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徑盡頭, 有淡青身影轉出,徐徐而來。
“原來是染墨兄”廣辰迎面開口,沒有半點尷尬慌亂, 一隻手還極爲自然的擱在我肩上不挪開。
“殿下府中內苑景緻頗佳, 一時興起, 不請自到, 失禮了”染墨躬身賠罪, 語氣一如平常,似乎方纔並未看見什麼般。
“將染墨兄留在別處枯坐許久,是我怠慢了纔對。”廣辰的手沿着我的胳膊滑到手腕住握緊, 又道:“既然來了,不如一併移步去書房議事?”
染墨兄?這個稱呼叫得親切, 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此時倒像是好了許多, 哪裡還有當初各爲其主的模樣。廣辰說過今日要給我一個交待, 沒想到將染墨也同時約了來,兩個人說話, 當然比一個人說話更爲可信。可我始終覺得如果只是爲了消我疑慮,這麼正經八百的擺出架勢來未免有些過了。
廣辰這是想要好生向我解釋嗎,順從的由他牽着往前走,我偏過頭注視着他挺毅的側面。他薄脣緊抿,目光專注的看着面前道路, 嘴角微微勾起一些, 卻不能從中感覺到笑意。也許他在想些什麼罷, 不然爲何我看了他許久也不見他發覺?
轉過拐角, 衣袖似乎被什麼勾住, 頓了頓,我擡手用力將衣袖拉開, 眼見一處手腕粗細的斷裂枝幹,裂痕尤新。
進了書房,有侍從隨後奉上茶水,端了茶水欲飲時,不經意看見染墨擡起的右邊袖口內染了殷紅色澤,似乎是血跡,再看他喝茶動作,有些說不出的怪異。稍稍偏頭凝視着他,略想片刻,頓發覺怪異之處,平日裡他都是用左手端盞右手持蓋,此刻卻是完全換了過來。
正想着,手腕處傳來一陣掐疼,轉頭卻見廣辰笑問:“此茶可好?”
在桌下反手掐他,用上十足力氣,同樣笑答道:“餘味甘香,好茶”
廣辰做事情從不拖拉,玩笑幾句之後,直入正題。他只管說,我只管聽或是問,染墨在旁邊偶爾說上幾句,絕不多言。
他們的線放得很長,從多年前出了我那太子府時便已開始。兩人當年一前一後離開,卻最終結伴去了雍州,染墨假意投效三皇子,又被三皇子派到大皇子手下做眼線,誰也沒有想到,從一開始,染墨選擇效忠的對象竟是相里廣辰。
真太子還是假太子,染墨從來都是清楚的!
心跳急了半拍,初到樊陽,我私下裡的舉措動作染墨所知不少,他認識常康,知道阿璃與我密謀,而且,確定我不安於依附雍州做傀儡。難道說,這些事情廣辰早已知道!?既然知道,爲何還任由我動作?是覺得雕蟲小技不必重視還是說一切盡在掌握中?
指尖開始發涼,寒意順着四肢蔓延開,我想我此時臉色一定很差。
“怎麼了?”廣辰似乎看出些什麼:“我知道此事……”
“繼續說”急忙打斷他的話,我握了茶杯在手中,茶水溫熱,倒是能暖暖冰涼的手指。
染墨跟着我去樊陽是大皇子的主意,三皇子樂得如此,廣辰更是沒有異議。娶秦家小姐也是這樣,大皇子和三皇子都覺得染墨做的所有事情是對自己有利的,實際上得利的,卻只有廣辰。
話到這裡,廣辰站起,似笑非笑看向染墨,下頜揚起些微角度問道:“這樁姻緣,染墨兄可還滿意?”
從剛提到與秦府聯姻開始,染墨就一直端着茶杯沒放下,隨着問話,有茶水因着他左手一顫濺落在桌面,一顫之後,染墨淡然的表情看上去竟似有些恍然。
“此事本爲權宜之計,事成即圓滿,微臣滿意不滿意,已是其次”
“哦?染墨兄果然分的明白輕重,不枉我如此信任。”廣辰目光冷下來,話說得有幾分諷刺,說完笑看向我道:“恆說是不是?”
我心裡又是一陣緊張,聽廣辰這意思這語氣,莫非染墨瞞了他,然後他又從別處知道了什麼?深吸口氣,如果他已經知道了,我現在擔心也是白擔心,如果他不知道,那我更不用擔心了,靜觀其變吧。再說了,我身爲驪國皇帝,原本就不欠你們什麼,說起來,該心中怨憤的也應是我纔對。
“二位的事情,瞞了我這麼多時日,現在來問,我又怎麼知道?”冷聲答話,玩嘲諷?你會我也會。
廣辰似乎沒料到我會這般反應,不由愣住。
“請殿下繼續,恆還想聽聽其後之事”抿口茶水,我出言催促,看廣辰的模樣,應該不知道我私下裡都做過什麼。
房間裡一陣沉默,我偏頭看了染墨一眼,見他臉色比方纔還要白上幾分,目光凝聚在手中杯盞內,看得專注。廣辰離開位置,繞到我身後,將雙手扶在我肩上,開口繼續。
雍州皇帝屬意廣辰做太子已久,當日三公主的情人路過樊陽城便是接了皇命,給廣辰送詔書。廣辰到樊陽時,已在路上接了詔。邀月樓確實是大皇子的產業,染墨知道,廣辰也知道,也正因爲是大皇子的產業,染墨放心挑了它,廣辰放心跟了去。
染墨說大皇子在樊陽城中安插產業只是爲了獲取情報,傳遞人只有那兩名廚子,對於我,大皇子未起殺心。
廣辰說殺手受命於三皇子,因爲死在牢中的兩名廚子查出來並非自盡,而廚子死前一夜,有三皇子的人混入監牢,毒害了廚子,目的不過是爲了讓大家把懷疑的目光都投在大皇子身上,同時也挑撥了大皇子與廣辰的關係。而且根據後來大皇子的書信計劃看來,大皇子壓根就沒想翻臉。
“當時怎麼不說?”我問道。
“當時尚未查出廚子乃他人所殺,我也有幾分懷疑是大哥,所以不敢草率結論”
當初看守犯人的是廣辰親衛,怪不得紹延查不出來。廣辰說是三皇子,三皇子又說是廣辰,兩人說的都有些道理,我信誰?
