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墜入了最深沉的夢境。
時光飛速回溯,光與色彩流動交織,畫面暗了,又亮了。
俯仰天地,雲起雲滅,黑山疊嶂,滄海傾碧。
細柔的春風拂過夔的臉頰,他聞到了不知名島上,瓊花瑤樹的芬芳。
人間絕無此勝景。
他像融入了春風中。
低掠過湛露明明的草尖,升上雲蒸霞蔚的蒼崖,進入一處洞穴。
有個半人半獸的小東西趴在地上,四肢被幾道沉甸甸鏈子鎖得無法動彈。
小東西乜斜着眼,彷彿被從外面透進來的光刺痛了一樣。
他雙目無神,臉頰壓在地上,乾裂的嘴巴被迫半張,連呼吸都那麼無精打采。
小東西背上有一對很是稚嫩的羽翼,羽毛亂糟糟的沒有打理,黯淡無光。
夔發現自己變成了這個小東西,在以對方的視角和感受看外界。
他什麼感覺也沒有,既不好奇洞外的自由,也不覺得自己悲慘。
更別提思考是誰將他鎖在這裡。
他像個生下來就被剝奪了五感的盲獸,囫圇吞下畸形的命運,不病不死。
一天重複一天的發呆,就是他的全部事情了。
因爲每一天都是雷同的,所以日子變得模糊不清。
這段時光持續了很久,久到夔幾乎忘了他是在夢境之中。
直到某天洞穴外來了個人,在夔臉上投下了陰影。
他的眼睛不再被光線刺痛,因爲這舒適,眼皮緩慢擡起來,失焦的視線重聚。
來者是個少女,神態從容,風采殊勝。
少女蹲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看了夔半天,忽然伸出食指,戳了戳夔的臉。
一團口水從小東西半張的嘴巴里流了出來。
兩個人相對許久,最後,少女碰了碰鎖住夔的鏈子。
一直無法撼動分毫的鏈子,咔嚓幾聲,全部斷了。
半人半獸的小東西動了動,生平第一次,緩緩地坐了起來,雙翼遲疑地張了張。
少女問道:“你是誰?怎麼被鎖在這兒?”
夔沒有說話,呆呆地望着她,肚子發出嘰哩咕嚕的空響。
少女無語片刻:“……你多久沒吃東西了。”
她拉起夔,夔卻無法站立行走,摔在地上,擦破膝蓋,流了血。
少女忙抱起他,生氣道:“等我知道是誰把你鎖這兒,非殺了他不可。”
夔以爲她是在對自己生氣,猛地瑟縮了一下。
少女摸摸他的腦袋,順手將他抱在懷中,輕鬆得像抱一片羽毛。
夔愣住了,他是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溫度,膝蓋處傳來暖和感,是少女用靈力治癒了他的傷口。
少女嗅了嗅,疑惑道:“你……竟然有這麼純粹的仙族血脈?是哪個上古神仙的後裔不成。”
夔口不能言,兩隻手悄悄環上少女的脖子。
少女低頭一看,輕輕一笑:“小崽崽,你是神仙,我可不是,以後你跟我混,不要後悔,先帶你去填飽肚子。”
她說罷,踏出這萬丈峭壁上的方寸洞穴。
雲海在她腳下因風聚涌,衣袂翻飛,一把青絲刮到夔的臉上,夔癢癢的,只管目不轉睛凝望着她。
少女邪肆地笑了笑:“起飛咯。”
話畢,她一個挺躍縱入雲海,如一尾龍鯉蘸進茫茫逝波,蜻蜓點水,滄海一粟。
夔趴在少女懷裡,急速下墜,緊緊閉上了眼睛。
他聽見耳畔少女在笑,那笑聲感染了他,生平第一次,他彎起了嘴角。
少女的身影在雲海中畫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一點一掠,一會兒摶扶搖直上,升入青霄,一會兒頭朝下燕蹴飛花,栽落雲霞。
她代替了夔不能飛的羽翼,帶着夔遨遊了一番,方落回地面。
夔暈暈乎乎,許久沒回神,彷彿傻了。
少女將他放下:“你先待這裡,不要走動。”
夔抓着她的腰帶不撒手,少女哎喲一聲,道:“祖宗放手,我的褲子。”
夔死死抓着不放拳頭,少女無奈之下,只得揹着他去打獵。
不到半柱香,少女就打到了一頭似牛的獵物。
獵物體積龐巨,是少女的數倍大,少女卻像用彈弓打麻雀一樣,不費吹灰之力。
她熟練地架起篝火,切了帶血的鮮肉,放在火上烤炙。
油脂溢出後,刷上隨身帶的香料。
不一會兒,肉質異香撲鼻,香噴噴讓人口水三千尺。
少女遞給夔一隻流油的肉腿:“吃罷,小心燙。”
夔拿住腿骨,只遲疑了一秒,就大口大口啃起肉來。
他牙齒雖小,撕下肉條的架勢卻像一頭幼獸,吃得滿嘴髒兮兮,好比餓了八百年。
少女和藹道:“知道你吃的是什麼不?”
