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別小的時候,就是還沒上學那會兒,爸媽都剛進醫院工作,沒趕上第一批集體房,我們一家三口都住在姥姥家。姥姥家是那種老式的帶院子的平房,有好幾間屋子,印象中是很大的。後來城建拆房子拆的轟轟烈烈,姥姥也搬了家,老房子連着街道早就面目全非,找不到蹤跡了。
當時姥爺還在,身子骨很硬朗,只不過年輕時候受了點刺激,早早得了精神分裂,老了還加點老年癡呆。整個人癡癡傻傻的,行動也緩慢。好在認得人,平日裡脾氣也溫順,姥姥伺候起來也不算太費事。不過犯起病來就跟唐僧唸經一樣絮絮叨叨滿院子磨圈,有一次我跳上賣湯圓的老奶奶的推車,出去轉了不過幾圈,回來就見他正哆哆嗦嗦拉着姥姥衣角絮叨,“小雪被妖老婆子拐走啦,小雪被妖老婆子拐走啦……”
我爸媽那時候就跟我現在一樣,都是單位裡的新人,起早貪黑盡心盡力的,希望給領導同事們留個好印象。嚴冬的時候下着大雪,兩個人也是一大早爬起來,頂着滿頭滿臉的雪渣子,騎自行車往醫院趕。傍晚我站在院子裡和隔壁的小丫頭跳房子的時候,他倆又會一起說着笑着推着自行車叮咣叮咣地進門。
我小時候是個挺調皮搗蛋的孩子,我爸我媽跟我幼兒園老師都這麼說。所以我叛逆期來的就特別早。記得我剛上學前班那會,有一次老師佈置作業,晚上回家要畫一幅有小房子有小樹還有花花草草的水彩畫,畫的好的小作品可以貼在學校的布告欄裡,上面還會署上小朋友的姓名和班級。
可惜我打小就對這些花哨不感興趣,回到家把書包一扔就去院子裡跳房子。姥姥在隔壁家串門子,看人家小丫頭畫的起勁,就趕緊邁着小腳回來瞅瞅我。誰知道一進門就見我一個人在院子裡跳的起勁。姥姥挺生氣,趕着我去畫畫,可我實在對那些花花綠綠的水彩筆不敢興趣,就壯着膽子昂着脖子衝姥姥嚷嚷。
第一次跟長輩頂嘴的我表現的相當不賴,姥姥氣得一抽一抽,最後居然掏出手絹去小廚房抹眼淚了。
年少無知的我還正爲自己的“壯舉”洋洋自得,怒氣衝衝的姥爺就不知道從哪裡殺了出來,一把扛起嚇傻了的我,撂在院子裡的石墩子上,掄起掃帚沒頭沒臉的就打。
那是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什麼叫疼。我爸媽很疼我,從來沒有動過我一根手指頭。我也從來沒見姥爺這個樣子,臉色鐵青,五官猙獰,彷彿完全不認得我是誰,一隻粗大有力的手緊緊按住我,另一隻手高高舉着掃帚,一下一下狠命地抽。
我嗓子都快喊啞了,姥姥聽見聲音才磨着小腳慌慌張張跑出來,尖叫一聲就過來拉。可姥爺那次犯病似乎根本不認得人,力氣又那麼大,姥姥那麼矮小的個子根本拉不動,只能一邊拼命拽姥爺胳膊一邊嗚嗚地哭。
我絕望的地哭的撕心裂肺,根本沒聽到我爸媽回家的自行車聲。只是餘光忽然瞥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衝我撲過來,然後一個寬大的胸膛就緊緊伏在我背上。我一臉鹹兮兮的淚水混着鼻涕,本能地蜷縮在溫暖厚實的懷抱裡,頓時覺得踏實又安全,身上好像也不疼了。
那是我爸一進門看到姥爺打我,二話沒說就衝過來抱我,任由我姥爺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我媽一邊尖叫着一邊跟我姥姥一起奮力把我姥爺推到了一邊。
那天晚上天氣很冷,我後背很疼。很多年之後我都還能記得那天晚上的疼痛,可能因爲年紀小,對疼痛的記憶清晰又敏銳。從後背到屁股都火燒火燎的疼,趴在牀上用小手一摸,背上的肉都是一道一道的鼓起來,熱乎乎的,一摸還一跳一跳的。
