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皇后親來臣子家中弔唁,這是無上的榮光。若是遇見這種情況,應該是闔府受寵若驚,欣喜若狂纔是。
可是當楚睿和張搖光帝后攜手而來的時候,看到的卻是晉國公府的家人倉皇失措,四處奔散的樣子。
更是有許多來弔喪的官員跪求他不要進入靈堂,以免被刺客衝撞,傷了御體。
刺客?
楚睿和張搖光心驚的對視一眼,連忙詢問是何原因。
這些官員裡有幾位是從晉國公的靈堂裡撤出來的,而如今靈堂四周爲了防止那綠衣官員逃逸,已經被悄悄的圍了起來,他們大部分只能說清剛開始的情況,不知道後來已經如何。
但只是前面部分,就已經足夠駭人聽聞了。
楚睿一聽說是前來弔喪的信國公府嫡孫被劫,劫持的歹人要求李茂自盡抵命,驚得瞠目結舌。
這裡是晉國公府,怎麼會讓外人混入!那綠衣官員又是誰,爲何要劫持信國公府的公子?他是有備而來,還是臨時起意??
張搖光則擔心的是這個件事裡有沒有晉國公府的參與。
這時候混入一個身爲官員的刺客,實在是太巧了。她的堂兄剛剛要丁憂,若是李茂在這裡出事,豈不是依舊是世族一家獨大?況且能調動官員冒着殺頭抄家的危險行刺,也只有世族纔有這麼大的手筆。
她覺得自己的堂兄不是這樣急躁無智之人,但也不能說就沒有着急的世族自以爲是,試圖扭轉局勢的。
皇帝皇后心中都又驚又憂,即不願意聽這些大臣的回宮去,可是也不會冒着遇刺的危險進靈堂去一探究竟。
先皇遇刺那件事,到現在還是楚睿心頭的陰翳。
所以楚睿下令隨行的宮中禁衛悄悄把靈堂外的無關人等全部清了出去,禁衛也替代晉國公府的家丁守住了靈堂的正廳四周,張搖光又讓太監回宮去請御醫前來,以防有人受傷。
如此佈置了一番後,皇帝和皇帝纔在禁衛的保護下,悄悄地站在廳堂外,側耳聽着裡面的動靜。
楚睿和張搖光到靈堂外的時候,顧卿正在厲聲說着“此刻我在做的,我兒子在做的,豈不是和你父親做的是一樣的事嗎?這是爲人父母都會做的事情,你父親明明是爲了你,爲何你不能明白,卻認爲是我的兒子殺了你的父親呢?”
這一席話,讓楚睿和張搖光心中無限唏噓。楚睿和張搖光都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一下子無法竟言語,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腦子想着的全是往事。
然後就是奪刀的驚呼聲,靈堂裡控制歹人時發出的嘈雜聲,李茂和李銳、李銘發出的悲呼聲,以及邱老太君那一聲慘叫。
邱老太君一聲慘叫,差點驚得楚睿將頭伸出去看個究竟。若不是他還牢記着身爲天子應有的儀態和風度,怕真的已經竄出去了。
一個禁衛悄悄摸過來,低聲奏報道:“陛下,裡面的歹人已經被俘,邱老太君和信國公之子受傷,其他人無礙。”
楚睿連忙對着旁邊的宦官打了個手勢。
“國公大人,皇帝陛下駕到!皇后娘娘駕到!”
楚睿和張搖光邁步進入靈堂中,只見邱老太君滿手是血,坐在地上抽着氣,李茂跪在地上攙扶着她,邱老太君身邊另有一男子低頭在爲她包紮。
李茂身邊跪着一個孩子,想來就是那被劫持的李銘。這孩子脖子上有傷,又滿臉血淚,看起來是觸目驚心。
宦官一唱之後,滿室皆驚,嘩啦啦跪下來一片。張諾已經先得到了家人悄悄回報,知道聖上和皇后就在外面,所以雖然也跪了下來,卻並無驚色。
所有人都伏□去,顧卿已經痛得只有抽氣沒有吸氣了,還要彎腰下跪,不由得在心裡暗罵一句“倒黴”,就要去低身子。
“衆愛卿平身。邱老太君,你有傷在身,就不必行禮了。我已經傳喚了宮中御醫,片刻就到。”
楚睿看着顧卿滿頭的大汗和手中包裹着厚厚的布條,立刻就推斷出是什麼情況,連忙讓所有人都起來,安撫人心重要。
待所有人都站起身來,楚睿笑着正想誇獎邱老太君膽量驚人,卻猛然間見到她身邊立着的那個男子,除了那梳着雙髻看起來有些不太相符,怎麼看都是……
楚睿腦中赫然炸開,脫口而出:
“李蒙!”
