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盛德酒店
杜安站在窗戶前,望着外面橫店絢爛的夜景,燈光如長龍般排開,排列而去,在夜色中組成璀璨的人間星河。
良久,他開口:“你們說,我該怎麼辦?”
“別問我,我不知道。”
他身後的李倩說着,突然伸手從寧皓手中搶出了遙控器,然後一舉躍到了杜安那張大牀上,把電視臺調到冬陽三套,接着就把遙控器放在了身下,整個人趴在了牀上,還側頭給了寧皓一個挑釁的眼神,意味很明確:我看你怎麼搶。
搬了張椅子坐在牀邊的寧皓搖了搖頭,看了眼冬陽三套正在放着的《海豚彎戀人》,嘴裡蹦出一個“俗”字,似乎覺得味道還不夠強烈,又加了一句“真俗”。
“你看那些收藏節目就不俗了?”李倩反擊道。
杜安轉過了身,看到自己的牀被李倩糟蹋得像是有十八個大漢在上面滾過,無奈地嘆了口氣。
寧皓看着杜安這模樣笑了,道:“杜導,你當初就該給自己訂個套間的,那樣的話你的牀也不會被糟蹋成這樣了,這還能睡嗎?”
李倩被說得有些臉紅,小聲道:“我走的時候會收拾好的。”
“套間?到處都要用錢啊……”
杜安又嘆了口氣,扳着手指給寧皓數起來:“人員工資,這就是大幾十萬了,這還沒算每天日結的那些羣演費,還有租酒店的錢,設備費用,每天的伙食,給那些答應拍攝的商家的營業損失補償,申請街道拍攝許可打點的費用,這些還只是外景,等過了年回去南揚還要拍內景,到時候要搭棚,建樓,還有租車的費用,借用私人飛機的費用……”
《風月俏佳人》的拍攝費用確實遠遠不是《電鋸驚魂》可以比的,光是租用那幾輛豪車和借用私人飛機的費用,就比《電鋸驚魂》整個劇組的製作成本都要高了。
也是這時候他才知道有個製片人兼監製的好處:如果束玉在這的話,這些東西根本不用他來操心,偏偏束玉沒跟來,留在了南揚,於是這些東西全部壓在了他一個導演的頭上。
束玉當時的話他都還記得:“我知道你們這些導演都討厭有人騎在你們頭上對你們指手畫腳,說這樣拍不行那樣拍成本不夠。我希望這是一部好電影,所以我就不幹這種掃興的事了,所有一切你都自己看着辦,錢不夠了問我要,我來想辦法,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把電影拍好。”
**裸的信任,換做別的導演恨不得痛哭流涕抱大腿表衷心了,杜安卻是感激不起來,反而覺得束玉這根本就是在偷懶。
他甚至都有了立刻打電話把束玉叫過來的衝動,但終究還是沒打這個電話——大概他心底也有些害怕束玉要是真過來了對他指手畫腳的話,他是不是能接受。
算了,這個問題先不管了,把橫店的事先搞定再說吧。至於南揚的拍攝部分,就先讓束玉跟組試兩天看看,實在不行再讓她離組。
把這些思緒先拋到了腦後,杜安繼續剛纔的話題,又問寧皓,“寧皓,你說呢,我該怎麼辦?”
寧皓說:“要我說,杜導,乾脆你就接受了唄。朱茜好歹也是個美女,比這丫頭可漂亮。”說着,他還指了指李倩。
李倩不甘心地再次反擊:“我才20,還沒長好呢!”
