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婚嫁吉日,而於二月十八,炎皇炎夭來見了葉王葉澄,準確些應是將成爲他弟妹的葉鈴纔是,可是該出現的人卻沒有出現——他的弟弟並未來見自己未來的妻子。
而分明文炎婚嫁習俗是婚嫁前兩日,也便是今日,二月十八,新郎要親自前來與新娘會面,道“吾聘汝”並親手遞上信物,以示誠心,女方答應了纔算正式確立婚嫁。
可是炎辰悕並未隨炎夭前來。
“小弟不懂事,可是讓葉王見笑了,我在這兒向葉王賠個不是,還望葉王見諒。”
“這禮自是要賠的,不然還讓外人以爲我葉王室的九公主好欺負呢。”葉澄嘴角掛着笑,而那雙狹長的鳳眸沒有一絲笑意——他對於炎辰悕不遵守習俗親自來見自家妹妹的行爲表示十分不滿意。
炎夭微笑着,並不正面與葉澄槓上,而是看向了葉鈴,清和地說道:“怎麼會呢,文炎是很看重這場聯姻的,弟妹千萬別將此事放在心上,我這個弟弟呢,有些害羞。”
葉鈴羽睫輕垂,看上去那般溫和,回之以微笑,柔聲細語着:“炎皇言重了。”這般端莊,這般懂事。
炎夭漣漪之眸是微微一閃,笑意加深,將玉鐲遞向了葉鈴:“這是他母親留下的鐲子,也算是定情信物了,弟妹接過便算是答應了,弟妹若不接,也無礙。”
葉鈴沉默了會兒,最後還是伸手將玉鐲接過了。
“鈴子,你先回去休息吧,三哥還有事和炎皇談談呢。”葉澄突然這麼說。
葉鈴側首看了葉澄一眼,還是點了點頭,起身衝炎夭與葉澄微福身,道:“那鈴子便先回房了。”
“公主慢走。”
葉鈴點頭回禮,將走之時忽意識到什麼,望向了自家三哥身側那個一直安靜站着的青衣女子,有些詫異,心頭有了念想,欣慰地笑了笑,終是轉身離開了去。
好似從今早開始,這個穿青衣的姑娘就一直這麼靜靜地呆在三哥身邊,三哥去哪兒,她便也跟去哪兒,而一直靜靜的,也不說話。
這個青衣姑娘是陌生的面孔卻隱約透着熟悉,她一時想不起來,她的三哥也沒有向她介紹。就像是透明的存在,那個姑娘儘量掩去了自己的氣息,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而確實存在着,她一擡頭看向三哥,便能瞅見這個姑娘——靜靜的存在。
三哥身邊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個清麗的女孩子?不過想來是好事將近呢。
屋中靜下來了,誰也不先開口說話。
炎夭嘴角掛着那抹不變的淺笑,眸光如水,灩灩隨風,萬頃流光,卻似浮萍,飄忽不定。輕品着茶水,白皙修長的手指有意無意地劃過了青花瓷蓋,相得映襯。
炎夭確乎是個絕色風華的男子,他也不過靜靜坐在那兒,品着茶水,卻自成風景,眉間一點硃砂,就好似鮮血一般。他渾身上下皆透着一股慵懶的蠱惑,而氣息清冽,冰涼如水,叫人想靠近,卻下意識地後退三步——聽說人對於真美之物都會懷着敬仰,退後三步,不敢褻瀆。
葉澄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淡定自若的炎夭,不得不承認,在容貌上他遜了他三分——他是比不上炎夭這番傾國傾城之貌的。
葉澄忽的目光一轉,冷冽地掃向了一個角落,下一秒人已離座,黑紗輕揚,襲向那個早就存在的氣息,而離那氣息三尺處便被人攥住了手腕。
葉澄狹長的眼眸微眯,目光凝沉下來,尤其是看到柳青青亦被攥住了手腕的時候,嘴角輕揚,而話語冰涼:“炎皇有攥着人家手腕不放的癖好?本王還真不知呢!”
