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暗洞
穆宸睿黑着臉坐在穆詩雅的屋內,秦明跪在面前將遇到穆詩雅之事仔細稟報。
“你可看到她跟了哪路軍隊?”這句話已經是穆宸睿第三次問他。
“末將先帶走一部分人趕去放火,並未注意郡主跟了哪支隊伍。”秦明肯定道。
此時,呂殊從門外走入,跪在穆宸睿面前回稟:“末將已命人仔細搜查過我軍陣亡的將士,並未發現郡主在其中。”
百德也匆匆而至,躬身回道:“軍中歸來之人也細細查過。”他看了看臉色越來越陰沉的穆宸睿,緩緩道:“沒有。”
穆宸睿從座位上兀地起身,軍服都未來得及換下,擡步而出。
仲錳、古易知他要做什麼,也知根本攔不住他,只得緊緊跟上。
“末將請求同去。”秦明追了上去,跪在正要上馬的穆宸睿面前。
穆宸睿調轉馬頭並未回聲,秦明跳上另外一匹馬緊隨而去。
“殿下此舉實在冒險。”古易策馬穆宸睿一旁,“耶律顏若是知道殿下獨自進了草原,可會放殿下回去?”說完看了看身後的仲錳。
仲錳會意,也策馬穆宸睿一側,“若是殿下還未找到郡主便被耶律顏察覺,他定會派人一同尋找,屆時郡主會更危險。仲謀聽說,南宮先生就在邙城內的海族驛館,不如。”話還未講完,已經被穆宸睿怒目瞪去,他慌忙止聲。
行至邙城下,南宮雲恰巧入城,見穆宸睿行色匆匆,心中好奇,他調轉馬頭追了上去。
“參見璟王殿下。”依然行得平輩之禮。
穆宸睿猛地拉住繮繩,“南宮先生?”他臉上掩不住地憂心忡忡。
南宮雲眯眼觀察,淺笑道:“聽聞殿下凱旋而歸,果如傳聞中善戰驍勇。只是。”他一轉話風,“殿下不在軍中慶祝,這副打扮又要趕赴何處?”
“殿下的去處豈是你隨便能問的?”秦明本就對穆宸睿敬重,又因今日之戰對他更加佩服,如今見南宮雲對穆宸睿的態度很是不恭,心中氣惱,不滿道。
古易上前制止了秦明,雖像‘殿下面前不得放肆’之意,卻不知他更希望南宮雲知曉穆詩雅失蹤之事。
“只是戰場上丟了重要之物,要去尋回罷了。”穆宸睿話中含糊,南宮雲知他有意隱瞞,也不打算繼續追究,覺得他不在軍中,自己去見穆詩雅反而舒坦些,笑着拱手道:“那雲就不打擾殿下了。”
話罷,正要調轉馬頭,古易突然道:“殿下,不如將郡主之事。”當看到穆宸睿突然投來的惱意時,裝作一時矢口慌忙停話。
南宮雲卻聽得清楚,臉色一變,再看穆宸睿神色和打扮,心中已經猜想出是何事讓穆宸睿如此擔憂,他氣惱地行至穆宸睿一旁,“你將她帶去了戰場?”
“是郡主自己跑去的。”秦明實在看不慣面前的南宮雲,急着解釋道。
南宮雲哪裡願意聽這些解釋,竟然一把握住了穆宸睿面前的鎧甲,狠狠道:“你將她丟了?”
穆宸睿一把將他的手從身上打下,神色反而冷靜下來,“南宮先生這是演的哪一齣?詩雅是你什麼人,讓你擺出這樣一副姿態。”
南宮雲輕笑,“我得不到,你以爲你就能得到?她是‘護國公主’,日後的命運只有樑帝能夠決定,你如今這副樣子又是爲何?”
被他這樣一點,穆宸睿更加惱怒。古易、仲錳倒是輕呼一口氣,面色平穩,內心已經開始暗喜,看來兩人壓對了寶,南宮雲無論對穆詩雅是何種態度,他都已經開始介入到了穆詩雅與穆宸睿之間,且所說之話又都是二人想說,卻不敢言的。
南宮雲懶得同他周旋,已經踩馬朝着門外奔去,穆宸睿心中一慌也追了過去。
百德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殿下,陛下有詔令。”
穆宸睿猛拉繮繩,眼睛看向身影已經越來越模糊的南宮雲,手慢慢握成了拳。
“殿下。”百德行至穆宸睿身旁,“陛下有旨,宣殿下即日回宮。”
古易、仲錳臉色一怔,心頭千思萬緒,不知如何是好。
“可有說要詩雅同回?”穆宸睿倒是淡然,並未去看百德,眼睛依然盯着前方。
“聖旨上並沒有言明是否要郡主也一同回去。”百德似在回憶聖旨內容。
穆宸睿輕嘆一口氣,調轉馬頭,“我知道了,先回營吧。”
廳內,穆宸睿在桌前提筆寫了一封信,將傳信官喊至面前,要他務必以最快的速度送達皇城。
待傳信官走出,古易上前詢問,“殿下準備如何應對?”
