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巽大口喘氣,坐了起來,身體無比輕鬆。
她環顧四周,周圍景物全部像上了一層暗色濾鏡,所有人都靜止,仿若時間凝固,近在眼前的是夔擔憂的面龐,不遠處是儺顓和無穀,他們居高臨下地望着自己。
一個鮮活人影踏空而來,出現在渚巽面前,只有她和渚巽是彩色的,其他人都是近乎黑白,彷彿被隔成了兩個世界。
來者仙姿魔態,其殊勝之美,超過了渚巽作爲凡人的認知和想象的極限。
她有一雙赤紅色的眼睛,似熔融的蓮花剛玉。
來者微微一笑,嗓音如穀風泠泉:“你終於找回我了。”
望着這天人之姿,渚巽開口都有些困難:“你是……”
來者笑容擴大了幾許:“我是你真身的一縷意念,也是被你吸收的心骨本身,即儲藏‘滅’之法的容器,名喚滅之心骨,不過,你使用我的時候,務必當心,因爲滅之心骨裡有許多染污,會迷亂你的心智。”
渚巽一臉匪夷所思。
來者身影淡去,剎那間,四周景象重新變回彩色,時間恢復了流動。
夔首先恢復動作,他見渚巽沒事,吁了口氣,緊緊握住渚巽的手。
渚巽拍了拍他肩膀,卻摸到一手血,大驚之下,連忙要檢查,夔搖頭示意無礙,拉着她站了起來,戒備地望向未解決的兩個敵人——儺顓和無穀。
儺顓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他的神情非常奇怪,震驚、不可置信、狂喜混雜在一起,扭曲了他俊美陰柔的五官。
他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嘴脣無意識翕動,接着肩膀開始抖動,繼而擡起頭,仰天大笑,像個瘋子。
笑過之後,儺顓一瞬不瞬地盯着渚巽,目光亮度驚人。
渚巽疑慮重重,戒備地盯着儺顓。
儺顓微微一笑,對渚巽做了個口型,散開成風,和無穀一起原地消失。
——後會有期。
張白鈞和春水生從迷濛狀態下清醒,張白鈞一見柳姥姥失去了抵抗力,立即用符籙封印了柳姥姥。
柳姥姥失去力量的滅之心骨,迅速衰老,臉上皺紋堆疊,身體佝僂,滿頭枯草一樣的灰黃色頭髮,望去起碼有幾百歲。
春水生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渚巽、夔、唐正則匯合過來。五個人一起看着柳姥姥。
柳姥姥衰弱地眼睛都睜不開,自言自語,不知在念叨些什麼,張白鈞俯身去聽,發現她叫的是“七郎,七郎”。
張白鈞疑惑道:“誰是七郎?”
“是我。”一個嘶啞的嗓音響起。
衆人回頭去看,竟是那一進村遇到的老頭,只見他站在那裡,一手牽着那個藍布肚兜的小娃娃,小娃娃含着手指頭,怯生生地望着他們。
唐正則道:“你們是夫妻?”
老頭嘆了口氣,說:“曾經是。”
接着,他講了一個故事。
老頭姓楊,生於明代應天府,人稱楊七郎,是個錦帽貂裘的倜儻少年,於上元節邂逅了待字閨中的柳氏,柳氏娉娉嫋嫋,面如開蓮,花燈下無限溫柔,兩人一見生情,皆意有所屬,不久便行媒妁之禮,一嫁一娶,結爲夫婦。
婚後二人情濃,倒也過了幾年琴瑟和鳴的日子,只是楊七郎血氣方剛,素來風流慣了的,加上柳氏無所出,他便在與之交遊的女子中娶了房貌美小妾,頗爲寵愛,不久小妾有了身孕,生下一個男孩。
老頭平靜地說:“有一天我回到家裡,發現我那小妾青梅無緣無故地死了,郎中說是暴斃,查不出原因,之後我便將孩兒交給柳氏撫養。”
可是小孩不到三歲,也死了,同樣是□□無來由地暴斃身亡。
春水生再度唸了句佛號。
張白鈞不以爲然地問:“是柳姥姥殺的吧?”
