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此時正在雲蜀錦城, 當初渚巽和他同居過的公寓中。
他叫了兩個家政工人過來,將空置許久的公寓打掃一番,不留灰塵。
他們剛確定關係那段時間, 在一個熾熱纏綿的夜晚, 渚巽說她非常喜歡這套房子, 有時沒來由覺得自己像一隻寄居蟹, 這套房子就是安全的殼。
夔記得自己深愛之人說過的每一個字。滄巽的魂魄假若要尋覓安棲之所, 這套公寓是首選。
夔拿出了一隻長得像茶葉罐子的容器,質地像美玉,是用生長在水澤邊一種山魅的骨頭雕成, 性寒,極陰, 乃盛放魂魄的上佳法器。弋陽從庫房中找出了這件玩意, 借給了他。
他將這隻罐子放在客廳茶几上, 又以它爲中心,在房間裡到處佈置了引魂的陣法, 這些陣法和凡人天師的不一樣,是他記憶中從瑹琈宮書房習得的仙人之術。
夔還安放了許多探測魂魄動靜的裝置,它們十分靈敏,只要有魂魄發出一絲風吹草動,便能捕捉到。
他不擔心孤魂野鬼會被吸引來擾亂了引魂陣法, 因爲尋常凡人幽魂見了夔, 會自動遁逃得遠遠的。
第一天, 他二十四小時守在罐子旁, 沒有開電燈, 燭火幽幽,徹夜不眠。
第二天, 重複上述步驟。
第三天,夔打了一小會兒盹,旋即立馬驚醒。
他夢見自己在千門萬戶的赤水宮中追逐滄巽的背影,最終只是一場水月鏡花,如露如電,轉瞬即逝。
滄巽的身影湮滅在了魔宮深處。
夢給他的觀感相當不好,夔臉色冷峻,深吸口氣,不知是第幾次開口吟唱招魂賦,這是他記憶中崑崙墟上古仙族的術法,能溝通流浪在幽冥中的魂靈。
“回家吧,滄巽。”夔低聲道,緊緊閉起眼睛,在腦海中勾勒滄巽的眉目。
他的聲音在虛空中震盪,迴響。
無邊黑暗的恐怖之海,孤獨燈塔亮起,一道光芒射穿了濃霧,劈波斬浪,直達彼方失落的靈魂。
無明魔子猛地驚醒。
準確來說,是她恢復了自我意識,先前,她只是一團混沌,蜷縮在時空的亂流中,無知無覺。
有那麼短暫的一小會兒,她掙扎着,往某個方向拼命遊,卻又在中途筋疲力竭,以至於昏睡過去,被黑暗的波浪越推越遠。
我應該有個名字……叫什麼來着?她困惑心想。
無明魔子抓住了那道自遠方而來的光芒,像快淹死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有了渺茫的支點。
她遲鈍地思考了很久,終於想了起來。
我叫滄巽。
——滄淵之水,何來清濁,十方巽風,無明之魔。
幾句話一下子跳入她腦海,這是爲她命名之人所吟唱的短歌。
人類嬰孩誕生時,被母親抱在懷內,母親一邊哄着孩子入睡一邊低吟淺唱的歌謠,與這短歌有相似的情境。
她感到強烈的歸屬感,彷彿這是她的造物主爲她而作的命運之詩,若說神魔亦有其造物主的話。
她記起了自己的名字,猶如拿對了鑰匙,打開正確的門。
記憶如開閘的水,一發不可收拾。
滄巽拽住那道光芒,在恐怖黑海上沉浮,她感到自己如同抓住了一根結實的纖繩,光繩拖着她,往燈塔的方向快速接近。
那座恢宏的燈塔,在等她,沉默執着,剛勁峻拔,信念如山。
那是她的守望者。
守望者在呼喚她,在叫自己迷失在混沌黑海的小船回家。
燈塔的光芒溫暖明亮,爲她心中注入了勇氣,滄巽急不可耐地要回到守望者的身邊。
越來越近了,光明剎那擴張到極限,燈塔在視野中驟然出現,如北斗燦爛。
風雨小了,波浪停了,星光溫柔灑下。她來到一片寧靜的港灣。
漸漸的,燈塔化爲一個白色的小窗口,滄巽拼命擠向它,就像投身入一幅小小的插畫中,她看到了一角燭火光明的客廳,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滄巽的魂魄終於突破了時空屏障,如蝶破繭而出,剎那回到了家中。
引魂陣法齊齊閃爍!
夔一下子擡頭:“滄巽!”
