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番外

九徽皇族的子孫, 歷來出色,即使沒落了,家族中的長者也堅持着皇族的禮儀和教養。公儀染墨家族這一支是九徽皇族直系, 他們骨子裡始終帶着不可磨滅的驕傲, 哪怕是顛沛流離、四處輾轉, 仍舊緊緊圍聚在一塊, 即使是尋求庇護, 也試圖保留尊嚴。

可是無權無勢的落難皇族,又怎麼可能維繫住自己的尊嚴,他們有珠寶有金銀, 卻發現這種東西,拿出去只會帶來更多的屈辱。

這個家族從來沒有在五州十三國中的任何一國定居超過五年, 不管是友好的還是不友好的國君, 總是會在後來顯露出他們的貪婪或是厭惡。驕傲的九徽遺族不屑於爲任何皇權服務, 在他們看來,這些皇權都是九徽朝覆滅的罪魁禍首, 而不能爲己用、高傲自負的前朝遺族,又有誰可以容忍呢?

驅趕、流離。

這個家族的族長,是公儀染墨的生父。公儀染墨出生前一天晚上,族長夢見了九天玄鳥,救萬民於水火的九天玄鳥, 所以他覺得, 他的這位長子, 必定是全族的福氣。

公儀染墨從小就生得一副好相貌, 人也聰慧靈巧, 於是族長更加堅信那個夢的預兆,對他寄予厚望。所以, 他的童年,就這樣被接踵而至的詩書禮藝堵在了看不見的角落。

他五歲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雪,每一棵尤自挺立的樹、每一朵來不及凋謝的花,都在雪下顯得蒼茫起來。族裡的孩子們在屋外奔跑笑鬧,喧譁喜悅的聲音讓臨窗習帖的染墨忍不住放下筆,走了出去。

爲了這一次玩鬧,公儀染墨在先人牌位前跪了兩天一夜,若不是孃親擔憂,半夜裡偷偷進來爲他揉搓活血,也許他的腳就廢在這個冰冷的冬天了。從此,他的童年,只有族長期盼的東西。

公儀染墨無疑是個早熟的懂事孩子,家族的期盼和厚望,他都牢牢記在了心裡,家族的無奈和屈辱,他都靜靜看在了眼裡。

後來他有了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同樣是絕好的相貌,卻也是因爲這般好相貌,逼得整個家族又一次拋了居所,輾轉到驪國。公儀染墨一直都記得他們尋到的時候,小妹是什麼樣子,牀邊的貴公子若無其事端起茶杯,潤潤嗓子道:“以後她就留下了,你們回去吧”,伴隨着話語,兩錠銀子被扔在地上,滴溜溜轉個不停。

他們奪了人,一刀刺進罪魁的胸口,連夜逃往驪國。

驪國的皇帝,也和其他君主們一樣,不會因爲九徽後人的身份對他們有所優待。那一年,公儀染墨十七歲,他低着頭,跟隨着族中長輩跪伏在驪帝身前,放下尊嚴請求庇護,所有的人都小心的呼吸着,等待着驪帝的決定,他們願意放棄所有財產,換得一個安身之所,換得性命無虞。

驪帝半晌沒有出聲,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卻在此時響起來,公儀染墨聽見驪帝用極其溫和的語氣說:“皇兒,怎麼跑出來了?”

腳步聲沒有停,越來越近,直到公儀染墨低垂的視線中出現一截蒼藍的緞面方纔消失。

當年只有十歲的半夏太子伸出手,向下拉扯他腦後的發,迫他擡起頭,迎面而來的陽光耀得他眯起了眼,下一刻,他聽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說:“把這個人送給我玩”

於是族長的長子被送進了宮中,從今以後,若想得庇護,歷代族長長子都要送進宮中。

公儀染墨的家族,再也經不起流離,這種不得不承受的屈辱讓他們舉族隱居到了鄉間,甚至試圖遺忘被送進宮中的人。

在宮裡的幾年,公儀染墨又學了很多東西,雖然有些他並不想學。驪國的傻太子把他當成一個玩物,他都忍了,只要能忍,便是爲家族謀福。

那一夜有些不同,公儀染墨衝進的房門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太子牀上的人讓他想到了當時的小妹,所以他不顧一切求了情,更令他意外的是,太子,似乎不傻了。不但不傻,還轉了性子,那樣溫和的觸碰,有多久沒感受過了?

離開太子府的時候,他回了頭,他想牢牢記住在這裡所遭受的一切,讓它們在自己想要後悔的時候能狠下心來。

他忍着,一直忍着,不管是雍州大皇子、三皇子還是效忠的四皇子,他忍着所有該忍的事物。又見半夏太子,他毫不意外,這原本就是在計劃中的,就算沒有半夏恆,相里廣辰也能弄個來。

公儀染墨是個敏感的人,記性也很好,當年牢獄中的那個親吻他至今沒有忘記。如今再見,半夏太子對他的微妙感情讓他稍稍有些不自在,那種小心翼翼的依賴和……熱切?爲什麼不自在,也許是有些心虛罷,他想躲開,但是戲還是要照演。

半夏恆在他面前,總是一副愉悅表情,哪怕眼睛無法清明視物,仍舊如此。不過是一點關心、一絲遷就,就能讓這位曾經的太子心滿意足,那臉上的光華,讓人忍不住想靠近,原來,感覺到被人喜愛,也能讓心中安寧。

公儀染墨告訴自己要泰然處之,他選定了相里廣辰,是因爲他認爲這個人可以給他他想要的,家族對於他來說,是二十多來年的隱忍根源,是凌駕於一切之上的。亂世之中,除了強大的力量,還有什麼可以保證,而要這個強大的力量多加照拂,便是自己足夠讓其側目。

有些東西,要來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的,即便再是強自泰然。當前往樊陽的路上,半夏太子捱上他的肩背時,公儀染墨就知道,自己敗了。

這一敗就敗得方寸大亂,公儀染墨違背了自己的初衷,處處替半夏恆隱瞞,他不想惹惱相里廣辰,可終究還是惹上,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迷亂時他也會想,就這麼不管不顧與恆相伴一世,可是清醒的時候,他又會覺得自己可笑。

石渠關的意外中,他突然覺得如果只有一條命可以捨棄,其實也是好的,這樣就可以真的不管不顧,由心放肆。這個想法,在他腦中出現了不止一次,可惜,終歸是不能。

相里廣辰把他的家人都接到了樊陽,逼他做個選擇,他選了,截斷了能讓他安寧的絲。

有些事情,若是不一做到底便會前功盡棄,公儀染墨看着驪國君王眼中的信任褪盡,只能將苦澀和血吞。

他其實是幸運的,跟對了人用對了計,家室美滿平步青雲,爲何還會覺得了無生趣?他終於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苦衷,只可惜今非昔比,站在恆面前的那個人,換成了林中璃。既然當初沒有選,今後便不能回頭。

公儀染墨告訴半夏恆機關密道,不過是爲了私心,可是這個理由已經沒人會信,所以他又編了一個,有理有據,使人信服。

塵埃落定,從今往後,再不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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