一時間,他甚至以爲自己看到了好友的鬼魂。
難道這位老晉國公關門的弟子,得知了師父的死訊,專門從地下趕來相迎了?
李茂和張諾一見聖上失態的樣子,心下都是瞭然。
李茂一拉李銳的袖子,又跪了下來。
“啓稟陛下,此子並非臣的兄長,而是臣兄長的遺子李銳。”
這一下,驚訝的換成皇后娘娘了。
她兩年前見過李銳一次,那時候李銳胖的連自己站起來都不行,五官也被臉上的肥肉擠的看不清眉目,而如今這孩子長得這般高大,也全然沒有了當年的癡肥。
這才兩年時間……
信國公府是請了哪路神仙,給這李銳脫胎換骨,伐毛洗髓了嗎?
楚睿的眼睛一直沒辦法從李銳身上移開。李銳不敢直視君顏,只能垂着眼簾,可即使是這樣,他也能感到那道緊迫的審視目光。
顧卿見一時間所有人都陷入了寂靜,自己的孫子被皇帝看的頭都擡不起來,刻意的大聲呻吟了起來。
這下子,所有人總算是驚醒過來了。皇帝收回了目光,仔細詢問邱老太君的傷勢。顧卿痛得說話都不耐煩,只能胡亂的點頭或搖頭。楚睿見這老太太實在是受了大罪,也不再寒暄了,讓她在一旁養神,轉而向其他人詢問此次事件的原委。
張諾是此間的主人,又是當事人之一,連忙原原本本的奏報了起來。
話說李茂一家人剛剛聽到顧卿的叫聲時,就紛紛一臉焦急的圍了過來,絲毫沒有關心張諾對着皇帝說了什麼。
對他們來說,邱老太君的安危纔是第一位的。
聽完全部過程的楚睿移步到那綠衣官員身邊,掃視了他一眼。
“朕記得你,你是貞元元年恩科的進士,朕那是還是太子,跟着先皇在殿試上見過你。一晃已經十來年過去了……你爲何會走到這般境地?”
楚睿的話一出,那綠衣官員一臉羞愧驚懼,他全身被捆着繩索,直挺挺的跪在那裡,聽到皇帝的話,立刻往前一撲……
唰!嗡!
“護駕!”
楚睿身邊的禁衛們齊齊地拔出了兵器,護住了楚睿。
那官員並不是要行刺,而是借一撲之力五體投地,不停以頭觸地敬拜。他的嘴被麻布堵住,只能發出“嗚嗚嗚”的聲音,但就從這個表現來看,應該是得遇天顏,心中激動,絕不會是什麼不好的話。
所有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顧卿一看那綠衣官員的表現,心裡暗罵一聲。
媽蛋啊!要是知道皇帝的一句話就能讓他這麼激動,皇帝早出來一步多好啊?她磨破了嘴皮,也只是讓他稍微晃一晃神,手都要廢掉了好嗎?
皇帝出來一聲大喝,說不定這貨就立刻丟刀俯首認罪了哇!
顧卿就在這種幽怨的表情裡,被宮中趕來的黃御醫包紮完畢。
和顧卿推斷的一樣,沒有傷到肌腱和骨頭,只是比較嚴重的皮肉傷。而且顧卿止血及時,也沒有造成什麼二次創傷,此番清理創口,好好休養,雖然耗費的時間會長些,但總會恢復如初的。
因爲刺殺之事事關李茂,所以李茂留下來處理後續事務,而顧卿則被力氣驚人的李銳一把抱起,帶着自己的弟弟李銘,在兩家的家人簇擁下,打道回府。
嗚嗚嗚,人生中第一個公主抱是孫子抱的什麼的,而且還是個十四歲的孩子,這實在是悽慘到不堪回首啊!
