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強曉得豬肝的脾氣,從來不會跟人吵架講理,豬肝信奉的是“罵的風吹過,打的實在禍!”
朱自強趕緊問五花肉:“媽,發生了什麼事兒?”
五花肉推開幾人,衝幾個幫手道:“麻煩大家送到衛生所去!”幾個人一起動手,那女好像被嚇得不輕,臉色蒼白,哆哆嗦嗦地跟在後邊一溜煙不見人了。
“唉……都是你爸!他倒是走得痛快了,買棺木、辦喪事這些都要錢,你爸這麼胖的人,找遍了狗街才找到這家有合適的,平時這種大棺木也才一千七八,可是她非要三千塊,沒辦法啊,我不能讓你爸躺得不自在,當時就答應了,剛纔她跟她男人又來,說要五千!不然就要把棺材擡回去!你二哥一聽就急了……”
朱自強拍着額頭,心裡的怒火一陣陣地突突,豬腦殼突然對豬肝道:“你還不快走?剛纔我看了一下,那人肯定被砍斷手了,再不走派出所的就來抓人了!”
五花肉嚇了一跳:“不會吧……”
豬腦殼叫道:“我再怎麼說也算個醫生!這都會看不出來?老二這是嚴重傷人罪!如果那婆娘往派出所一告,這案子非得抓人了,再說豬肝讀書的時候就有案底,那個姓彭的現在是局長了,會放過他嗎?”
五花肉白眼一翻,嘴脣變成青白色,指着豬肝兒哆嗦着罵:“殺……千…刀的,還不快滾!”
豬肝這會兒終於一臉驚惶了,看着母親和兄弟,完全不知所措,這可是坐大牢啊!朱自強顧不上這麼多了,一把抓起豬肝的手就往外走,豬肝使勁甩開:“我不走!死也要把爸送上山!”
朱自強看着豬肝,再看看母親灰敗的臉,心裡就像刀剜一般地痛:“你要氣死老媽?聽我的,快走!我讓洛永開車送你出去,隨便找個地方住下來,託人送個信,安心在外邊呆着,等風聲過了再回來!”
豬肝看着弟弟血紅的雙眼,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不是怕被抓,而怕朱自強眼睛裡那股強行忍住的怒火!一跺腳,往五花肉身前咚地一聲跪下,一句話不說,連續三個響頭磕完就走。
朱自強的淚水不爭氣呀,哭吧,今天就把一輩子的淚水流光!出了靈堂,眼睛瞟了一下正在幫忙洗碗的洛永。
此時的洛永十六歲,長得又黑又壯,像頭小野牛,現在駕駛技術可熟練得很,這人也真是奇怪,眼瞅着這麼一個低能兒,開車卻是把好手,他師傅說洛永生下來就是個開車的料!
吳飛和小雷剛要動,朱自強擺了一下手,剛纔發生的事兒,外邊已經知道了,洛永緊跟在朱自強兄弟身後,走到公路邊,朱自強才道:“洛永,把豬肝送出去,隨便找個地方。馬上走!”
洛永二話沒說,馬上就跑到自家門口,他現在整的是老解放,把車子打着了,衝豬肝兒招手。
兄弟倆互相看着,這一去……何年才能相見?豬肝扭過頭,今天的第二滴淚水意外滑落,朱自強也偏開頭:“去吧,是死是活你自己混了。”
車屁股後邊的灰塵全部消散後,朱自強拖着沉重的步子返回靈堂,出人意料的是派出所始終沒人來詢問。
當天晚上洛永滿臉疲憊地回來了,只跟朱自強說了句:“回子窩裡。”朱自強放下了心裡一塊大石!那些回族可全是些血性人,公安一般不敢去搜人,出了名的亂,也許這樣的環境才適合豬肝!
停喪三天,第三日早上十一點發喪,一座石塊混着石灰泥砌起來的新墳,一堆剛挖出來的泛着黃色的泥土,一塊青油石雕刻的墓碑。
豬腦殼走在前邊,長子擡靈牌,次子擡遺像,三子扛招魂幡,豬肝跑了,這事兒狗街上下已經知道。派出所的人始終沒吭聲,看來人家是送人情啊!朱自強一手拿招魂幡,一手擡遺像,走在豬腦殼的身後,而那個肥胖的父親,就在後邊的黑漆棺材裡,含笑九泉。
豬肝跑後,向來堅強的五花肉,一夜之間頭髮花白,老態畢露。朱自強心亂如麻,幸好還有個豬腦殼強打精神處理後事,買菜殺豬買米辦席,請道士先生做道場,收禮記帳,修墳借傢什,那些桌椅板凳、擡喪用的龍杆纜繩全部要他請人去弄。三天下來,豬腦殼兩隻眼圈青黑,直接導致守靈夜的時候,昏倒過去,本來人胖就貪睡,這麼一折騰下來,哪能撐得住?
不過豬大腸的葬禮在狗街還是引起了轟動,主要是來的人,五花肉每年往兄弟們處送的東西終歸還是有作用,武家的人在縣城是大家族,豬腦殼單位上的同事,舊時的同學,朱自強的班主任老師及課任老師們,還有已經初中畢業的同學,聽說班長的父親過世,也相約而至。
這下把小小的狗街弄得熱鬧不已,但是真正造成轟動的還是標着“縣委組織部”這個名稱的花圈,知情的人都曉得這是豬大腸師傅的兒子,現在已經是縣委組織部副部長,剛剛走馬上任一個月,對這位繼承自己父業的義兄,部長灑淚當場,揮寫了篇悼文,並向五花肉鄭重承諾,以後有什麼困難一定全力相助!
