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花甲之年的老人輕咳兩聲,邁着遲緩的步伐,又朝趙鳳聲靠近幾步,藉助車燈,終於看清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龐,米大爺,或者說是米建義,拍着巴掌,輕輕一笑,“早猜到了?”
今天的米大爺,沒了搪瓷茶缸,沒有了破破爛爛的蒲扇,那一身標誌性的老漢衫和拖鞋,也換成襯衣西褲皮鞋,整個氣質搖身一變,少了灑脫,多了森然,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威嚴。
趙鳳聲歪着腦袋,雙手放在身後,保持人畜無害的模樣,微笑道:“猜到一點,但不敢胡亂瞎猜,等您亮相之後,我纔敢斷定。”
“說說看,從哪瞧出來的。咱們都是熟人,你小子又陪我下了幾天棋,哄我老人家開心了,有這份情誼在,保你毫髮無損離開雍城。”米建義依舊是那口濃郁又土裡土氣的西北話,可背後站着的幾十位大漢,價值千萬的豪車,誰也不敢輕視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
“能抽根菸嗎?”趙鳳聲舉起雙手笑道。
米建義右手一擺,跟隨他多年的陸全法點點頭,走到趙鳳聲面前,遞出香菸和打火機,親自監視趙鳳聲只是抽菸而沒有搞小動作之後,回到建哥旁邊。
“您掩飾的很好,可以說是天衣無縫,誰都不會想到天天在街邊聽京劇的老大爺,就是名震江湖的建哥。可演得再好,假的畢竟是假的,您手掌那些繭子,拇指和食指關節處居多,明顯是握刀多年生成的痕跡,跟打鐵磨出來老繭位置不同,您說年輕時是工人,這個藉口也能瞞天過海,但我這人小心眼,又經常跟行走江湖的牛鬼蛇神打交道,所以第一眼就覺得不對勁,只是沒說破而已。”
“您說您有位不爭氣的女婿,湯明也恰巧有位德高望重的老泰山,一個是退休大爺,一個是江湖駙馬爺,雖然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我牛頭馬面見的多了,什麼事都能聯想到一處。”
“接着就是您聽得那些京劇,項羽,曹操,梁山好漢,個個都是名將選段,殺伐太重,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經常思念着疆場,心中必然有份執念,可見您並不是位普通老人。或許有些心願沒有完成,或許不服老,反正我總覺得您不認命,沒有任何依據,只是第六感罷了。”
“我跟您下過至少三十盤棋,我師父說過,棋品如人品,棋風如人生,且不說棋力如何,單單說棋風,您的棋風偏重於謀全大局,不屑於一子一域的成敗,僅僅是這份胸襟,就能讓人望塵莫及。我跟幾位江湖前輩打過交道,全是雄踞一方的豪傑,可他們的格局,未必有您老人家豁達,您老,能是普通人嗎?”
“最重要的一點,我帶着彭浩瀚回到出租屋的時候,已經儘量避開了行人,唯獨被您看見。我不相信那些傢伙手眼通天,能夠在幾小時之內就能查到我所有信息,假如米大爺是建哥,這一切也就順理成章了。”
“這些疑點,隨便拿出來一個,都沒有辦法使我產生懷疑,可全部加起來,疑點重重,不得不往您身上生拖硬拽。本來想單槍匹馬去您家裡去一趟,可咱們爺倆處的不錯,沒必要撕破臉皮,又不是不共戴天的仇家,幹嘛要往死里弄,對不對,米大爺?”
趙鳳聲一邊說話一邊抽菸,話音落下,一根菸正好燃盡,規規矩矩將菸頭踩到腳下,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攻擊性的徵兆。
米建義望着笑容可掬的年輕人,負起雙手來回踱步,搖了搖頭,嘆息道:“後生可畏啊。”
“後生再厲害,也逃不過前輩的五指山,這是您親口說的。”趙鳳聲笑眯眯道。
“你猜到了我是建哥,有沒有猜到,我會把你如何處置?”米建義右手手指敲打着左手手腕。
“奪回許丹河的手機,奪回彭浩瀚收集的證據,然後把我往勝利橋底下一埋,繼續去賺昧良心的髒錢。”趙鳳聲揚起嘴角,擠出一個燦爛笑容。
米建義挑起花白的眉毛,“不怕死?”
“怕,咋不怕啊,我這人壞事做多了,肯定被帶到十八層地獄,挖耳朵,割舌頭,丟進油鍋裡炸,一想到這些,睡覺都睡不踏實,所以才搬到接地氣的貧民窟居住,否則經常做噩夢。有句話不是叫做好死不如賴活着麼,誰願意跟自己小命過不去。”趙鳳聲繼續保持天真無害的笑容。
“你這是在諷刺我?”米建義聽出了他話裡的暗諷,卻不動怒,僅從表面判斷,兩人就像街坊嘮嗑一樣平淡。
“米大爺,能問您句話嗎?”趙鳳聲避開了難以回答的話題。
“想拖延時間?”米建義回頭望了望人煙稀少的公路,沒有發現可疑的蹤跡。
“您都這麼大歲數了,幹嘛還和關中集團沆瀣一氣,圖名?您在雍城跺跺腳顫三顫,誰敢跟您過不去?圖錢?您做了一輩子大哥,會缺錢嗎?說句難聽的話,土都埋到脖子根了,還去違法犯罪,值得嗎?”趙鳳聲好奇問道。
米建義沉默片刻,望向已經浮現出老年斑的手背,“有些事,不到我這個年紀,你永遠不懂。”
“那您就給我解釋解釋。”趙鳳聲向來不知臉皮爲何物,得寸進尺是他的強項。
米建義飽含深意道:“美人怕遲暮,英雄也怕遲暮,我在五十多歲的時候,本想金盆洗手,不幹了,好好享受天倫之樂。可有一天去市場買菜,聽到別人稱呼我大爺的時候,並且朝我吐口水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男人,如果卸去了權力和身份,那麼他將一無所有。”
“我可以讓饅頭短暫享受被人尊崇的海洋裡,笑看小人得志,我可以讓關中集團的頭頭畢恭畢敬喊我一聲建哥,坐看有權有勢的人在我面前搖尾乞憐,我可以跟那些官員富豪談笑風生,說的話不好聽了,爺上去就是一腳。”
“可前提就是,我,必須是建哥,不能是米大爺。”
米建義滄桑渾濁的眸子注視着趙鳳聲,沉聲道:“年輕人,你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