老頭皺如雞皮的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諷笑,點了點頭:“不是沒懷疑過,但柳氏素有賢名,甚至因爲自己不育,將她的一個通房丫鬟,擡成了我的侍妾,若不是那丫鬟與我同牀時說了夢話,泄露真相,青梅母子倆永遠不會沉冤昭雪。”
張白鈞嗤地一笑:“你既然娶了柳姥姥爲妻子,就該一心一意,把小三擡進屋還生了個兒子,你老婆當然要發瘋了,當然,連累無辜的小孩,是她不對。”
老頭沉默,半晌答道:“我不是你們這個時代的人,我也不知道,誰對誰錯。”
唐正則問:“後來呢?她是怎麼成了妖怪的?”
老頭說:“我得知真相後,就立下休書,將她送回了孃家,此後我們恩斷義絕,再無相見之日,我不久便再娶,直到兒孫滿堂,壽終正寢,她忽然出現,已經不能算是個人,將我擄來了這個荒村,用妖力造了方結界,每個夜裡,都重現我們當年上元節相逢之景,企圖打動我,並維持我的壽命,希望我回心轉意。
“她一直在鑽研那枚黑舍利子,費盡心血,卻僅能使用一丁點力量,後來妖力不繼,壽數將盡,她便鋌而走險,引誘年輕力壯的男子來此,騙走他們的陽壽,給自己續命。他們的魂魄被拘在每夜的上元節幻象中,街上所有人,都是柳氏害過的冤魂,這一切都是造孽。”
老頭長嘆一聲,說不盡的滄桑與疲憊:“我昨天本打算答應了她,哪怕永世被迫和她綁在一起,也想讓那些無辜的冤魂解脫,卻不了來了個魔,利用了她的執念,也利用了你們。”
柳姥姥驀然擡起頭,她目不能視,兩耳失聰,卻好像看見了楊七郎,也聽見了他的話,兩行淚水流了下來。
春水生望着那藍布肚兜小娃娃,說:“這孩子,是施主當初的長子嗎?”
老頭搖頭說:“不是,他是柳氏捏出來的。”
他枯瘦的手掌落到那娃娃頭頂,摸了摸,娃娃渾身發光,化成了一朵小小的藍色龍膽花,輕輕飄下,春水生不禁伸手接住,唸了句佛號,龍膽花化作了一點光芒,慢慢消失了。
老頭神情有些複雜:“我希望你們不要將她魂魄打散。”
渚巽說:“我們會將她帶回天監會,接受公法審判。”
老頭眼神流露出釋然,他慢慢走到柳姥姥面前,蹲了下來,枯瘦的手握住了她同樣雞爪般蒼老的雙手。
這一時刻,老頭眸子閃過一絲光彩,隱約可見當年楊七郎的影子,往事回憶過眼煙雲般在他心裡流過,最終風平浪靜,了無痕跡。
楊柳,楊柳,曾爲人羨天仙配。
楊七郎緩緩開口:“柳玥,我對不起你,希望你下輩子看得通透,活得自在,嫁給真正的良人。”
說完,他閉眼,化爲一粒光芒,與許多其他得以解脫的魂魄一起,升上天空。
柳姥姥先是面無表情,繼而嘴角下撇,眼淚奪眶而出,五官皺縮,無聲地號泣。
隨着她的哭泣,四周花園開始變化,所有花朵都脫離枝頭,飄浮起來,繼而散作千瓣,枝葉、山石、涼亭,也一一瓦解,消逝。
柳姥姥的妖力在迅速消失,這座村落的結界也隨之崩潰,周圍的景象恢復成了它們真正的樣子,一片荒煙蔓草,零星斷井頹垣,沒有高屋華宅,沒有花市燈如晝的長街,更沒有那錦屏韶光的牡丹園。
柳姥姥的身軀從足到頭,碎裂成片,再成沙,最終剎那寂滅,歸於虛無。
張白鈞說:“魂飛魄散了。”
柳姥姥已經被原諒了,卻仍然選擇了決絕的自戕。
癡纏六百年,等來了楊七郎的原宥,卻不是這個女人想要的答案,她當場放棄輪迴,魂飛魄散,也許對她來說,這纔是真正的解脫。
“走吧,先回晉州。”唐正則先出聲打破了安靜。
春水生想起什麼,說:“薄旬和小吳在哪裡?”
