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婚期
南苑宮內,穆詩雅舉着穆宸睿送她的雙角鹿掛墜兒出神,偶爾看向院角搖曳的梅枝,想着它們冬日裡盛開時的勝景。天喜步入院中,立在穆詩雅一側猶豫道:“大魏嫣公主求見。”
穆詩雅慢慢放下雙角鹿,理了理衣袖,眼中思緒複雜,她淺淺望着院門口,起聲吩咐:“請進來吧。”
天喜領着一身硃紅的拓跋嫣走入,她面上露着喜色,手中提着一隻鳥籠子,全身雪白絨毛的畫眉鳥正遊玩其中。穆詩雅奇怪盯着已經走近自己的拓跋嫣,想着無事不登三寶殿,無事更不會攜禮而來,如今她如此舉動,又如此打扮,應與婚事有些關係。
“不請我坐下?”拓跋嫣今日倒顯得客氣,並未似以往那樣在穆詩雅院中自然隨意。
“我不請,你就不坐了?”穆詩雅示意天喜退下,淡淡道:“那便站着吧。”
拓跋嫣心情很好,對她此刻的態度並不理會,將畫眉鳥放在桌案上,又推到她面前,笑道:“送妹妹的禮物。”
“求我辦事,沒有萬兩黃金,就別開口。”穆詩雅直接拒絕道。
拓跋嫣抿嘴淺笑,坐在穆詩雅一旁,離她極近,“你皇兄說,這隻鳥在你眼裡抵得過一座城池,特意讓我送來給你,還說,若是拿這鳥兒威脅你,你會親手殺了那個人來餵它的。我卻不知,畫眉喜歡人肉?”
見穆詩雅面色平淡,拓跋嫣突然抓住了她正要端茶的一隻手,茶水濺在了兩人手背,有些溫熱,“我要同他成親了,十日後,你的生辰前。”拓跋嫣並未放開她的意思,死死攥着她有些顫抖的手。
“有什麼新鮮的。你來大梁不就是爲了婚事嗎?”穆詩雅終於肯說話,依然一副雲淡風輕,慢慢從懷中掏出帕子,在拓跋嫣拉着自己的手上輕輕擦了擦,開始變涼的茶水讓她感到了一股灼燒感,手中隱隱刺痛。
“我想讓你送我出嫁。”拓跋嫣看不出她面上情緒的觸動,僅有手中的微微顫抖才能察覺出她心中的波瀾。
穆詩雅看向四周開得豔麗的四季海棠,伸出另一隻手將畫眉鳥推回給拓跋嫣,如火的瞳色直直望向她,“是不是他提議的?”
拓跋嫣蹙眉回望,輕輕點頭,“你果然瞭解他。”
穆詩雅示意她鬆開自己的手,理了理有些褶皺的衣袖,依然毫無情緒道:“十幾年的朝夕,怎會不瞭解。”她又看向畫眉鳥,眼中滿是不捨,“你還給他吧,說我不想養了。”
“聽說是你們一起養大的?”拓跋嫣看着面前的畫眉鳥,伸手逗了逗它,可見她心情極佳。
“是我們幾個兄妹一起養大的,本來在大皇兄宮中養着,他平日裡心思細膩,加之太子妃也是個細心的人,畫眉在它宮中養的格外出衆。後來大皇兄沒了,這鳥兒便輪流放在我們這裡。如今成了這幅模樣,實在諷刺,看來我們心中都沒了大皇兄。”話到此處,穆詩雅眼中存了些溼潤,被她努力控制着。
一隻溫暖的手放在了她的面頰上,小心地撫了撫,一臉愧疚的拓跋嫣慢慢湊近她,又一瞬地將她抱入了懷裡,輕拍着她的背,柔聲道:“對不起,我搶走了他。”
穆詩雅愣怔那裡,對舉止怪異的拓跋嫣有些招架不住,此刻,她該作何反應?明明很討厭這個女人,偏偏她又一副示弱的樣子,讓人無法莫名的衝她發火,看來,她很適合呆在穆宸睿身邊,她是個懂得御人之人,她有自己的一套手段,日後定能幫助穆宸睿。
身邊飄來淡淡花香,將穆詩雅的思緒慢慢帶走,她淺趴在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肩頭,感受着她不知是真是假的暖意,聽着桌上畫眉偶爾的淺唱。
拓跋嫣滿意離開,得到了穆詩雅的承諾,大婚之日送她入宮,將她親自帶到穆宸睿面前。
感覺到院子有些憋悶,穆詩雅從座位上起身,擡腳從院門移步而出,一股暖風吹面而來,風力極大,倒不似夏日該有的強度。穆詩雅一個不穩,退到了院牆邊,扶着被烤熱的牆壁穩着情緒。
“你再不出門,我就要中暑了。”巴敏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穆詩雅擡頭看去,一席藏藍薄衫的熟悉男子立在面前,如傳言中所說,這個巴昆王子讓人看着威嚴難犯,怎麼都無法同昔日裡的南宮雲扯上關係。
見他頭頂溢出的汗珠,和微紅的面頰,知他一定等了許久,穆詩雅慢慢站穩,責備道:“又不是沒有陰涼,站日頭下做什麼?”
