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安靜的在皇宮中行走,目光所及皆是荒涼,曾經鶯歌燕舞的內廷門窗破敗、雜草遍佈,外廷也荒去了十之五六,僅整葺好大殿與幾處宮室供日常所用。
身後響起雜草被踩過的沙沙聲,回頭見是染墨,我站在原地,待他走近並肩而行。
“染墨可想回家探望?”沉默一段,我開口問他。
“不必,他們此時應當過得安適,回去卻是驚擾了。”他話說得輕淡。
“如何會是驚擾?”我微頓。
“染墨自被送入驪國皇宮,便已爲家族所不齒,回去只怕會徒惹不快。”染墨面色如常,並無一絲難過表情。
“不恨嗎?”九徽後人,從來自視不低,染墨被家族作爲犧牲品貢獻了出來,同時又被家族視爲恥辱拋棄掉,換了是我,只怕早已憤恨在心。
“殿下恨不恨?”染墨停了腳步,看向我。
“恨又如何?”我自嘲一笑。
染墨是效忠於雍州大皇子的,此次隨我同行說是輔助,其實監督看管與傳達消息的意義更大些。即使是這樣,還是喜歡了,喜歡,也不能說實話,放眼整個樊陽城,我能信的只有阿璃,可又是我自己把他從身邊推開。
走遍內廷,突然覺得乏力,拂開石階上落葉灰土坐了下去,我仰頭看着站在對面的染墨,日光從他的背後照來,將我隱藏在他的陰影中,想起曾經也有一個溫文的男子,在月光如水的夜裡,就這樣站在我的面前,安靜的看着我。
雍州皇帝的旨意來得很快,也許是一早就準備好了的,就等着我這個太子就位。第一步,便是擁立太子爲帝,安撫驪國十四郡。十四郡中比較難控制的僅八郡,割給雍州的六郡移交得很好,已無大患,唯有恨雍背信棄義的文人在做一些口誅筆伐的事情。
驪國無兵,雍州原本不用擔心八郡不服,他們如此大費周章恐怕是因爲更大的野心。此時東祺與怡州方與驪拼了個你死我活,與東祺相比怡州表現得更聰明些,看着打得差不多了便修整養兵,剩了東祺這麼個貪心不足的來啃石渠關,弄得元氣大傷。依我看,雍州是想把東祺也打下來,雍州在裕國戰事未完,若是驪國八郡不穩,必定爲患,如果能挑起東祺奪去的另八郡內亂,那更是再好不過。
雍州着急着把驪太子推出來,是因爲時機,錯過太過可惜。我想做的,是幫着雍州做個好傀儡,雍州想滅東祺,好,我也想滅,怡州被滅怕也是遲早的事情,他們拿了驪國七郡,消化得不可能太快,若能挑起內亂,不打更待何時?
微笑,戰事發展我拭目以待。消滅目標,很多時候完全不用靠自己的手,可以用的就儘管拿來用吧。
傀儡不是白當的,拉攏人才、培植勢力,也要在這段時間學着去做了,等雍州打累之時再行反叛,想必也是件趣事。五州十三國處處虎狼,一個疲憊混亂的雍州不知道會被撕成幾塊。
我目前能想到的,只有這麼多,戰局發展往往出乎意料,到時候隨機應變就好。鬥不鬥得過,只有鬥了才知道。
登基的日子選在了十五天後,皇宮外廷荒涼之處被草草整理過,門窗都換了新的,宮牆也重新粉飾,表面看來再無痕跡,內廷卻是完全不理了,這種時候,做不得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之事。
八郡郡守處送了公函去,令其前來觀禮,雍州劃去的六郡也遞了公函,不過換成邀請,來不來自便。
自我從雍州都啓程後,雍州皇帝便已四處放出消息。到達樊陽,每日皆有驪國子民前來相投,齊副將也不阻攔,大大咧咧就將人引來了給我見,這個時候我便會問染墨該怎麼做,或者說我想知道雍州那邊希望我怎麼做。
染墨只笑笑說:“殿下若是看着喜歡,留在樊陽城中便是。”
見得幾日,發現來人不是急功近利之徒便是貪慕虛榮之輩,心中疑惑,莫非齊副將早已將略略上得了檯面的人都攔在了宮門之外。
每次我問染墨:“此人是否可留?”