炎夭不過笑笑,鬆開了分別攥住葉澄和柳青青手腕的雙手,道:“葉王有突然襲人的習慣,我也不知呢。”
葉澄不過冷哼,轉身坐回到了自己位置上,見柳青青也回到了自己身邊,伸手直接拉過了她的手腕,細細看着,看着上面那道淺紅的握印,眉頭微蹙:“炎皇還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
“葉王襲的突然,葉王旁邊這位姑娘又救主心切,可是弄疼了姑娘?我在這兒向姑娘賠個不是了,姑娘莫記恨纔好。”炎夭淺笑着,清和地說着,而忽對着身後說道,“辰小呀,你看你,早出來不就沒事了麼,葉王不會生氣,我也就不會弄傷了葉王不是?還不出來向葉王道個歉?”
“臣弟疏忽了。”清朗的聲音,有一俊秀少年從暗處緩緩走出,正是當來卻沒有出現的炎辰悕。看向臉色不是很好的葉澄,頷首,垂眸,“葉王。”
就只像是打招呼,說完兩個字炎辰悕就沉默,不說話了。
葉澄眉目微挑,盯着這個明顯消瘦憔悴了的少年,幾乎是咬牙切齒:“你出來做什麼,繼續躲着啊,最好永遠都別給我滾出來!”
炎辰悕不過站在那兒,聽着葉澄的責怪,沉默着也不反駁。
“你當初是怎麼向我保證的?鈴子這還沒嫁過來呢,你就開始冷落她,當着我這哥哥面給她委屈受,你膽子是不是大了點!炎辰悕我告訴你,如果你根本就做不到待鈴子好,把鈴子的位置超過你生命的價值,我也不稀罕這什麼自古婚姻了,背信棄義又如何?遭世人非議也無所謂,我崇葉就這一個九公主,我也就這一個九妹妹,委屈了她,要崇葉做什麼!大不了葉炎開戰,本王怕你們不成!”
葉澄生平最厭惡的便是裝聾裝啞,看着炎辰悕也就火大,話便是越說越過分,最後索性攤牌,他不屑繞彎子,他更不屑拿九妹妹的幸福來當利益的籌碼。
“葉王這是說哪裡的話,辰小是害羞才躲着令妹妹了,葉王可是會錯意了。”炎夭微笑着,清和地說着,徑自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繼續品着那杯茶,而其神色自若,好似並不在意葉澄說的話一樣。
葉澄不過抿脣,直直盯着炎辰悕,他在等着他的解釋。
炎辰悕別開了臉,輕輕念道:“我的命能值幾個錢,葉王可是貶低了她的價值。”
“哼,你的命自是不值幾個錢,我這麼比喻也確乎是對不起鈴子了。”
“可是,我的命是疊加的。葉王,我的命早就不屬於我自己了,我這般苟且活下來,爲的也不過是他罷了,就是娶你的妹妹,那也是因爲他……”說至此,自嘲地揚起了嘴角,看向葉澄,滿目悲涼,“你說,這樣的我有什麼資格來見你的妹妹,有什麼資格來求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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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雲大陸,二月二十,是個好日子,宜嫁娶。
今晚,是紅燈籠遍掛,燈火通明,宴會還吵吵嚷嚷着,觥籌交錯,而沒人在意着——有幾個人並不在這片喧囂之處。
“阿澄,我不明白。”望着身側的男子,他坐在屋頂之上,吹着涼涼晚風,冷眼看着宴會的繁華,而這兒卻是一片寂冷。
今日明明是他九妹妹的婚嫁之日,而他依舊白衣黑紗。
“不明白爲什麼我最後還是把鈴子嫁給了那混小子麼?”輕抿酒水,而入喉冰涼。
“是。”
葉澄側首,看向站在身旁的女子,嘴角微揚,拉過她的手:“來坐下,你站着我坐着,奇怪的很,不像情人呢。你可莫要拂了我的意,讓鈴子看出了端倪。”
柳青青斂眸,任由葉澄牽着自己的手,坐到了他身旁,很近的距離。可是她感受不到溫暖,只有冰涼。今晚的夜風,真是冰冷呢。
“我呀,就一個九妹妹。這個妹妹呢,從小調皮搗蛋,我真是拿她沒有辦法,想說教又捨不得,誰讓她是我的九妹妹呢?青青,你也是跟我們一起長大的,你當知道鈴子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她是我至親之人,是我最捨不得傷害的人,可是你看,她長大了,忽然就長大了,這般懂事,我都有些恍惚了,那還是我那個嬌氣十足的九妹妹麼?”