“苦肉計啊。”巴敏羯不慌不急道:“看看這樣你會不會心疼,好讓我進你的院子涼快會兒。”
穆詩雅正了正色,本不想理他,剛要轉身重新入院時,似又想到什麼,扭頭問道:“我若是不許,你可會繼續站着等。”
“你可以試試看。”熱風又一次斜斜吹來,撲得人有些心慌,巴敏羯毫無請求之意,倒似是希望穆詩雅求着他入院一般,挑起的脣邊滑出好看的笑,比天上那輪紅日更加的燦爛耀眼。
天喜從院中跑出找尋穆詩雅,見她立在門口同南宮雲對視,兩人都不言語,這樣看着對方許久,一個笑容燦陽,一個冷如冰霜,冰與火交融間,倒讓人覺得是副難得一見的美景。看天上日頭毒辣,天喜慌忙用袖子爲穆詩雅遮陽,口中勸道:“郡主有什麼事就去陰涼處同巴昆王子商談吧,若是一直這樣站着,會中暑的。”
也就站了一會兒,穆詩雅便覺得頭昏腦脹,再看已經立了許久的巴敏羯,脖間也已冒出汗珠,知他一定熱得難受。穆詩雅心頭有些不忍,淺淺道:“你的苦肉計奏效了,進來吧。”
兩人到了涼亭,在樹蔭的遮蔽下總算感受到了一絲涼爽,穆詩雅吩咐天喜,“再取些冰水來。”
待天喜退下,巴敏羯看到桌上放着的鳥籠子和那隻惹人憐愛的畫眉鳥,頓生喜愛,湊近它挑逗着,“這小東西生的好看,是你養的?”
“大皇兄同我們一起養的。”穆詩雅倒了杯冰水遞給了他。
巴敏羯依然盯着畫眉鳥,伸手接下冰水一飲而盡,又將杯子遞了回去,“再來一杯。”
穆詩雅無奈地又給他倒了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第五杯時阻止道:“你也不怕肚子疼。”
巴敏羯將目光從畫眉鳥身上移開,盯着將水杯放在桌上的穆詩雅,淺笑道:“我從小喝着風谷內的冰泉水長大,這點冰寒根本不在乎。”他一瞬坐在穆詩雅身邊,湊她極近,“你是在關心我?”穆詩雅瞪他一眼,從鳥籠旁的小盒子內取了些穀粒放在畫眉的食盒內,不去理他。
見穆詩雅指尖現出紅痕,巴敏羯將她的手一瞬抓起,盯着像是燙傷般的火紅色指尖,輕輕吹着氣,“很疼對不對?”他聲音輕柔,口中呼出的氣息一樣的輕柔。
“剛開始很疼,慢慢就習慣了。”穆詩雅想要抽手,被巴敏羯執着的拉着,不肯放開。穆詩雅嘟嘴看他,“你早知道我這身子可能出了毛病,所以纔將我放入冰泉水中的,對不對?”
“你還不知它叫什麼吧?”巴敏羯見穆詩雅表情淡淡,以爲她已知曉‘火扇’之毒,又見她這樣責問自己,想穆宸睿並未完全言明。他搖搖頭,拉着穆詩雅的手離他近了些,爲她揉搓着手掌,倒讓穆詩雅指尖的疼痛減了幾分。
“它?”穆詩雅知道,巴敏羯一定曉得她身上的病症,皺眉道:“原來是個有來頭的病。”
巴敏羯細細思量,猶豫着該怎麼說:“你是中了毒,且同穆宸睿有關,你可願意聽?”
穆詩雅一怔,看向他,將手慢慢抽回,眼睛移到搔弄翅膀的畫眉身上,許久都未說話。
“早想告訴你的,又覺得由他親口告訴你會更好,畢竟是他將毒移到了你身上。”巴敏羯仔細觀察着穆詩雅的神色,見她表情淡淡,想她心中一定有了猜測,且離真像不遠。
“這毒叫什麼名字?”穆詩雅輕聲問。
“‘火扇’。”
“會怎麼死?”
“不知道,中了這種毒的人,大多都自盡了。”巴敏羯臉上浮出些許不忍,咬牙道:“若是沒有‘千蠶冰絲’時時壓制着,很少有人能熬過去。”
“是不是身上會很熱,像是火燒一般。”穆詩雅並未在意,繼續冷着聲問。
“是。像是整日被烈火焚燒般,很是煎熬。”
穆詩雅從座位起身,走到亭子邊,看向光禿禿的梅樹,輕輕嘆了口氣,“皇兄身上可還有這種毒?”