穆宸睿淡淡擡眼,“父皇下詔令時並不知我們已經出兵清剿異軍,我方纔將今日之事寫入信中,又坦言,還有狼谷之軍未滅,若是此時撤軍,未免會削弱軍中士氣。父皇爲大局着想,加之聽說我軍大勝,就不會急急將我召回了。”
“殿下認爲陛下這次是爲何事?”古易聽了穆宸睿之意,心裡稍稍鬆了口氣。
“多半還是因爲陸成被暗殺之事,雖然時隔多日,父皇畢竟心中猜忌,想要弄清楚事情罷了。”
“那,爲何沒有召回郡主,反而只要殿下回去?”古易納悶。
“若是我回去了,詩雅能不跟着嗎?”提起穆詩雅,穆宸睿心頭更加擔憂。
古易看出他此時的心思,拜道:“這些話殿下可能不愛聽,不過,南宮雲是個有能耐的人,由他前去尋找郡主,相信定能找回。”
“你不用多言了。”穆宸睿擡了擡手,古易立刻停聲,只見穆宸睿在桌上又是一陣狂寫,神色有些不對,待他停筆,古易從他面上辨出,他似是做了什麼發狂的決定,向前輕輕移了一步,眼睛看向一旁沉默的仲錳,兩人互換眼神後,心底一陣亂鼓。
“這封信你收好。”穆宸睿將一封信遞給了古易,吩咐道:“若是我未能回來,就將信給了父皇。”古易顫手接下。
“殿下,大局爲重。”仲錳大禮一拜。
“我的大局,是建立在詩雅身上的。若是她回不來了,就沒什麼大局了。”穆宸睿神色哀慼。
“殿下。”古易也勸道:“若是殿下被耶律顏捉了,而郡主逃了出來,那還有誰能阻止郡主?”
穆宸睿輕笑一聲,“你們不是有辦法將詩雅的身世告訴全天下嗎?若是她有什麼過分之舉,那便將此事全部脫出。”
仲錳準備再說些什麼,穆宸睿淡淡擺手,“我知道你們爲我好,只是,詩雅於我而言既有恩又有情,不是說斷就斷的。這次我一定要親自將她尋回。若是我也能回來,日後穆詩雅之事,我再也不會過問。”
聽穆宸睿肯如此說,古易又喜又愁。
穆宸睿見面前兩人依然一副擔憂模樣,豪爽地拍了拍兩人肩頭,“放心,對於耶律顏而言,我這個癡兒他並不放在眼中,倒是皇城內那個六殿下才是該讓他忌憚之人。”
古易並不贊同,起聲道:“若是今日之前耶律顏或許看不上殿下,可是,今日之戰所帶來的震懾豈止會傳入草原一處,恐怕整個巴昆、大魏、南齊都會對殿下震驚,再也不會小看殿下。耶律顏有虎狼之眼,見了今日之勢,對殿下的戒心一定超出對六殿下的。若是知道殿下進了草原,耶律顏定會傾軍而出活捉殿下。”
“他想捉我,還沒有這個本事。”穆宸睿一臉的桀驁,倒顯得古易他們白操心一般。
獐子谷內,穆詩雅朝着暗洞深處看去,熒熒燈火已經變得更加微弱,直到慢慢消盡。她向後看了看,洞內的人羣已經悉數離去,直至洞裡只剩下她一人。猶豫間,深處又傳來那縷幽光,似乎離她更近了些。
“青燈、青燈,什剎古燈。青燈、青燈,攜燈入夢。恍兮、如兮,佳人歸來,奈何、奈何,人去樓空。”有人唱着《青燈詞》由遠而近飄忽向前,步調雖然不快,卻能看出是個功夫底子很厚的人。
歌謠再次飄來,“青燈、青燈,擾人清夢;飄兮、嘆兮,淡淡行兮。”
唱歌之人看到遠處的穆詩雅後,歌聲戛然而止,隱在黑暗中似是孤魂野鬼般不再前行。
“先生唱的是明國歌謠?”穆詩雅向前一步輕聲問道。
“難得姑娘熟悉。”男子淡淡回,身子向後看了看,手中一盞幽藍色的宮燈在胸前晃了晃。
“明國雖亡,好的東西卻不能因此被埋沒,他們的詩詞歌賦,到現在都被大梁子民津津樂道、家家相傳。”穆詩雅想要透過燈光看清不遠處的身影。
“難得樑帝肯如此。”男子又向後看了看,似乎就要有人趕來,他並不想要穆詩雅看到。
“先生怎麼會在此地?”穆詩雅似有明知故問的意思,這裡藏着明國舊部,如今這人潛藏此地,又將明國詩歌唱的這樣傳神,應與明國有些關係。
“姑娘爲何在此地?”男子反問,見身後並沒有燈影,心思也穩了下來,看向穆詩雅,見她一身士兵打扮,輕聲淺笑道:“是啊,今日谷中有大事,想必姑娘是來湊熱鬧的。”
“先生家人此刻正有危險,先生還笑得出?”適應了洞中幽暗,穆詩雅已經依稀能辨面前灰袍之人,有着冷峻的面龐,稍高的顴骨,濃密的黑眉,脣色略略發白,膚色更是白皙,可見此人已在洞中、谷中藏身許久,不常見日光。
見穆詩雅正盯着自己的眼睛,男子不再隱藏,反而朝穆詩雅走去,本還陰沉的面色已經挑起一抹笑意,“明國早就滅亡,怎可能會有這麼多舊部,在下怎麼還會有這麼多家人?”
