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後。
夕陽餘暉染滿天際,柔柔地灑落雲層,別有一番情致。
奴兒整個人被包圍在柔暖的光暈之中,幽然的目光飄向遠方,落在誰也到達不了的虛無空間裡。
他——還好嗎?
無時無刻,她總惦記着他,無一刻忘懷。
很傻,她也知道。只是,牽念他的心,卻怎麼也舍不去、斬不斷。她要他過得好,那麼,遠方的她才能安心。
爲此她會很虔誠地爲他祈福,但願他笑容多些,悲愁少些,眉心別總是凝着鬱寒,不讓任何人靠近他的心……她明白他其實不快樂。一直到後來,她看穿了他的靈魂,那是一顆包裹着寂寞、以層層冰霜僞裝自己的心,所以她不恨他,也從沒想過要恨他。
臨威王爺說,他在找她,而且找得很苦。
這番話,讓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湖,再一次激起點點漣漪。
她不懂,是他不要她的啊!那,他還找她做什麼呢?她以爲,有沒有她,對他來說都是沒差別的,不是嗎?
甩了甩頭,奴兒硬生生地中斷了糾纏的思緒。
如今,這些答案對她還有什麼用呢?那些早就過去了,她不是一在說服自己,讓一切化諸回憶嗎?難不成,還要再一次自作多情,讓自己陷入悲澀的痛苦深淵?
是不該再想他了呵!她喃喃告訴自己。
「奴兒——」輕細的叫喚,由身畔傳來。
一下子由迷離的思緒中回到現實,奴兒有些恍惚地擡眼,徵忡了好一會兒,纔想到要回應。「小姐。」
「在想什麼?」宋香漓實在很不想問,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
自從前幾日朱玄隸來過之後,奴兒就表現得魂不守舍,她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可是……「奴兒在想前幾日臨威王爺說的話。」奴兒據實以答。
她不會隱瞞小姐任何事,不僅因爲小姐是她的救命恩人,也因爲小姐給了她生平的第一份關懷。
離開屈胤碁之後,她茫然地不知何去何從,身無分文,偏偏又禍不單行,一羣地痞混混的惡意調戲,讓她在抗拒中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在逃離狼爪之後,人也傷痕累累,體力不支地暈了過去。
所幸,正巧路過的小姐及時救了她,否則,她就是死在那裡,也沒人會多看一眼。
這份恩情,教她甘心爲婢爲奴,一生伺候小姐——雖然小姐一直強調着將她視爲妹子之類的話。
「我就知道。」宋香漓氣悶地哼道。
「知道什麼?」奴兒不解地反問。
「那傢伙沒安好心眼!」她想也不想地咒罵。
可惡!朱玄隸那個大色鬼到底對奴兒說了什麼啦!甜言蜜語講得連歷盡滄桑的奴兒都招架不住。
「怎麼會呢?我覺得臨威王爺人很好。」
「妳不要老在我面前說他好話,那傢伙說人格沒人格,人家風流他下流,老是見花就採,好像一天不沾女人會死,妳自己說,這種人哪裡好?」
奴兒微訝地張嘴看她,好一會兒才低笑出聲。「小姐在吃醋?」
「我……吃醋?」宋香漓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那傢伙嘴巴賤,妳也想學他是不是?」
奴兒忍不住搖頭。小姐就是死愛面子。
她嘆了口氣。「別誤會人家了,臨威王爺對妳可是一心一意,我又沒有小姐的清豔之姿,他哪會看上我啊!」
「怎麼又妄自菲薄了?我就覺得妳很好,不懂得珍惜妳的人全是笨蛋!」
「是嗎?」奴兒苦笑。「若真是這樣,那少爺爲何厭棄我?」
「叫那些爛男人去死!」宋香漓的怒氣是針對朱玄隸,屈胤碁其次。
看來小姐的醋勁不僅大,而且可怕。
「小姐,我和臨威王爺真的沒什麼,他只是轉告我,少爺在找我而已。」
「怎麼可能?那個該下地獄的薄情郎也會良心發現?」
「我也不曉得。」奴兒戚然長嘆。
宋香漓一聽,神色也跟着凝重。「那妳打算怎麼辦?」
「我是不會再見他的。」
「我贊成。」宋香漓附和。若再讓奴兒回到那個沒心沒肺的冷血動物身邊,他不曉得還會怎麼折磨她呢!