那天我媽跟姥姥在外屋訓了姥爺半天,姥爺吃了藥,醒過來也嚇的不行,在外屋哆哆嗦嗦了半天也沒敢進來看我。
我爸拿着白色的小藥箱坐牀邊兒上給我上藥。我爸的手指又幹燥又暖和,拈着藥棉輕輕地給我塗消毒藥水,塗完藥水就擦藥膏。我被刺鼻的消毒藥水蟄得一抽抽一抽抽的,我爸就停下來替我吹吹,好一點了接着塗。
好不容易上完了藥,我爸才摸摸我的頭髮嘆了口氣,“小雪以後不可以跟姥姥頂嘴。”
我含着眼淚點點頭,那是再也不敢了。
“也不可以記恨姥爺,因爲姥爺打你是爲了保護姥姥。”
我撇撇嘴,我又沒有說要掄掃帚打姥姥。
可我爸對我多好啊,給我上好了藥,蓋上了軟軟的小棉被,又拿着熱毛巾捧起我髒兮兮的小臉把鼻涕眼淚仔仔細細地擦乾淨,最後坐到書桌前,擰開臺燈,翻開我的書包掏出裡面的水彩筆盒子,老老實實地幫我做作業。
我看着橘*燈光裡我爸清秀的側影認認真真地握着水彩筆,一筆一筆的畫着。我疼的哼哼唧唧,還不忘叮囑我爸,“爸爸,老師讓畫的是小房子。”
“嗯,知道了。”
“還得畫上小樹。”
“嗯,知道了。”
“還得有花,還得有草。”我呲牙咧嘴在牀上扭,
想了想還是加上一句,“畫的好還可以寫上名字班級,貼在學校布告欄裡展覽。”
“嗯,知道了,放心吧。”
我爸停下來轉了轉檯燈按鈕,橘*的燈光又暗了一層,一點都不刺眼。我爸扭頭看了我一眼,好脾氣的笑笑,“都記住了,你睡吧。”
第二天我扭着屁股去交作業,被老師一陣猛誇。那幅畫立馬被貼到學校一樓的布告欄裡,在裡面整整掛了一學期。
我總覺得我爸是那麼的*我,以至於他最後走的時候我都茫然得不知所措。那時候家裡氣氛很惡劣,我爸我媽已經斷斷續續吵了好久,久到我都忘了他們以前也有過好的時候,忘了他們也曾經並頭騎着叮叮咣咣自行車風裡雨裡的上下班,忘了他們也曾經一起奮力從姥爺高舉的掃帚下救出哆哆嗦嗦的我,忘了他們也曾經親親熱熱的靠在一起,對着鏡頭傻呵呵的笑。
那個年代“小三”“二奶”之類的詞彙還沒有普及,但那時候的我對離婚這個詞已經有清晰概念的。只要我爸一晚上不回家,我媽就抱着我一邊哭一邊給我科普,“小雪啊小雪,媽媽要跟爸爸離婚了……你爸爸跟野女人跑了,你爸爸他不要我們了啊……”
可我一直不相信,我那一身白袍乾乾淨淨的爸爸,每天早上對着鏡子刮鬍子哼小曲的爸爸,怎麼會跟別的女人混在一起,又怎麼會因爲別的女人,就不要他最最親*的我和媽媽。
最後一次看見我爸媽吵架就是我爸掂着箱子準備走的時候。兩個人僵持了好久,最後都靜下來了,筋疲力盡了似的站在客廳裡,喘着粗氣無言地望着對方。
我媽終於頹唐地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爸就轉身走到一直特別默默的我跟前,俯□子摸摸我的臉,聲音沙啞地說,“小雪,以後要聽媽媽的話。”
那天我爸和平日裡沒什麼不一樣,依舊修長清秀,玉樹臨風。只不過下巴上隱隱透出的青色讓他看起來蒼老了些,眼圈微微泛着的紅暈也讓他看起來有絲軟弱。
直到我爸輕聲關上大門,我媽纔跟回魂一樣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哭起來。
那天下午陽光特別刺眼,透過窗子照在我身上,晃得我睜不開眼,只覺得眼睛裡辣辣的,淚水止不住的流。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我爸,再後來姥姥就領着秦飛泫來了。我仔細打量這小子,眼睛鼻子跟我爸一點也不像,根本看不出來是我爸的兒子。
