要是早個兩年周先生你把《功夫》交給我運營的話,說不定也是能破紀錄的……”
……
一步步的前置措施讓周星池不至於在自己提出爭端後馬上走人,而之後的談話則把自己專業的形象植入周星池的印象之中——這種專業還不是學院派光說不練的那種,而是得到了商業藝術兩方面市場檢驗過的真正實用的專業,更具有說服力。
這些都是杜安所做的。
對於周星池而言,他不缺少操作電影的能力,他缺少的是理論方面的解釋,他就像是在一條充滿了迷霧的正確道路上憑藉本能埋頭往前衝,方向是正確的,但是因爲看不清路難免害怕。他也曾經嘗試着去進入學院學習,也確實學到了一些東西,但是文化基礎差再加上年齡和工作的桎梏讓他很難理解一些深層次的理論,他所能做到的就是儘可能把這層迷霧弄的沒有那麼濃,而杜安則幫助他把這層迷霧完全撥開,幫助他看清他想看清的地方。
在周星池心中,他杜安的專業形象大概是逐漸堅定了。
而兩人聊着聊着,杜安終於從周星池口中聽到了他最想聽的那句話。
“藝術深度……是什麼?”
杜安表情絲毫未變,桌子底下的左右腳卻從分開並列的狀態交纏在了一起,右腳放在左腳上面。
周星池的這個問話,或許可以用另一個方式來描述——具體怎麼做才能拿華表獎?
這是杜安一直在等待的一個問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