回想當初救回奴兒時,她那副萬念俱灰的模樣,就讓宋香漓想狠狠痛宰將善良可人的奴兒傷成這般的罪魁禍首。
所幸——她的視線,移向奴兒隆起的腹部。
所幸有這個孩子,這讓奴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看她那麼認真地對待着屈胤碁賜予她的一切,未香漓就好感慨。
說到底,奴兒還是在爲她的少爺而活,宋香漓從沒見過這般癡傻的女孩。
※※※
難以捉摸的闃暗夢境中,屈胤碁霍然睜開了眼!
幽幽蕩蕩的冷寂,依然緊緊包圍住他。
下意識裡,他探手撫向身畔的空寂。
仍是隻有他一人嗎?他泛起戚然的苦笑。
是呵!怎會忘了呢?那名以純然的柔情、真摯無悔地待他的女子,早已遠去——再也無法留在沒有她的牀上,屈胤碁披衣起身,看着窗外仍舊灰暗的夜色。
爲什麼要到失去,才懂得珍惜?
曾經,他狠着心,恣意蹂躪她的真心,總以爲任何人都影響不了他,也以爲他可以什麼都不在乎。爲他而癡狂欲絕的女子,她不是第一個,所以明知她是那麼刻骨癡絕地愛着他,他也不當一回事。
一直到……是的,直到他意識到,他已真正失去她,着慌的心,竟茫然得無所適從。
幽遠的目光,再一次飄向鎮於桌面的紙張,五指極爲輕緩地撫過上頭的字痕。
這是她那一天遺留下來的,早在那時,他就該由她異常的神態察覺出不對勁纔對,偏偏他卻是執意地忽視。
上頭,寫的是一首詩——一首教他揪心的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傻呀!他都如此待她了,她還在傻氣地喃喃念着「與君相知」!
除此之外,上頭清楚地寫着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算不上好看,卻工整得足以教他看出,她是多麼用心地在練着、寫着……她那一天,就是要來告訴他,她已學會寫他的名字了嗎?
這丫頭!她就不能少蠢一點嗎?明知他會嗤之以鼻,爲何還要送上真心任他糟蹋?她……她實在……蠢得讓他生氣!
那時他曾不只一次慍惱地揉掉它,以爲只要這樣,心頭糾結的酸楚也能一筆揉去。可是……嘆了口氣,他最終還是留下了它。
奴兒呀!妳究竟在哪裡?
四個月了,她音訊杳然,他甚至無法得知,此刻的她是否安好,是否——曾想過他。
他也想拋去這股惱人的情緒,情難由己,至今,他依然牢牢地記着碰觸她的感覺,發了狂地想念着她每一寸沁甜馨香……他渴望她!渴望着她溫暖的包圍,除了她,還有誰能帶給他這般癲狂的滋味?
這可惡的小丫頭,把他的心弄得一團糟,然後就想揮揮衣袖走人嗎?
休想!她是他的女人,這輩子都別想逃開他,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非找到她不可,絕對!
※※※
「奴兒,妳上哪兒去呀?」宋香漓好奇地看着「盛裝打扮」的奴兒。
「到普寧寺去上香。」奴兒一邊說着,一邊以薄紗覆面。
她不會爲自身的容貌而自卑,但卻經常惹來他人異樣的側目,並且惡意調戲,這樣的事碰多了,她只能儘可能地避免這種情況。
「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呀?」宋香漓打趣地問。
「奴兒只是一介小女子,沒這種超凡胸襟。」接着,奴兒帶笑的眼光瞟了宋香漓一眼。「我是去求菩薩保佑,讓小姐和王爺早成連理。」
宋香漓俏容微暈,不甘示弱地回道:「妳少來了。我看妳是爲了『某人』燒香拜佛,發願折自己的福來換他一生平安順遂。哼!