完後看着五花肉,動情地說:“嫂子保重,大哥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一個人,而大哥對於嫂子則是整個世界。”朱自強本已流乾的淚水,再次涌出眼眶,父母都是文盲,愛情就是在罵罵咧咧、髒話連天中培養出來的,但他們始終在一起,無論面對任何困難,相依相扶。
豬大腸曾經對他說過:“等我跟你媽都老了,你們都出息了,我們就去北京***,看看……”
“老子雖然是個殺豬的,可老子是君子,君子知道不?小人行徑君子不恥,君子不欺人以方!我朱大長一根腸子通到底,斤兩足夠,童叟無欺,絕不佔你便宜!”
“人生不如意十有,所以要常想一二。我豬大腸這輩子最值得自豪的就是養了三個好兒子!古語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老子有三個兒子,這大不孝的事情嘛輪不到我了,三兒最爭氣,考了個全縣第一名!老子就算賣血也要供他上市一中,然後上大學!”
言猶在耳人已逝,怕是這輩子無法去除的傷痛。
朱自強始終昏昏糊糊的,心裡不斷回想起豬大腸的一言一行,豬腦殼一把抓住他:“老三跪下!”
朱自強稍爲警醒,此時發喪的隊伍碰到了難題,豬大腸的墳修在狗街的山後,雖然坡不高,但卻很陡,還要趟一條小山溝子,擡棺的人在過溝的時候差點就碰到了地。
根據風俗說,人死後棺不沾地,只要一沾了地,那死人的魂就留下了。可豬大腸是什麼份量,那體重就算死了也不差兩百斤!再加上一口大棺木、龍杆、喪罩,這合起來就是千多斤,八個人硬扛,擡平了還算好,只要一歪,弄不好就會出人命!
每每碰到這種情況,孝家的人都要跪着請親人上路,不要暗地裡使壞。這豬腦殼抓着朱自強跪下就是這個道理。
棺材在溝裡上不來,下去的時候就有兩個人被壓得慘叫,估計肩頭傷得不輕,纜繩狠命地拉着,下邊幫忙的**叫道:“搭飛腳!”當下就有人趴在溝邊,遠遠的朱自強就看到了胡明紅,手狠命地揮舞着,喊得口沫橫飛:“一二,起!一呀,嚇!”
前邊拉,後邊推,從半山看下去,一條長長的人龍,朱自強心裡激動不已,五花肉則在一邊哭喊道:“豬大腸!你還要折騰啊,別爲難人吶!”邊說邊哭,豬腦殼則不停地磕頭。
只有朱自強看着這一切激動不已,終於,下邊一聲齊喊,棺材猛地衝了出來,而下邊的人臉孔扭曲,每個人的腳點在高坎上,因爲前有拉力,後有推力,扛棺的人只要穩住棺材就行了,全靠拉的人和推的人使勁兒,這樣看起來擡的人就像在耍雜技,再高的坎,就像走牆壁一般走上去,這就是他們喊的搭飛腳!
胡明紅大吼道:“腰挺直!一二……”全部的人跟着合聲“起!”
過了山溝,基本上就沒有難題了,但還是有幾個人在搭飛腳的時候被壓趴下,等棺木一到,就是道士先生作法,指揮下葬,然後下午就是謝謝www。qb5200。Com前來幫忙的親朋好友,大家猛吃一回“八大碗”!七天後,孝子復山,喪事完畢!
***馬回子殺牛一般是早上五點鐘,過了三更,起牀後一句話都不能說,這叫禁口,把牛的四腳全部拴好,用塊黑布把牛眼睛蒙上,然後是阿翁念可蘭經,邊念邊圍着殺牛刀轉,左十二轉,右十二轉,這纔開始動手。
豬肝很喜歡馬回子身上的血腥味兒,來三天了,每夜睜着亮亮的眼睛,想家,想死去的豬大腸,想五花肉,想朱自強。心裡開始後悔自己的魯莽,同時擔心三弟不去市一中讀書,每每想到這兒他就毛焦火辣,恨不得飛回家去!如果老三不聽話就把他綁去學校,老三是上大學的料啊。
可這回老爸死了,豬腦殼肯定不會過問的,靠那些舅舅……哼!逑!豬肝兒從來沒有覺得這樣心疚過。老三你可要去讀書啊,不然哥哥這輩子都要不安。
這回子窩裡有個好聽的名字:桃源村,高原氣候,人人都都是黑紅臉,口音不同於狗街那邊,這裡說話喜歡帶個家、噶。每個人說話都是叫喳喳的,高聲呼喝,好像要把屙屎的力氣都使出來,豬肝纔來的時候,馬回子就笑着對他說:“你家噶吃過飯啦?往後表說豬噶,說了要着人家操!噶記得了你家?”
洛永幫馬回子運過幾回牛,關係挺不錯,洛永本來就是個少根筋的人,馬回子也不愛說話,但兩人倒整出了交情,兩個聾子睡一頭——不擺嘍!所以路上洛永沒跟豬肝交待,他也不知道要交待什麼,反正每次來,馬回子讓吃就吃讓睡就睡讓喝就喝。
初聽到這種口音的豬肝被弄得反應不過來:“你說啥子?”
馬回子大笑道:“我挨你家說表提豬字,洛司機挨我講你家姓豬?喊你豬肝噶?”
豬肝點頭,馬回子又問:“說你家以前是殺豬呢噶?”
豬肝又點頭,馬回子道:“麼以後挨我學殺牛克,你還是改姓朱噶,朱德的朱。”豬肝鬱悶了,老子本來就姓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