“對公儀大人動刑又是爲何?”
“將計就計,既然三哥想讓我與大哥鬧僵,那我便鬧僵給他看看”
“真動刑了?”當日染墨的模樣我還記得,真真是讓人不忍。
“自然是真的,否則如何瞞過三哥眼線”
夠狠!這種事情換了我,恐怕做不到。擡眼朝染墨看去,見他手腕處隱隱留了疤痕,不由皺眉道:“不是送了藥到公儀大人府上,大人未用?”
“謝陛下關心,藥到之時,微臣已在路上”染墨向我拱手一謝。
傷成那樣居然連夜啓程,我心中感慨,得你相助,何事不成?染墨手臂擡起時,露出右手袖內衣衫上一片殷紅,竟比之前看見的更多了許多,心下了然,原來他一直藏着右手掌心不讓人看見,是如此原因,受了傷也強忍着不說,倒符合他一貫的性子。
前前後後說完,廣辰湊近道:“如今事情都已向恆說明,也請恆不要長久介懷”
怎能不介懷?既有欺瞞又有利用。對,我是驪國帝王,你們眼中的傀儡,天生就是被利用的好材料,我有自知之明。可是當好不容易下了決心接受廣辰,卻發覺又被欺瞞利用時,整顆心都灰了。
“廣辰待我可有真心?”最後一個問題,我直視他的雙眼,等待他的回答。
“有”他回視過來,神色認真。
閉上眼,許久不做言語,說起欺瞞利用,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可以拿出手的也只有這一顆心了。廣辰啊,請原諒我的私心,也請你日後定要讓我能信你,這種算計來算計去的日子過於折磨人,我不想再繼續。哪一日信了,我便將所有和盤托出交付予你,想必你會高興。
“難爲廣辰如此用心,連公儀大人也叫了來”睜開眼時,我勉強一笑。
“其實,還有一事”
“什麼?”我就知道,擺這麼個架勢出來肯定不光是爲了哄我安心。
“想讓染墨兄回雍州,駐我左右”
“公儀大人怎麼想?”其實這話問不問都沒關係,我也不過是順口說說。
“全憑陛下做主”染墨還是一如既往的恭順。
“那就這麼辦”把他調開,我求之不得,語氣難免帶着輕快。染墨卻沒有半絲高興的樣子,一雙眼中,神采盡散。
話畢,天色已暗,管事來報,說晚宴已備好。
待我進入筵廳時,阿璃早已就座,身邊一左一右跪着兩名美貌侍女,正不停的勸酒。我瞠目,主人還沒入席,他怎麼就先吃起來了?正想上前攔阻,廣辰拉住我道:“怕林公子一人無趣,特意如此安排,恆莫怪”
我看了看廣辰,又看了看阿璃,開始懷疑廣辰用心。兩位侍女那般舉動,根本就是想把阿璃灌醉,阿璃若是醉了,我會覺得很頭疼。於是走上前按住他的酒杯道:“少喝一些”
阿璃擡頭,衝我自信滿滿的笑道:“我有分寸”
我朝天翻個白眼,完了,這傢伙已經醉了,笑得如此嫵媚,眼角脣畔都盪漾着情韻。
“喝酒怎能不盡興,林公子開心便好,恆也不必如此操心”廣辰跟上發話。
“太子殿下說得好,要盡興纔是”阿璃這個不知死活的,居然還笑咪咪附和。
懊惱的一甩袖子,轉身坐上自己席位,你隨意喝,別給我整出什麼麻煩就行了。說歸說,心裡到底還是放心不下,這一頓飯我不知道看了阿璃多少次,其實我最擔心的還不是阿璃做出什麼驚人舉動,我最擔心的是他身邊那兩位侍女別做出什麼不當之舉。
看那兩姑娘的眼神,從頭到尾都粘在阿璃身上沒挪開,身子還時不時靠上一靠捱上一挨,阿璃這個笨蛋,人家吃你豆腐你怎麼連躲都不會躲呢。
我不知道我此時表現出來的是什麼眼神什麼表情,不過我知道廣辰的臉色很難看,染墨也是。大庭廣衆,侍女調戲賓客,廣辰啊,你家教不嚴到如此地步,連染墨都看不下去了。
匆匆把自己填飽,我起身道謝,急着想把阿璃帶回去。
“這樣便要走了?”廣辰皺眉道:“林公子若是醉了,我這太子府上的客房還是有的”
“草民尚且清醒,不勞太子殿下費心。”阿璃穩穩當當站起身,又朝我道:“這便回去吧”
阿璃喝醉了這點好,舉手投足,穩當如常,一般人還真看不出來他醉了,不過我看得出來,所以我堅持要走。就算我不堅持阿璃也會堅持,看他不管不顧拉了我衣袖往門外拖就知道了。
廣辰疾步上前,附在我耳邊低聲說:“今晚真不留下?”
我回給他一個苦笑,指了指正朝他怒目而視的阿璃:“怎麼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