寧皓撇撇嘴,“是啊,你還‘小’,我估摸着你永遠也就這麼‘小’了。”說着,還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李倩的胸部。
李倩看到寧皓的眼神,臉一紅,“流氓!”,然後就氣哼哼地看向電視,不理他了。
“但問題是,我……”
下面的話杜安說不出口了,不過意思大家都明白。
他不喜歡朱茜。
或者說,他對朱茜沒有那種男女之情。
寧皓隨口說道:“那你就暗示她一下。”眼珠子卻盯着李倩,記掛着怎麼從她手裡把遙控器搶過來——這電視劇太膩歪了,看得他直噁心,實在受不了。
“我暗示過了,沒用啊。”
杜安在牀邊坐了下來,無奈道。
那是在今天下午的時候,他意識到了情況不對的時候還特意去跟朱茜說了一下戲,希望她等會表演的時候“收一點”“這是在演戲,不是真的”之類的隱晦話語,不過看朱茜的模樣,顯然是沒有聽明白。
偏偏這種事又不好說的太明白,不然顯得他太自作多情,雙方多尷尬啊?
眼見着李倩把遙控器保護得很好,寧皓也只好接受自己要被這電視劇繼續摧殘的結果,終於認真地看向杜安,說了一句:“杜導,其實這種事在圈子裡很常見,經常就有演員因爲拍戲的時候投入太深,拍着拍着就在一起了,倒是你啊,杜導,我看你演得時候那麼真,怎麼一齣戲就這麼冷酷無情了?”
杜安回了他一句“方法不同”。
這大概也是爲什麼朱茜入戲這麼深他卻完全沒感覺的緣故了:在之前拍《電鋸驚魂》的時候他就知道了,朱茜是屬於那種體驗派的演員,演戲的時候會全情投入。之後他通過《雷雨》來試朱茜的戲的時候,可以看到朱茜逐漸在向方法派過渡,慢慢在嘗試體驗派和方法派兩種表演方式的融合,所以演技有了一定的提升,但終究還是以體驗派爲主,所以一拍到《風月俏佳人》她就控制不住了。
要是一場兩場還好,偏偏他們這一段時間以來天天都是感情對手戲,一次次的感情投入,讓朱茜這個體驗派逐漸開始沉淪了——她慢慢地真把自己當成了齊薇,把杜安當成了方伯倫。
這是一個好演員的幸與不幸。
反觀杜安,就不一樣了——這貨演戲的時候壓根就不投入一絲一毫的情緒,純粹是靠着表現派的方法來演繹。按理說這樣的表演很難打動人,像之前在《電鋸驚魂》合作過的張亦和朱雨晨就有這樣的毛病,但是杜安不同。
作爲一個表現派,他的表演實在太細了,細到每一個部分都做到了精雕細琢仔細琢磨的程度,有的時候甚至比朱茜這樣的體驗派表現得更好——畢竟電影也只是讓觀衆通過演員的表情來揣摩他們的內在情緒,而不是真的能讓觀衆走進演員的心裡。杜安這樣精細的表現派,能夠很完美地將情緒傳遞到位,而體驗派有的時候太注重個人情緒不顧及鏡頭,反而不能讓觀衆很好地感受到他們的情緒。
“方法不同?”
寧皓突然來了興趣,拉着杜安問起來:“怎麼個方法不同了?”
於是杜安就將自己瞎琢磨出來的這三套表演方式一一闡述了一遍,寧皓聽着聽着,也不再椅子上搖晃了,邊聽邊思索起來,李倩的注意力也慢慢集中了過來,還把電視的聲音調小了。
他們一個是學導演理論和攝影出身的,一個只在一傢俬人的三流影視學院裡學過一年基本功,對於表演的認識都很淺薄,所以對於杜安這自創的表演理論很能接受,不像當初的張亦和朱雨晨那樣不屑一顧,反而越聽越覺得是這麼個道理。
“……基本上就是這樣了。我猜朱茜也是因爲體驗派的方法用太多,入戲太深了,這才把自己套進去,並不是真的喜歡上我‘杜安’這個人——換言之,她喜歡的其實是方伯倫。”
杜安最後做了一個總結髮言,拿起手上的罐頭喝了一口椰汁。
因爲他這段講話太長,寧皓很狗腿地跑去拿了三罐椰汁過來——盛德酒店算是三星級,房間裡市面上的飲料基本都有,隨便拿,只不過費用都會結算在房費裡。
“喝水就行了,拿什麼椰汁?這都是錢啊。”
杜安喝着椰汁還喋喋不休——沒辦法,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錢和拍攝,其他什麼都裝不下了。
他說着說着,轉頭看向寧皓,打算再教育他一下以後要懂得節省開支,卻發現寧皓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看得他有些發毛,“幹什麼?”