夔放慢咀嚼,有點迷惑。
少女微笑:“是夔牛,龍子龍孫的一種。”
如果在場有一個稍微具備常識的神仙,怕是會立刻噴出一口老血。
可憐一頭龍裔,就這麼用生命滋補了夔的身體。
少女慢條斯理道:“它犧牲了自己,成了你的盤中餐,你應當謝謝它,正好你沒有名字,不如以後就叫你夔罷。”
夔自此擁有了自己的名字。
真名即心之咒,冥冥中能撥命運之弦。
少女隨意送了道掌風,讓篝火燃得更旺,說:“夔,我叫滄巽,你記住了,以後我權且當你的師父,但不用正式拜師,我們地位平等。”
夔怔怔地看着少女,胸口升起他尚且無法理解的熱潮和鼓譟。
滄巽。
這個名字被他深深刻在了心上。
飽餐了一頓後,滄巽踩熄篝火。
她花了一天時間,剝下獵物的皮,給夔做了套衣服,又用最強韌的部分,做了一隻小皮鼓,削了條骨頭當鼓槌,一起掛在夔的腰上。
“好了,乖崽,你敲一下試試。”滄巽說。
夔擂了一下皮鼓。
咚——
鼓聲一下子連震三千里,他們站立的地方盪開無形罡風。
樹冠起伏,四面八方傳來莽林濤聲,千呼萬嘯,同時帶來海上鯨波的怒號。
夔情不自禁地舒張羽翼,又緩緩舉起鼓槌。
滄巽抓住他的手腕:“再敲一下就要打雷了!到時候小心驚動其他仙島,哪怕這兒再荒僻,也是崑崙墟境內。”
說完,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笑道:“我不是怕你引來那些仙族,只不過我的名聲不算好,倘若一番鏖戰,打殺太多神仙,那就麻煩了。”
說完,滄巽不由自主盯着夔的羽翼,那羽毛髒兮兮,糾結成一團。
她尋了一潭幽泉,薜荔女蘿生長葳蕤,間或有蘭花掩映其間。
泉水像藏在暗處的寶石,隱隱發光。
滄巽給夔洗了個澡,又是梳頭,又是用皁角搓揉羽毛。
她的手指在羽毛根部不輕不重地撓動,舒服得夔縮起了脖子。
夔一不小心撲棱了下羽翼,一潑泉水就濺到了滄巽臉上。
滄巽抹了把臉,一點不介意,笑眯眯的。
洗乾淨後的夔眉目超逸,五官鮮明,滄巽見過的仙童加起來不及他萬一。
夔趴在泉邊的大石頭上,靜靜地望着滄巽,水珠順着他溼潤的髮梢滾落下來,那可憐巴巴的眼神頓時擊中了滄巽的心臟。
滄巽一把摟住他,狠狠颳了下他的小鼻子,笑容粲然。
“第一件要緊事,就是教會你怎麼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