他們方纔被儺顓的力量定住,沒有看見儺顓和無穀的真身,也就不知道他們是魔。
張白鈞隨口道:“誰知道,說不定膽子小,早就跑了。”
渚巽和夔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保持了沉默。他們有很多話要和對方交流,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衆人走出了這座不復存在的村子。
無穀從池子裡走出,紅色池水順着他白色身軀淅淅瀝瀝地蜿蜒,好像澆在了新雪堆上,他的雙臂又重新完整。
丙嬀正等着無穀。
她浮在空氣上,身穿櫻桃紅留仙裙,外面是蔥翠暗金刺繡長袍子,叫人無端想起兩句舊詩: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
她那華麗的袖子幾乎垂到裙裾邊,露出裡邊半截白軟水袖,左手藏在那水袖中,雙□□疊,裙裾下露出一點腳面,趿拉着一隻泥金翹頭履,一顛一顛的,右手把玩着骨扇。
見無穀從池子中出來,丙嬀道:“聽說陛下又和那頭畜牲對上了?”
無穀聽而不聞,徑直走過,丙嬀攔道:“我有事找你。”
無穀停了下來:“何事?”
丙嬀道:“動用大衍鏡所遭到的反噬一直由旦姜承受,她剛纔支撐不住,突然倒下。”
無穀立刻往旦姜所在趕去。
一個空曠的大屋,什麼擺設也沒有,地板光可鑑人,牆和天花板卻隱在彷彿形成實體的黑暗中,看不見邊界,頗有神魔氛圍。
大衍鏡靜立在地板中央,雖然是鏡像複製出來的,卻擁有和真正的大衍鏡一模一樣的卜算之力。
旦姜倒在鏡子前,胳膊和腿扭成一個很不平衡的姿勢,看上去十分怪異。
無穀半跪下來,檢視旦姜的減損情況。
旦姜本非具備生命的活物,是由儺顓親造,無穀協力完成的一隻精美人偶。
也是用來專門造來儲藏盾之法的容器。
無穀手掌直接沒入旦姜胸口的皮膚中,指尖摸索着,探尋旦姜體內幽藍法力的分佈,發現力量被凍結。
盾之法在旦姜體內應當是如水般流動的,此時成了纏結的千萬絲線,解不開,碰不得。
這就是之前強行卜算滅之心骨所在,而遭到的反噬嗎?無穀心想。
想來也合乎邏輯,畢竟是發自同源的兩股相斥之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
無穀一揮手,旦姜被恢復成最初的形態——一隻比初生兒還小的人偶,五官等比例縮小,精細稚柔。關節的機栝也看得見。
旦姜人偶形態的皮膚似玉似瓷,光潔無比,十個指頭也嬌嫩粉紅,好似一排石榴籽兒。
無穀走開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手裡捏着一隻小瓶子,裡面是玫瑰色的液體,如有生命一般。液體很少,僅五滴。這是來自那人真身的精血。
無穀很小心地注意不要浪費哪怕一個血分子,他用靈力導引出一小滴,五指靈活地翻飛,好像在編織空氣,那滴精血隨着他的指訣被拉成一片薄薄的血網,隨後立了起來,不斷拉長、變大,網的密度卻是不變。
血網發出柔和的亮光,緋色蟬翼般罩上了旦姜的人偶軀體,隱沒進她的皮膚。
剎那,她體內凍結的盾之力被蛛絲般的精血一一拆解,疏通,最後如化凍的冰水方始流動。
吸收了一滴精血,旦姜得到極大的增補,立即恢復人形,睜開眼睛。
“你感覺怎麼樣?”無穀問。
旦姜擡起手,凝結出一小片護盾,色澤幽藍,光華流轉,無穀能感到那種強大的搏動。
旦姜面無表情地說:“你不該託大,輕易動用那人的精血。”
無穀說:“卜算最後一樣東西的所在迫於眉睫,事且從急,回去繼續做事罷。”
旦姜沉默順從。她只是一具容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