穆詩雅微微眯眼,“先生是說,這些異軍並非明國舊部?”
“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都是要同大梁作對之人,那些舊部、異軍,只是個名號罷了。”
“先生思維敏捷,小女子佩服。”穆詩雅拱手一禮。
“果然是個女子。”男子淡淡瞥她一眼,“在下牟江,見過姑娘。”
“先生有禮,小女子卓羽。”
牟江舉起宮燈在穆詩雅面兒上照了照,淺笑道:“姑娘不到外面奪取功勞,怎麼躲在此地?”
穆詩雅指了指牟江的宮燈,“是這燈火吸引,我想看看暗處裡還藏着什麼人。”
牟江淺笑,“姑娘見了我也就罷了,若是再看到其他人,怕是走不出去了。”
穆詩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垂目思忖後,點頭道:“多謝先生提醒,我這就出去。”她正要移步,似是想到什麼,轉身看向牟江,疑惑道:“先生爲何肯放過我,不怕我將這暗處告訴旁人嗎?”
牟江並未移步,依然淡淡模樣,意味不明道:“只是姑娘長了副好面相,同在下認識的一個女子很是相似,放了你,就當作放了她吧。”
“先生認識的女子能否告訴我名字?”穆詩雅覺得這樣突兀地詢問牟江一定不會說,偏偏又想試一試。
“牟溪。”牟江意外回答,“姑娘可認識?”
穆詩雅仔細回憶,輕輕搖頭,“這個名字我雖不熟悉,卻要感謝她救了我一命。既然與先生同姓,應是先生至親之人,對嗎?”
“是。”牟江回道:“是在下的妹妹。”
穆詩雅見自己問什麼牟江答什麼實在奇怪,又想,他是明國之人,妹妹自然也是,如今他思憶妹妹,可見他的妹妹已經不在人世。
穆詩雅點頭道:“請先生節哀,先生的妹妹看到先生這樣思念她,一定會泉下有知,保佑先生的。”
牟江淡淡淺笑,不再言語。
“先生保重,卓羽告辭。”穆詩雅拱手一禮正要擡步離開,一縷幽光突然在極遠處飄蕩,牟江順着穆詩雅的目光看去,面色大變,看向穆詩雅匆匆道:“姑娘若想平安離開,此時最妙。”
穆詩雅明白,他有意放自己離開,點點頭朝着洞口跑去,時不時回頭看看越來越模糊的牟江,直到黑暗將他全部包圍。
刺眼的陽光撲面而來,洞外一片冷清,倒是谷口處偶爾傳來喊聲,聽着似是‘璟王’二字。穆詩雅愣怔原地,她知道以穆宸睿的謀略,一定會有巨龍騰飛之日,卻不曉得這隻心大於天的巨龍到底該不該存活,若是這隻龍腳之下必須踩着親人朋友的性命,她是不是該在巨龍成長之前就將其制伏。
谷地濃煙瀰漫,剛剛喧囂之景已經開始歸於平靜,漫天的大火似有熄滅之意,像是塵埃落定的戰場,像是風雨過後的天空,靜得讓人心痛。穆詩雅看着綿延起伏的小丘,看着頭頂盤旋的飛鳥,竟有種不想離開的感覺。可是,她不離開,就會有人找來,反而增加了那個人的危險,想到這裡,她無奈地搖搖頭,向着通往谷口的唯一一條路走去。
到達谷口,大軍已經離開,路中的殘敗景象讓她觸目驚心,反而看清了一些事情。因爲‘護國公主’這個名號,她已經開始變得不像自己,她內心中最初的憧憬只是陪着某個人白頭相依,如今,她要顧及許多,顧及國家天下臣民,反而找不到了以往的心思,無法像小時候那樣面對種種意外都無畏無懼。
她突然有個可怕的想法,這個想法作爲‘護國公主’來說是個罪惡,可是,作爲穆詩雅來說,卻是幸福。她停下腳步,立在谷口處,看着一望無際的草原,等着一個人的身影。
若是那個人回來尋她,她一定不顧一切地追隨那人,不管他有多麼可怕的陰謀,不管他以後會承擔何種罪過,她都會放棄一切陪着他,哪怕是與整個皇室、整個國家作對,她決定此生此世唯他一人。
若是那個人沒有來,她就獨自回去,繼續做他的妹妹,等着樑帝爲自己安排以後命運,再也不會爭取,不會將心思只放在他的身上,好好做這個‘護國公主’。
陽光越來越刺眼,只是一瞬便被頭頂的層層厚雲遮擋。穆詩雅靜立谷口,望着可能飄來的人影,內心第一次期盼上天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