陣法閃爍不已,頻率快得驚人,好似某種激動到語無倫次的信號。
夔欣喜若狂地站起來,小心翼翼捧起那個罐子,柔聲道:“過來,滄巽。”
他敏銳地察覺到罐子沉了一下,同時周圍陣法停止了閃爍,發出穩定的持續性光芒。
夔緊緊抱住那個罐子,狠狠親了親,失而復得的滋味令他如釋重負,一顆懸空的心臟終於落下。
一念初起,愛意永恆。
若夔的心不夠堅定,滄巽便沒法光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家中,只怕魂魄游到中途便會被混沌黑海吞噬。
“等着,我馬上帶你回弋氏山莊。”夔安慰道,當務之急,是儘早讓滄巽迴歸軀體。
他連夜坐飛機抱着罐子趕了回去,沒想到意外陡生——滄巽的生魂沒辦法歸位渚巽的軀體。
那具軀殼似植物人一樣沉睡,滄巽的生魂在罐子裡縮了起來,不知所措。
夔臉色沉了下去,一拳砸在桌子上,難掩焦躁。
五鄺保持了冷靜,爲他分析道:“這具凡人身體本來就不屬於滄巽,要回去沒那麼容易,或許張翼軫正是料到了這點,才拼死也要把事情做絕。我們必須另闢蹊徑,找個讓魂魄歸位的辦法。”
五蘊把盛放滄巽生魂的罐子搶過來,守財奴似的抱在懷裡,瞪視太峰夔。
“快點想辦法!都是你沒保護好滄巽!”他就像個控訴爹沒保護好媽的小孩。
罐子動了動,似乎在提出反對。
五蘊悻悻道:“滄巽,你不能太縱容太峰夔。”
罐子依然鬧騰不已。
“好了好了知道你偏心,我不怪太峰夔!”五蘊連忙道。
罐子瘋狂搖晃,差點讓五蘊脫手。
一旁少荻扯了扯五蘊胳膊:“不是,那個……滄巽是不是想說什麼?”
衆人一致同意了少荻的推理。
五蘊:“???”
弋陽吩咐手下從庫房裡拿來一塊方正的沙盤,這件東西起源於古代人類巫祝與天地鬼神溝通交流的手段,意念可以藉由沙盤化作文字,被妖族改良了一番,魂魄的波動能夠直接轉化於沙盤上,不過沙盤亦有其侷限性,只能反應十分簡短的文字,甚至常常只有一個詞,剩下的言外之意要靠人揣測。
於是乎,當五蘊抱着罐子靠近沙盤時,滄巽強烈的意念在沙盤上只顯露了兩個字——回家。
夔立即明白了滄巽的意思。
他帶着滄巽的生魂趕回了錦城家中,帶着那塊沙盤,當然還帶着五蘊。
五蘊強烈要求陪同,夔順了他的意思。在機場安檢的時候,兩人一臉嚴肅地守護着那個罐子,搞得安檢人員以爲裡面裝的是他們家屬的骨灰,也不禁肅穆對待之,望着這對英俊到超凡脫俗的兄弟倆,腦補了十萬字小說。
過安檢時屏幕顯示,罐子裡面是一團空氣。
安檢人員:“……”
他用看深井冰的眼神目送那兩個男人遠去。
夔和五蘊抵達了公寓。
五蘊是第一次看見滄巽身爲凡人天師時期的寓所,很快將公寓視爲了自己的地盤,對什麼都感到十分新奇,東摸一下西瞧一下,大到空調,小到衛生捲筒紙,統統劃入自己勢力範圍內,到處溜達。
當他看到整個公寓只有一間小臥室一間牀時,不禁悶哼一聲,心裡浮現出強烈不快,類似於孩子無意間目睹了父母房事生活線索產生的辣眼睛感受。
夔放下沙盤,開始與滄巽生魂溝通:“滄巽,你想說什麼?”
沙盤上顯出兩個字:書櫃。
夔抱着罐子去了書房,說是書房,其實是在原先臥室基礎上隔離出來的一小片空間。
他來到書櫃前,打開玻璃櫃門,滄巽應當是想要書櫃上的某樣東西。
果然,當他站定到一個角度時,罐子劇烈搖晃起來,夔隨即看見了那樣東西。
那是一個薄薄的信封。封口處寫了一行瀟灑的筆跡:贈渚巽天師,感謝你對我家的幫助。署名是周輕漁。
他輕輕放下罐子,取了信封打開,裡面是一張小丑牌,正面金色小丑笑,反面銀色小丑哭,背景分別是太陽和月亮,紋路精美,栩栩如生。
夔想起來了。
事情追溯到他和渚巽剛認識不久,作爲名義上的助手,陪同渚巽前往調查法器收藏家週三勍的寶貴藏品大衍鏡失竊事件。
周輕漁是週三勍的獨子,事件調查結束後,周輕漁爲了感謝渚巽,將小丑牌贈予了渚巽,即西方大名鼎鼎的維吉洛卡牌之小丑牌。
維吉洛卡牌原先爲教廷聖物,在宗教戰爭中多次被使用,卡牌水火不侵,人力無法銷燬。小丑牌能夠讓兩個生命交換靈魂。
“交換靈魂……”夔自語道。
五蘊走了過來,詢問小丑牌是什麼東西。
夔告訴了五蘊。
五蘊問:“滄巽的意思是,這張牌能讓她魂魄歸位到軀殼裡?”
夔點頭:“試試就知道。”
“你要怎麼試?”五蘊心存疑慮,他對西方的玩意不很信任。況且滄巽提出的計策,和卡牌本來的使用方法有偏差。
夔:“先回弋氏山莊再說。”
他們以最快速度趕回了雲夢山弋氏山莊。
小丑牌和盛了滄巽魂魄的罐子被一起擺放在桌案中央,鄰近便是渚巽軀殼所在的臥榻。
夔聯繫了周輕漁,問清楚了小丑牌的具體用法。
他兩指捻起小丑牌,將卡牌放入罐子裡幾秒後,又貼在了渚巽身體的眉心上。
旋即,夔默唸密咒。
在場衆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滄巽魂魄歸位並醒來。
突然,五蘊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
夔的聲音停頓,錯亂了半個音節,加快語速完成了咒文。
小丑牌的圖案活了,正面的笑臉小丑咯咯咯地笑出了聲,卡牌飄向半空,夔心頭浮現出不詳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