葉澄笑了,那麼慘淡,側身倒入了柳青青懷裡,扔開了酒樽。
酒液晶瑩,在夜空中劃開了一道唯美的弧線,折射着燈火的通明,倒影着他倚入她懷裡的姿態,安靜得就似一幅畫卷。
柳青青身子微僵,低眸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葉澄——就似無家歸的孩子一般,緊緊抱着她的腰,生怕自己消失了,只留下他一個人。這般無助的脆弱,讓柳青青不由心顫。
她從未見過的,這般需要依賴的葉澄。
“阿澄……”
“青青,怎麼辦,我是不想把鈴子嫁出去的!可是要求嫁的是她自己,我怎麼阻攔!她那個犟性子,倔起來了我怎麼去反駁!”
“……”
“她從小就這樣,如果我不答應,她就跟我鬧,跟我倔,因爲她知道,只要她堅持,我根本拿她沒辦法!”
“……”
“我捨不得,可是有什麼辦法?青青,要不你教教我,怎麼把那孩子哄回來?我記得,小時候我沒轍,都是你想的辦法不是?她也很聽話地回來了……”
“……”
“爲什麼都變了呢,自從我登基成了葉王,我感覺什麼都變了,兄弟姐妹們不再將我單純地當做一個兄長或弟弟,王祖母也不再將我單純地當做一個外孫……怎麼都變了呢?鈴子也變了,自從她笑着告訴我她同意聯姻開始,她就像變了個人一樣,那麼端莊懂事,禮節無差,多像個公主?都快成一國之母了!可我明明記得她最討厭那樣了,守着那些破規矩什麼的,她最討厭了,怎麼突然她就成了她最討厭的那種人了呢?”
“……阿澄。”
“青青,我突然覺得好冷呢,可是我又不想下去,你抱抱我好不好?我好像從沒有抱過你,你也從來沒有抱過我呢……”
從柳青青懷裡出來,將柳青青抱入自己懷裡,緊緊抱着,好像只有這樣,他纔可以從她身上汲取些溫暖,讓他不再那麼寂冷。
柳青青羽睫輕垂,掩去眸光,任由葉澄抱着自己,小心翼翼地回抱他。
她覺得自己很幸福,也很悲涼,而那份悲涼因爲夜風冰涼,壓過了那份幸福的感覺,可是那種溫暖的感覺卻是真實的呀,哪怕只是生理的溫暖,滲透不到她的心裡去,她也滿足了。
柳青青靠到了葉澄懷裡,閉目,而脣瓣輕抿,許久,喃喃道:“阿澄,你喝醉了……”
“喝醉了?呵呵,對,我喝醉了……還好,只有青青看到了我喝醉後的樣子。”
靜靜相擁着,他們沒有看到那個迴廊的轉角,一個俏麗的女孩子,擡頭望着屋頂上的他們,莫名地眼眶溼潤,流下清淚。
主子向來寡情,對她亦是不冷不淡的,原來是心中早就有人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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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炎夭成爲炎皇,炎宮書房的燈火是長明的,夜未央,燈火通亮。
“哎呀,夭哥哥怎麼早早地就從婚宴偷偷溜回來了呢,好歹哥哥也是一國之主,就不怕崇葉那廝責怪哥哥的怠慢麼?”向天行懶懶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撐着下巴,百無聊賴地看着不斷批閱奏摺的炎夭。
“怎麼會呢,我可是看着葉王一臉不耐煩地溜走了纔回來的,他不會發現的。”
“嘖嘖,讓小弟怎麼說哥哥好呢?”