我哪有妳的心肝少爺重要啊!」
「小姐!」奴兒難堪地輕喊了聲。
既然知道,又何必說破呢?在角落裡默默爲他祝福,已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算了!算了!我不說了。你快去吧!自己當心點。」
「多謝小姐。」
走了兩步,宋香漓又叫住她,看了眼她五個多月身孕的肚子,不放心地又說:「我看不妥,還是我陪妳去好了。」
「王爺待會兒要來喔!」奴兒涼涼地說了句。
「啊?」果然,宋香漓遲疑了。
「怎麼,這會兒捨不得走了?」
「壞丫頭,妳笑話我啊!」
奴兒會心地一笑。「奴兒不敢。小姐還是留下來吧,我自個兒去就行了。」
這種期待與心上人相依的心情,她又怎會不懂?她真心地希望小姐和臨威王爺能有個好結果,別如她一般……※※※
一到普寧寺,奴兒便發覺自己來錯時機了。
今兒個正逢十五,以靈驗出了名的普寧寺平日就已香火鼎盛,此刻更是人潮洶涌。
她輕擰了下秀眉,一個不留神,讓來去匆匆的行人給撞了一下,踩不住步伐地跌進了一道寬闊溫暖的胸膛。
驚亂中,奴兒意識到這是一名男子的胸懷。
溫厚的大掌握住了纖肩,穩住她的身子。「當心些。」
相觸的瞬間,屈胤碁已發覺她是一名孕婦,只是,她卻勾起了他不知名的異樣感觸。
低醇的嗓音,多似午夜夢迴時,縈繞心臆的他……就連這道厚實的胸懷,都是那麼的熟悉……天哪!她竟無時無刻都能想起他!
「抱歉。」奴兒急急說了句,便快步離開,心亂得甚至不曾多看他一眼。
望着空蕩蕩的雙手,屈胤碁眉心微蹙,若有所思地望住那道遠去的窈窕纖影。
多麼的似曾相識啊……掌下震撼着心靈的觸感、柔軟嬌軀的契合,以及那抹不可錯認的沁然幽香……這世上,除了「她」之外,還有第二個人嗎?
狂狷如他,向來不信神祇之說,今日是見這間廟宇香火鼎盛,纔會抱着姑且一試的心態進來晃一晃,不知傳聞中極爲靈驗的普寧寺,能否爲他尋得那思之如狂的小女人。
沒想到……菩薩真有這麼靈驗?他連炷清香都還沒上呢!
揚起邪肆的笑,屈胤碁舉步追了上去。
滿心虔誠地將牲禮素果一一擺上桌案,奴兒點了三炷清香,在神桌前跪了下來,閉上了眼,以着極爲虔敬專注的神態,衷心祈願。
好有意思的小女人。
屈胤碁噙着笑,饒富興致地打量她。
雖看不見她的臉,但是可以想象,那絕對是凜然不可侵犯的認真。他狂妄得甚至不將神明看在眼裡,可是她卻表現得好像全天下沒有一件事比這個更重要了,彷佛只要她一心一意地祈求,神明便會允了她所願……記憶中,只有一名女子有這般令人憐愛的傻氣。
屈胤碁無聲移步上前,黑瞳閃起不懷好意的光芒。他也在佛前跪了下來,而且跪得靠她很近、很近,卻巧妙地無一絲肢體接觸。
奴兒渾然不察,仍是全心全意地替那以爲遠在天邊的心上人祈願,盼他無妄無災,平順至白頭。
再三拜了又拜,她才睜開眼,起身想將香給插上,忽然感覺裙裾的一角不曉得讓什麼給勾了住,她低下頭察看究竟,這才發現,她的裙襬竟讓一名男子給壓在膝下。
微微窘紅了臉,她低喊:「公子——」
屈胤碁理都不理她,擺出比她更「專注」的態度,一心一意地「求神問卜」。
奴兒無奈,只得加重音量再喊了聲:「公子!」
「菩薩啊菩薩!信徒屈胤碁,今年三十有一,家大業大,才幹不凡,長得又俊美過人、更勝潘安,出色得不得了,簡直就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中龍鳳,多少閨女擠破了頭想嫁給我……」
怎會有這麼不要臉的人?
但,這卻不是引起奴兒注意的原因,而是——「屈胤碁」三字,宛如一聲巨雷劈進腦海,她震驚地仰頭看去!
天哪!是他,真的是他!那張絕俊出衆的臉龐,早已深深鏤刻在奴兒的心版上,她到死都忘不了!