染墨皆應:“可”
聽他這般回答,我心中難受,染墨,終究還是雍州大皇子的親信。於是便將急功近利之徒全部留下,這樣的總比貪慕虛榮的好。
這幾日我除了督促皇宮修整,見見來投訪之人,再無其它事務,八郡情況不明,此時不好打算。五里外的平原冢被我命人修葺成型,立碑刻字。閒下了,我便會在城裡城外四處走動,每次染墨都寸步不離的跟着,以前他若是如此,我定然高興不已,如今卻覺得煩悶。
走動之時,幾次經過阿璃棲身的藥鋪,躊躇良久,最終還是邁步離去。
這日又出了宮,隨處而行,自我回來後,樊陽城似乎越來越熱鬧了,路上不時看見攜家帶口入城之人,想是別處移居來此,又或是起先逃離的百姓找回了家。他們的臉上都帶了笑意,喬遷之喜呵,每每看到如此,我便也開心。
不知不覺,又到了這家藥鋪門前,鋪子的掌櫃是個有趣的人,每次見我,老遠便招呼着進去看看,今日又是如此,我如以往般衝他微笑,搖搖頭,轉身欲走。
“等等”鋪內突然有人喚住我,聲音陌生。
回頭一看,出聲之人是位中年文士,青袍墨冠,再三打量之後我還是認爲,我不認識他。
“常青見過太子殿下”對方一禮。
“先生不必多禮”常青、常青!這不是醫聖二人組成員之一麼?竟然也到樊陽來了。
“徒弟,你給我出來!!”禮畢常青回頭,朝藥鋪後堂方向吼了句。
阿璃!我跟着往後堂張望,卻未看見阿璃,遮門布簾紋絲不動。
“小徒面薄,還請殿下不要怪罪,與我一同進去坐坐可好?”見阿璃沒有出來的意思,常青轉臉對我說。
“不必,先生美意恆心領了”不想見就不要見,免得徒惹不快。
“怎能單單心領!”說完上前一把拽住我就往鋪內拉去,我欲推託,鼻內聞到一陣異香,頓時失了大半勁力,就知道他會來這招,一次兩次的給我下藥。
染墨舉步欲隨,被常青攔了下來,冷冷道:“請這位公子在鋪面休息片刻”
染墨也不堅持,徑直尋了個座位坐下,由着常青把我連拖帶拽的拉進後堂。染墨的態度讓我有些寬心又有些懊惱,寬心的是他願讓我離了視線,懊惱的是他的不以爲然。
穿過後堂,出門右拐,來到一個小院,阿璃正擱了手坐在院中樹下發呆,見我們過來微怒起身道:“二師傅,你怎能自作主張!!”
“沒出息的東西,就知道躲躲藏藏,爲師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種事情…”
“常青!!”阿璃急了,直呼其名喝止住他。
“殿下覺得我這徒兒如何?”常青被阿璃止住,不悅,又來問我。
“自是出類拔萃、人中龍鳳”
“可匹配得上殿下?”
“啊,”這讓我怎麼回答,出口卻很自然客套道:“綽綽有餘,倒是…”
“行!既然配得上也不怕辱沒了殿下。”說着就把我往阿璃那邊一推:“爲師已經做到這般地步,徒兒可要把握好了。”
說罷揚長而去。常青下的這藥,初時讓人勁力散去,慢慢發作起來更是混身癱軟,本來我已是勉力站定,被他這麼一推,立馬塌了下去。阿璃離我還有些距離,身手又不夠迅速,於是眼睜睜看我摔在地上,還好是泥地,不疼。這個常青,到底想幹啥,給徒弟做媒有這樣的嗎!
“去我房裡”阿璃把我拉起來,一邊聲音極輕的在我耳邊說了句。
扭頭,看見阿璃漲紅的臉,直覺告訴我這個事情不太妙。被帶着進了鄰近房間,阿璃扶我在牀上躺下,自己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然後喝杯水,繼續走來走去。
“何事如此困擾?”
“恆先躺一會,二師傅下的藥我並無解方,不過無需擔心,有些時間藥效便過了。”阿璃不答,顧左右而言他。
“到底何事?”我刨根問底。
“恆莫要再問,待藥效過了,我送你出去。”瞧瞧這臉,紅得跟個熟番茄似的,行,不用你說,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我緘了嘴,好生躺着。這藥還不算霸道,幾盞茶的功夫便散去些,估摸着力氣恢復了三成,我便起身欲走。
“恆”身後人急忙開口。
“什麼?”
“那夜恆所說,阿璃想過。若是恆無心於我,阿璃便再不糾纏。”
“好”想清楚了嗎?如果這樣我當然高興。
打開門,由阿璃領着出了內堂,染墨仍舊坐在原處,手邊茶水一口未動。離開藥鋪,遠遠聽得常青一聲怒罵:“我怎麼就收了你這麼個沒出息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