“少說話多做事,天行過來,幫我把這疊給處理了。”
“哥哥你真是……連弟弟都不放過!”說是這麼說着,向天行還是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慢慢地走了過去。
“說來,天行最近是不是很閒呢?”
“嗯?”
“以前總見你往宮外跑來着,怎麼最近都躲在我的書房裡了?”漫不經心詢問着。
而向天行面色一僵,目光微閃,也不過一瞬,又是那個眉眼彎彎,嘴角彎彎,笑得純真無害的少年郎:“哎呀,天行只是覺得,莫姐姐跟着風帝去了尚風,辰哥哥根本沒時間搭理哥哥,欣姐姐也跟着情郎跑了,炎敏那廝也被哥哥派去守陵墓,哥哥可真是孤家寡人,定很是寂寞吧?天行就委屈下自己,來陪哥哥咯。”
“少貧嘴,你也不怕閃到舌頭?”
“天行說的可是肺腑之言!”
炎夭不置可否,只是笑笑。
沒心沒肺的人說自己說的是肺腑之言,有點喜感呢。
見炎夭不問了,向天行也懶得說下去了,隨便拿了疊奏摺就回自己的小案上,無所謂地翻閱着,心思也不全在上面。
他想着,他好像真的很久沒有出宮,沒有去見那小妮子了。
說不再見還真不再見,呵,向天行啊向天行,你什麼時候也這麼講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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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那個煩人的傢伙,真的很久沒有再出現在自己眼前了,是好事吧……
“芸兒?”
“嗯?”轉過頭去看向喚自己的蘇菀殊。
蘇菀殊無奈地笑了笑,走到蘇芸兒身旁,將蘇芸兒分錯的草藥重新分類。
蘇芸兒這才驚覺自己分錯了好幾味藥,譬如,她居然將木患子這本是清熱的寒物放到了薑片這些暖胃藥物中……
“是不是回尚風后太過忙碌而很久不曾看過醫書了?”
“菀兒姐姐,對不起……”
蘇菀殊訝然,繼而淺笑,伸手輕撫蘇芸兒的腦袋,溫柔地念着:“我沒有責怪芸兒的意思,芸兒不會成爲醫者,這我明白的,姐姐只是希望姐姐不在你的身旁,你也可以有自保的能力。”
蘇芸兒低頭,羽睫輕顫着:“我明白……”
“芸兒也莫較了真纔是。”
“……”
“說說吧,剛纔想什麼去了?”
“!!”
“怎麼了?”蘇菀殊困惑蘇芸兒表情的變化,尷尬的表情,很少見呢,至少在蘇芸兒從尚風回來後,確乎是這樣的。
“沒、沒什麼……”
蘇芸兒眼神有些躲閃,別開了臉,脣瓣微抿,眉頭微蹙。明明帶着尷尬的羞澀,卻是被那嚴肅的認真生生壓了下來。
蘇菀殊失笑,頭微斜,她似乎越來越看不懂自己這個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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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鈴子的婚嫁呢。時間過得好快,我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嬉笑着說歡喜我的小女孩身上,怎麼恍惚着這個可愛活潑的女孩就要嫁爲人婦了?鈴子她長大了不少……”
“不去看看他們麼?”
“不去了,在街道上看到了她的婚嫁隊伍,我已經很滿足了。畢竟,我們現在去也解決不了他們之間的問題,說不定徒生困擾,反而是個尷尬。”
擡眼看向黛藍色的天空,也只有在炎熱的國度,那夜空會是黛藍色的,閃着玻璃光芒的星辰就像是心靈的倒影,多麼溫暖,是淡淡的感動,而又多麼寂寥,在偌大的夜幕裡。
“殤殤。”
“嗯。”
“我們逃吧?”