就在她被突如其來的意外給震得忘了呼吸時,輕淡的音浪依然不間斷地飄過耳畔——「可是我很困擾欸!像我這麼完美的人,當然要找一個同樣不凡的女人,但問題是,普天之下,有哪個女人匹配得上我?是不是很傷腦筋?唉!原來一個人太出色也是件麻煩事。」長叮短嘆了一陣子,他又接續道:「不過話再說回來,要是連我這天縱英才都娶不到老婆,那不是太沒天理了嗎?菩薩啊菩薩!您不是能解疑難雜症嗎?送個靈慧佳人給我如何?不說話啊?我當您答應嘍!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他怎麼搞的,連在菩薩面前都敢胡言亂語,也不怕冒犯神明。
奴兒愈聽,娟細的眉愈是蹙起。
「少——公子!」她嘆了口氣,二度叫喚,怕被他認出來,聲音還刻意壓低了些許。
屈胤碁像是「突然」發現她的存在,一臉意外地說道:「咦?
妳在跟我說話嗎?」
「對。我是——」
「妳不要勾引我,我可是個正人君子。」他說得正氣凜然。
「我——勾引你?」奴兒一臉錯愕。
「要不然妳幹麼靠我靠得那麼近?」
亂講,她哪有!明明是他自己靠過來的,他怎麼可以做賊喊捉賊?
「好!好!好!算我的錯,麻煩公子——」
「那妳要道歉。」
還……道歉?
這就真的太過分了哦!
奴兒無奈地吸了長長的一口氣——「好,我道歉,請公子莫與小女子計較。」此刻她只求脫身,不想和他夾纏不清,她就怕再多說一句便會讓他瞧出端倪。
偏偏,太好說話的人就會被吃定!
「我不接受。」這個得寸進尺的傢伙,一點都不曉得什麼叫「羞恥之心,人皆有之」的道理,還理直氣壯地說:「妳都承認妳是有意勾引我了,那我受損的名節和蒙受陰影的心靈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難不成要讓她被勾引回來嗎?奴兒聽傻了眼。
「公子別爲難奴家了。」她已經不曉得該如何是好了,面對他,她一向沒轍,從初識那天至今,一直是如此。
屈胤碁突然靜了下來,奴兒一點都不敢指望他會良心發現,懂得檢討,於是疑惑地仰起頭,正好迎向他探索般的打量目光。
她的心頓時漏跳了一拍!
「你……你看什麼?」奴兒音調有些許不穩。他該不會……察覺出什麼了吧?
「我在想……」他吊人皿口地停了會兒,又研究似地看了她好幾眼。
「想什麼?」她氣虛地接口,幾乎沒勇氣問了。
「想妳一定是菩薩送給我的俏佳人!」屈胤碁露出笑容,開開心心地道出結論。
聞言,奴兒差點昏倒!
她還以爲他……以爲什麼呢?他從來就沒把她放在心上,又怎麼可能會認得出她來?也許……也許他早就忘了現今世上,還有個名喚奴兒的癡心女子。
收起突生的哀憐,她強打起精神。「公子別說笑了。」
「誰說笑了?我是很認真的。」屈胤碁道。那口氣,的確是一本正經。
寥寥數語,無端端又將她平靜的心湖撩起漣漪點點,奴兒心慌意亂,想抽身,偏偏又無法如願——「麻煩公子高擡貴腳。」不願再聽他胡扯,她道出了打一開始就打算說的話。
誰知——「我爲什麼要?」屈胤碁的表情很囂張。
「你——」她氣悶地輕咬下脣,爲難地呆在原地。
其實,她大可揚聲一喊,說他意圖調戲她,便可輕易脫身了,可是……她怎忍心這麼待他?
透過薄紗,他似乎也感受到她楚楚可憐的神韻,再加上他們已引來不少人的側目,他這纔不怎麼甘願地移開腿——在神佛面前打情罵俏總是引人非議嘛!他是無所謂,但他的小女人可受不了這些。
一得到自由,奴兒立即起身將手中的清香插上香爐,然後便匆忙地往後苑奔去。
屈胤碁張口欲言,最後仍是什麼也沒說,默默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