晉國公府裡,楚睿和張搖光因爲刺客之事,就只是上了個香,提了句悼詞,就匆匆返回宮中。那刺客由大理寺派人來提走,他將會在大理寺的牢獄裡受到審問,直到事實真相全部查清爲止。
在返宮的路上,楚睿想到剛纔那個孩子,忍不住嗟嘆道:
“李蒙的兒子,實在是太像李蒙。”
張搖光並沒有接口,因爲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此刻只是抒發心中的想法罷了,不一定就需要別人的應和。
“皇后先前說,這李銳胖到不忍直視……”
“是,臣妾兩年前在如是庵遇見他時,他胖的需要別人攙扶才能站起身。一晃兩年,世事多變,想不到這個孩子已經變成了這般模樣。”
“可見李蒙的子嗣還是好的,只是先前被耽誤了而已。幾年內就能由極胖轉爲正常的體型,此子應當吃了不少苦。他的毅力和忍耐力由此可見一斑。”楚睿愛屋及烏,溢美之詞毫不吝惜,“先前朕還在想,能馱着李銳千里救叔的馬,說不定真是什麼百年難遇的良駒……”
張搖光一下子沒有忍住,笑出聲來。她捂住了朱脣,肩膀不住抖動。
“你莫笑,朕真是對那匹馬動過念頭,想要李茂帶進宮中給朕看看……”楚睿見妻子總算是笑出聲來了,心中也是欣慰,故意再多說一點。
“如今看來,還是不要了,朕已經知道了其中的緣由。”
他回想起當年。
當年他在信國公府的營帳中見到的那個少年,那個一臉倔強,沉默寡言的少年李蒙。
那時他還沒有李銳大,身量也沒有他那般高,可就是這個倔強又瘦弱的少年,一點一點的改變着自己,也改變着大楚。
是他積極上書,重推科舉;是他力排衆議,讓寒門子弟也能入國子監讀書;是他帶人修撰了《大楚律》,以爲國之準繩……
李家衆人中,他是最優秀的,也是最不幸的。
“朕,真是很期待下個月侍讀的遴選啊……”
李茂在晉國公府遇刺一事,震驚朝野上下,衆多言官紛紛彈劾太常寺和晉國公府,認爲他們有管理不嚴、識人不清、御家不嚴的罪責。勳貴派更是義憤填膺,認爲這是晉國公一派的陰謀,妄圖以重孝爲引,一舉摧毀信國公府的希望。
誰都知道信國公府一門就這麼一個成年男子,若是這位信國公也來個“英年早逝”,豈不是如同詛咒一般?
李茂若要倒了,公府裡兩個孩子要成才至少需要十年。十年,多少事情都已經塵埃落定了,哪還有他們再立足之地!
這股紛爭,最後還是由李茂親自上折平息的。這件事,最終以太常寺卿,也就是和信國公府上有過矛盾的項城王楚濂,被罰俸一年告終。
而晉國公府,僅僅是被斥責了一番,並未傷筋動骨。
這番舉動,總算是安撫了衆多世族官員的心。
而且,從那位被抓的太常寺博士王琨的家裡,還發現了不少其父多年來和他來往的信件,其中有重大線索。
這位馬場的牧丞,當年是得到原任兵部尚書的那位老尚書的賞識,才被委以重任的。此事時隔已久,是以無人記得,但在王德林的信中,卻對這位老尚書頗多感激之詞,甚至有“賜我天大的機遇,得以發家”之類的話。
楚睿立刻派出專人去告老還鄉的兵部尚書家中,將他押解回京。
此事過了三四天後,大楚又出了大事。這次的震動,比李茂遇刺還要大。
西軍和中軍被派出去前往北面的定北軍中,捉拿那有重大嫌疑的王泰和。這支隊伍遭遇王泰和的反抗,定北軍五軍六軍一萬餘人叛逃,與王泰和一起出了邊關,往北面去了。
西軍追蹤了數日,在關外失去了這支部隊的蹤影。定北軍七軍八軍在鎮北將軍袁羲的勸說下就地投降,並聲稱此前完全不知王泰和謀反之事。
如今王泰和的舊部由西軍和中軍看管,不知如何處置。而鎮北將軍袁羲由此次隨軍的御史中丞周青陪同回京,這王泰和在他眼皮子底下動作了這麼多年,若不是神機弩裡的字跡被發現,還不知道何時能抓到他的把柄。這袁羲也是老將,可此番出了這種事,想來仕途也就到此爲止了。
北面定北軍鎮守的關防失去兩員將帥,而且皆是早年東征西討的宿將,整個北面都動盪不安起來。
這一下子,大楚的將門紛紛摩拳擦掌,無數已經在家閒的只能射鳥的武將們,希望此番能夠填補北面的空缺,再立功勳,重振家門。
那跑走的王泰和,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反撲回來,此時北面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誰能坐上鎮北將軍那個位置,誰家的子弟就有了新的機遇。
信國公府的門檻又一次被踩破,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學子,而是老信國公李碩的舊部們,因着李茂如今的兵部尚書位置來求見的。
李茂這陣子被煩的不堪其擾,在和顧卿和方氏說明了自己的難處後,進宮向皇帝哭訴這陣子的煩憂,楚睿遂下了一道恩旨,言明需要與李茂商談軍國大事,點了李茂留宮伴駕,直到袁羲回京。
這下子,李茂白天上朝,晚上宿在宮城裡專門爲官員準備的郎舍,信國公府的家中只有老幼,這些人也就不再上門了。
一時間,一干武將紛紛都在心裡大罵李茂滑頭,卻也無可奈何。
人都跑了,他們難道還能到宮裡面去追不成?