溟殤垂眸,看向懷中的人兒。
她仰着臉看向自己,笑得那般純粹,她的眸子乾淨澄澈,倒着他的影子。
他是愛極了她這般嬌俏乖順的模樣——那是她將他的感受考慮了,她在徵詢着他的意見,縱然……
“隨你。”他依舊這麼回答着。
“不問爲什麼嗎?”脣瓣微嘟,有些不滿意他的次次依順她的提議,而幾番萌俏。
她在衝他撒嬌,因爲她知道,他會縱容,不會厭煩。她信任他,所以衝他撒嬌,衝他賣萌。
若不是性格的緣故,不是所有人都會對不熟之人撒嬌賣萌的。因爲陌生是禮節的隔閡,這些都是自然的了。
溟殤伸手揉了揉她的絲髮,凝望着她,笑意淺淺,溫暖且溫柔:“不需要爲什麼,你怎麼想,我就跟着你怎麼做。我說過的不是?”
“又在嬌慣我?”
“嗯,疼你。”
“這般縱然我不開心哦。”
“嬌氣。等你真的不開心了再說吧。”
祁悠若嘴角不由勾起,伸手環住了他的腰,靠在他懷裡。
她喜歡這種溫暖而安全的感覺。
“我覺得,我們在這段時間,在這塊地方,呆的夠久了,我想繼續我們的浪跡天涯,去踏劍尋花,去看我們未曾看過的風景,所以我想離開了,偷偷地,就我們兩個,好不好?”
“聽你的。”而似想起了什麼,提醒着,“三月初二是蘇菀殊婚嫁日,你……”
祁悠若抿脣,在溟殤胸口蹭了兩下,嘟囔着:“隨緣吧,如果可以便能參加,如果不可以,那就參加不了……”
“還有十二天便是。我們是要向北走?”
“嗯,去最後的國度,習泱。”目光異常堅定,而有異樣的情緒流淌過眸底。
“你是不是不喜歡參加宴會?”
“我只是不喜歡宴會後那種人去樓空的感覺,淒涼。”
所以她總是提前離開,不希望看到的是寂冷與蕭條。
溟殤只是淺笑,臉頰輕貼她的發頂,擁緊了懷裡的人兒,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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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的房間,總是這般喜氣,這般珠光流離。
而靜悄悄的,似乎只有了那成對的紅燭的嗶啵聲,以及那淺淺的呼吸聲。
紅蓋頭遮面,她看不見前方有什麼,可是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他就在那兒,前方,不遠處,同樣看着自己,可是遲遲沒有來掀開自己的紅蓋頭。
“你不準備來掀開這紅蓋頭麼?”
對方只是沉默。
葉鈴眉頭微蹙,繼續道:“如果你不來掀,那我自己掀了?”
對方終是動了,走向了她,映入葉鈴眼簾的那雙繡金黑靴。
對方小心翼翼地用手抓住了紅蓋頭的邊緣,所以葉鈴還能看到他節骨分明的白皙的手指,心裡漏了半拍。
可是,對方又不動了,抓着紅蓋頭邊緣,也不掀開。
“炎辰?”葉鈴不確信地喚了一聲,她困惑了,那個記憶中張揚跋扈的男孩子怎麼如今倒是這般安靜沉默,小心翼翼了。
“鈴子,你可是會怪我?”