寧皓又看了他半晌,這才嘆了一口氣,道:“杜導,你不去中戲教書真是可惜了。”心裡覺得某些人有些好笑:那些中戲北電系的人,一口一個“道德敗壞”,一口一個野路子,就是不知道他們這些正兒八經科班畢業的有沒有這樣的理論高度呢?
再一想又不對:自己可是北電出來的,他這一諷刺不是把自己也諷刺進去了嗎?
李倩的側重點則不在這上面。
她正兩眼發光地盯着杜安,甚至都動手了——她也不去保護遙控器了,把手裡的椰汁罐頭往牀頭櫃上一放,整個人往前爬了兩步爬到杜安身邊,抓着杜安的胳膊就問道:“杜導,那你看我是什麼派的?”
杜安隨口道:“表現派。”
確實,李倩到底經過了一年的基本功培訓,和張亦還有朱雨晨一樣,都是表現派的底子——那些學院似乎教的都是表現派。
不過雖然都是表現派,但是李倩的演技和那兩人還是有些差距的。
李倩又追問道:“那杜導你是什麼派?”
杜安接着道:“也是表現派。”
李倩像中了大獎一樣兩眼發光,“那我豈不是以後也可以跟杜導你一樣厲害了?”
在拍攝的這段時間內,她可是對杜安和朱茜的演技欽佩不已——這兩個傢伙簡直不是人,怎麼演怎麼有。
面對李倩的話,杜安鼓勵了一句:“很有可能,加油。”心下卻有些不以爲然:李倩的演技他都看在眼裡,太稚嫩,也不擅長用腦子演戲,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不過優點也是有的,那就是這個演員喜歡學習,這是個好習慣。
跟話題重點都不知道歪到哪裡去了的李倩不同,寧皓緊抓重點問道:“杜導,聽你剛纔的意思,那就是表現派不需要投入感情,而體驗派需要投入感情?”
“沒錯,就是這樣。”
得到了杜安的肯定,寧皓猛地一拍大腿,“那不就簡單了,讓朱茜變成表現派不就行了!”
杜安苦笑着搖了搖頭,“沒有這麼簡單。每個人的表演方式都是一套固定的系統,很難改變,就算要改變,那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事實上,在拍《電鋸驚魂》的時候,我已經跟朱茜討論過這個問題了,並且當時還讓她用表現派的方法試着來演了幾場,但是效果很差。”
好嘛,這又陷入死結了。
“那……要是實在不行……”
寧皓想到了什麼,猶猶豫豫地說着:“實在不行的話……你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反正朱茜現在的狀態,也挺有利於咱們拍戲的……”
杜安不說話。
他曾經也想過,就像寧皓說的這樣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利用朱茜的情緒把這部戲拍完,但是他下不了這個決心——可以預見,當《風月俏佳人》的拍攝越來越深入,朱茜對“他”的感情也會越來越深,真到了戲份拍攝結束那天,由他來對朱茜說“遊戲結束”,那是怎樣的一種殘忍?
在他看來,對朱茜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在現階段朱茜的感情還沒有太深的時候,直接有力地斬斷這一縷不正確的情絲。畢竟朱茜願意改變主意跟他來拍戲,在他最艱難的時候讓他的劇組能走下來,他已經把朱茜當作了自己的朋友,實在不忍心利用她、傷她太深。
但是這樣一來的話,朱茜受到的傷害雖然變小了,但是情緒卻無疑會受到影響,情感體驗上也會出現裂痕。對於朱茜這樣的體驗派演員來說的話,接下來還能不能貢獻出這樣高質量的戲來就難說了。
一邊是《風月俏佳人》的電影質量,一邊是友情,他該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