“沒了。《雲經》上說‘驅扇,替扇’,若想驅除體內的‘火扇’,便要找人代替自己移走它。且‘火扇’只願進入與那‘驅扇’者熟悉之人的身體。仲孫子良在你身上發現已經快消耗殆盡的‘千蠶冰絲’,有着冰絲壓制你體內的‘火扇’,你纔沒有時時感受到體內的灼燒感,若是哪日冰絲徹底消盡,你恐怕。”巴敏羯心疼的看着她。
穆詩雅摸了摸脖子間的齒痕,淺淺細疤與指肚相互摩擦,卻讓穆詩雅感到一股欣喜與慶幸,她嘴角勾出一抹笑,映在巴敏羯眼中似是一把尖刀刻入心房。
“你在高興?”巴敏羯兀地起身,眼中滿是怒色,“爲能替他承受這種毒症而高興?”
穆詩雅看向他,突然問了另外一句話,“我若是跟着你,你可會好好愛護我?”
巴敏羯微微一頓,蹙起的眉梢慢慢舒展,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她,轉而一抹喜色涌上面頰,惹他衝向穆詩雅,激動地捧着她的臉,回問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邊?”
穆詩雅將他的手從臉上拿下,與他握在了一起,笑道:“我性子倔,愛挑食,討厭天黑,討厭蟲子,卻不怕它,我總愛任性行事,不愛同人商議,魯莽、粗心,若是生氣了還喜歡不搭理人,這些你能不能忍?”
巴敏羯緊握着她的手,只是淺笑並不回答。
“若是這些你能忍,我還有個更不好的毛病,我身上有奇毒,而那種毒是會轉移的,若是你同我太親近,可能。”還未等穆詩雅全部道完,巴敏羯霸道的吻在了她的脣邊,雙手將她緊緊抱在了懷中,柔軟的脣邊輕輕貼近,將四周的暑氣一瞬消散,空氣中只剩了甜甜的花香。
茶壺摔在地上的聲音從院門傳來,穆詩雅聽到腳步聲,想要從巴敏羯懷裡撤身,發現他根本毫不在意,依然猛烈地貼在她的脣上。
“郡,郡主。”天喜支支吾吾道:“璟王殿下來了。”
聽到這個名字,穆詩雅本能的推開巴敏羯,驚慌地看向院門。一身紅衣的穆宸睿立在那裡,冷冷盯着眼前的一幕,面上辨不出任何情緒。巴敏羯轉身看向他,兩人久久對視,眼中神色複雜。看着如此打扮的穆宸睿,只覺得見到了一個大婚中的新郎官,穆詩雅這纔想起,他馬上就要成親了。
“皇兄。”穆詩雅見氣氛壓抑,淺淺喚了聲。又看向一旁的天喜,她拾起地上茶壺的托盤匆匆退下。
穆宸睿嘴邊慢慢掀起一抹笑,走近院中涼亭下,敞開雙臂道:“大婚那日要穿的,過來讓你看看,皇兄這樣如何?”
穆詩雅盯着那抹有些刺眼的紅,皺眉責備道:“新婚的衣服怎麼能現在穿上,會不吉利的,快換下來。”她向前稍稍移了些步子,喚院外的天喜道:“天喜,去給璟王拿件衣服來。”
“不必了。”穆宸睿放下手,立在那裡如初升的紅日般燦爛熾熱,“想讓詩雅先看看,才穿出來的,沒想什麼吉利不吉利,也不知穿上好看不好看。”他臉上滑過一抹失望,轉瞬即逝,根本來不及捕捉,卻被眼尖的巴敏羯看入眼中。
“很好看,像是,像是太陽。”穆詩雅呆呆盯着他,一直都未將眼睛移開。曾幾何時,她也想過一身紅裝的穆宸睿捧着大紅綢緞立在她面前,將紅綢的另一端遞給她,拉着她一同走在衆人的目光中,如今,這夢中的紅色雖然出現,卻是另一番場景。
穆宸睿還未回話,巴敏羯賀道:“恭喜璟王。”
“多謝。”穆宸睿聲色平淡,聽不出半分喜悅,他將眼睛慢慢移向牆角的梅樹,“皇兄大婚那日,就由詩雅送嫣公主入宮吧。”
“好。”穆詩雅收了神思,看向身旁的巴敏羯,對他淺淺一笑,終於將心中痛楚隱下,“我答應了嫣公主,會親自送她。”
穆宸睿點點頭,從亭下走出,只邁了幾步又停了下來,“你答應皇兄,不會嫁到巴昆,不知還作不作數?”他並未回頭,而是立在亭外等着一臉驚訝的穆詩雅回話。
巴敏羯露出怒色,正要擡步向前,被穆詩雅一隻手拉着退了回來。見穆詩雅輕輕搖頭,巴敏羯忍着憤怒,盯着穆宸睿像是一隻隨時準備將他撕碎的狼。穆詩雅頓了頓,淺聲回道:“還作數。”
“好。”穆宸睿面無表情地冷聲一句,披着一身紅衣從院中走出,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