父母們之間的糾葛,沒人跟他講,這小子似乎也懂。每次見了我就跟見了鬼似的,捏緊了小拳頭,瞪我一眼轉身就走,好像我一張血盆大口就能把他給生吞了。
不過也怪不得他怕我,我總是抓住一切能整他的機會整他。姥姥年紀大了,根本管不住我。她白天只能在家裡給我們做做飯,上下樓都很辛苦,菜都是我們放學路上順道兒拐去菜市場捎回來的,晚上卻還要給秦飛泫講故事唱兒歌的哄他睡覺,我猜這肯定是那個狐狸精慣出來的毛病,我爸從來沒有這樣對過我,我從小就能一個人安安穩穩的睡。
姥姥哄他睡着之後就會回中間客房躺下,這時候我就會躡手躡腳地鑽進秦飛泫房間裡,翻開他書包掏出他寫好的作業本,用橡皮把上面寫的滿滿的鉛筆字都擦掉,再原原本本的放回去。
果不其然第二天中午秦飛泫眼睛紅腫地揹着書包回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飯都沒吃就轉身回了房間。
這樣的事情我不定期的幹,整的他最後再也不敢讓姥姥哄他睡覺,做完作業就慌慌張張的跑去洗漱,洗漱完就早早回屋,上牀前都不忘反反覆覆檢查門鎖上沒有。
還有一次他們班組織春遊去動物園看熊貓,秦飛泫一回家連書包都沒來得及撂下就興沖沖地跑到廚房跟我姥姥連說帶比劃。晚上坐飯桌上吃飯的時候,臭小子還特意當着我的面得瑟,“秦沫雪你有見過熊貓嗎?我們老師說熊貓圓滾滾的,傻乎乎的,又胖又可*!”
我白了他一眼,低頭咬了口饅頭,我當然見過,我比你還小的時候我爸就帶着我去動物園看熊貓看孔雀看金絲猴看長頸鹿了。
那天晚上秦飛泫難得的興奮,做完作業又跑到姥姥房間嘰嘰喳喳比劃了半天,逗得姥姥也一陣一陣的笑,還特意給他準備了一個小飯盒,裡面裝了餅乾裝了糖還塞了一塊兒巧克力,又給他去廚房挑了個又紅又大的蘋果洗乾淨用塑料袋包着,準備讓他明天看熊貓的時候吃。還從抽屜裡找了條洗乾淨的小手絹,嚴嚴實實的包好了二十塊錢的碎票子,一併塞進一個藍碎花的小布兜裡。
秦飛泫鬧騰到半夜,才被姥姥哄着在她那屋裡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爬起來,草草的洗把臉就揹着個書包出門了,臨走的時候把大門從外面反鎖上。小時候我爸媽留我一個人在家時候經常這樣,門從外面反鎖了,裡面沒有鑰匙根本打不開。
而我家門上的鑰匙只有一把,就老老實實呆在我書包裡。
我心滿意足地跑到街角的新華書店看了一整天的書,等到天擦黑的時候才慢悠悠地晃回家。
一進門就看見秦飛泫有氣無力地伏在客廳的沙發上,小腦袋埋在肩膀裡,一抽一抽的。姥姥愁眉苦臉地坐在他旁邊,一隻手撫着他的微微顫動的背,那個藍碎花布兜子還好端端的擺在茶几上,根本沒有打開過。
姥姥見我回來,忙站起來,“小雪你可回來了,今天這門咋忽然打不開了呢?小泫一天都出不去,真急死人……”
秦飛泫怔怔地看着我手裡的鑰匙,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麼似的,小臉蛋漲通紅得,跟充血了似的,兩隻小拳頭緊緊攥了起來。
我以爲他要跟我拼命,那我也不怕。就他那小身板,我一腳就踹翻了。
可等了半天他也沒有撲上來,只是憤恨地瞪着我,狠狠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轉身回房去了。
我冷笑,這小子從來就沒出息。
作者有話要說:感覺情節是不是太急了點,緩一緩先。。。
卓帥哥往後放放,就先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