又過了幾天,前往前任兵部尚書家中的御使回報,老尚書就在他們前去的三天前,已經病死在家中。他們找了當地的仵作驗屍,確認死於中毒,並非得病。於是乎,御使押解老尚書回京的任務,變成了押解他的家人回京,實在是憋屈。
王泰和和於此事有嫌疑的前兵部尚書一死一逃,事情的真相又石沉大海,岐陽王餘孽究竟藏身何處,又是從何時開始謀劃的,這種種因由,一下子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信國公府。
李茂爲躲避武將們的遊說,離家逃進了宮中;顧卿傷了雙手,什麼都不能做,連穿衣吃飯都要下人們伺候着,鬱卒的要命。
好在李銳和李銘除了上課,其他時間都留在了持雲院裡,顧卿雖然覺得自己倒黴至極,但這陣子過的卻不無聊。
“奶奶,張口。”李銘站在顧卿身邊,拿着一個小碗,專門替她夾菜。顧卿說要吃什麼,李銘就飛快的夾來,餵給顧卿。
而李銳則是手持飯碗,負責餵飯。
遇到顧卿要喝湯的時候,兩個孩子就差快要打起來了。
李銘說湯是“菜類”,應該是由他喂,李銳說李銘人小,他是長兄,理應能者多勞,這湯應該他來餵食。
顧卿一口飯,一口菜,再笑眯眯地看着兩個孩子爲了誰喂湯而打嘴仗,心裡樂開了花。
爲了獲得她的喜愛而爭寵什麼的,實在是太帶感了!
“奶奶,你的手什麼時候才能好啊?”李銘不甘心地看着哥哥把湯勺送到顧卿的嘴邊,臉都快嘟成了個包子。
“怎麼,這麼快就覺得伺候我煩了?”顧卿喝了一口湯。
唔,左擁右抱的感覺真好。
“怎麼會啊!”李銘瞪大了眼睛。“只是您的手要一直不好,馬上就是清明瞭,沒您帶着我們和家裡人放紙鳶,多沒意思啊!”
“呃。”顧卿不敢說差點把這個給忘了。
當年胡人報復,他們家的祖墳已經被糟蹋的一空。如今老家裡只有邱老太君兩個死去的女兒之墓。就這兩個墓,還是因爲邱老太君一力堅持才立下的。
古時候未成年就夭折視爲不孝,是不能埋入祖墳之中的,連墳塋都很少立。李茂兩個姐姐的墓,一直都是另外有信國公府裡的家人打理,此外,李鈞的家人也多有整修。
所以信國公府裡並不回老家掃墓,只是在清明那天會開家廟祭祀一番。老國公和李蒙都沒有葬在老家,李碩葬在京城郊外的靈雲山上,李蒙也是在那裡,有家人看管墳墓。
這裡的清明除了掃墓以外,基本就是找個由頭出去踏青,所以大人孩子都對此很是期盼。去年清明他們去靈雲山掃墓,因爲中途下了雨,風箏也沒放,也沒有能郊遊成,掃完墓就匆匆趕了回來。
她當時還安慰兩個孩子,說是明年再來放,這麼長時間一過,她是真記不起來了。
“放,怎麼能不去放。回頭我讓家人給你爹送個信,等哪天天好,讓他休了清明的假,我們出去掃墓。我手雖然傷了,捏着線的能力還是有的。頂多到時候你們把風箏放上去,給我拿着就是了。”
顧卿看見李銳和李銘亮起來的眼睛,就知道兩個孩子是擔心自己手傷以後,這次清明就不出門了,所以笑着又補充道:“這次一定要找個好一點的天,這大半年確實過的非常晦氣,咱們把晦氣都給散了!”
“好!”
“奶奶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奶奶,紙鳶你叫人做了嗎?”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