忽然,他開口了。
在葉鈴還詫異那熟悉的聲音之時,視線已經明亮了——蓋頭終於被掀開了。
葉鈴擡首看到了那個少年,那個她以爲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的傢伙……
他消瘦了許多。
葉鈴瞳孔赫縮,完全的不敢置信。
沉默着。
炎辰悕手中還攥着掀下的紅蓋頭,上面繡着牡丹富貴,那是崇葉的國花,花開牡丹,華貴雍雅。
他眉目如畫,卻是刻畫着哀傷。
許久,就像是已經理清了所有的思緒,葉鈴突然笑了,而炎辰悕惶恐了。
“你,在和我開玩笑麼……”輕輕柔柔的話語,一瞬驚愕後的微笑,總是那般刻骨銘心,帶着憂傷的悲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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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若樹,輕柳風,或白或粉,漫天飛揚。
花樹之下,滿星如雪鋪就,風輕揚,吹落片片星點,如沫,翩至肩頭。
幽藍的眼眸靜靜地凝視着坐在自己身側的女孩子,她的膚色就好似水珠玉,白皙如凝脂,而帶着透明,就像是會消失一般。
她在向他講述着他們以前的故事,因爲是他的要求,而她的目光柔和,看着自己笑得這般溫暖,讓他恍惚出神。
“你說你不喜歡雨煙街,卻又死活不告訴我原因,後來當你離開了,我開始回憶,回想那些過往,希望找出原因,從而更好地來了解你。”蘇柔桑輕輕柔柔地說着,就像是怕驚碎了美好的夢一般,“然後我明白了。”
說至此,蘇柔桑垂眸,手微握,她深深自責着自己當初的無情與冷漠,她當初驀然回首,才發現了那個一直默默守着她,喜歡着她的寒芒,想着當迴應他了,覺得自己也不是無心之人,可現在想來,自己是多麼可笑,恃着他對她的愛,而傲慢地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就好像他對她的愛是理所當然,而她根本就不需要付出什麼一樣。
現在,他是顏朔辛,他忘卻了他曾對她的愛,所以她才恍惚,自己在失去什麼。自己自恃的資本又是什麼?
他不喜雨煙街,因爲她忘卻了那是她和蘆荻常去的地方,是她和蘆荻的歡笑,甚至親吻。
所以對於他,一直默默守着,一直靜靜看着的他,這場面就是對他的嘲諷與挖苦!
而她什麼都不知道,自私地揭開他的傷疤,也不管它是否癒合。
自私如她,在乎的遠沒他在乎的多,卻還沾沾自喜着,真是欠打。
“雨煙街是什麼地方?”顏朔辛輕輕念着,幽藍的瞳眸,帶着迷茫。
“那是有不好回憶的地方,不提罷。”蘇柔桑溫柔地笑了笑,似注意到了什麼,目光微轉,伸手拈過了飄落在他肩頭的花瓣,眸光流離,喃喃詢問着:“你還記得親吻的味道麼?”
顏朔辛聞言,目光閃了閃,視線落到了蘇柔桑如滿星般嬌嫩的脣瓣上,頭微斜,有些困惑,有些迷茫,又有些希冀着,羽睫輕輕顫動了兩下。
蘇柔桑的目光落在手指間那片滿星的花瓣上。好乾淨與純淨的顏色,那是她不曾見過的花朵。
所以她並未注意顏朔辛。
像是想起了什麼,蘇柔桑忽擡首看向顏朔辛。
“對了,你……”
脣瓣上一片溫軟,驚愕。
以至於手指放開了,風輕揚,指尖的那片滿星花瓣,隨風輕揚,旋轉着,舞蹈着,飛入花叢,不見其蹤。
而又像是巧合,一陣大風吹過,繁祭漫天飛舞的花瓣,或粉,或白,如夢如幻。
衣袂翩飛,髮絲輕揚,絲絲縷縷滑過她的臉頰——那是他的絲髮。
一種悸動。
風止,花落,他離開。
“沒有什麼味道,”顏朔辛這麼說,表情那麼單純認真,“感覺倒是還不錯。”
蘇柔桑怔怔地看着他,就似還未回神。
這算是,被調戲了吧?
她聞言驀然驚醒,那如水珠玉般白皙透明的臉頰就那麼染上了滿星的顏色。
“你剛纔想說什麼?”好似才注意到蘇柔桑的發愣,幽藍的眸光撲閃着,“受風寒了麼,臉怎麼紅了?”
這般認真,絲毫不能反駁什麼的表情。
蘇柔桑抿脣,別開了臉:“太熱了而已,我想詢問你,關於繁祭的傳說。”
太熱了?他怎麼沒感覺。人類的女孩子是這麼怕熱的麼?可是他記得顏青歌說,只有胖胖的生物才怕熱,因爲曬的面積比較大。
顏朔辛默默地瞅了眼側過臉去的蘇柔桑。
除了胸和屁股胖了些,整體也不算胖吧。
因爲他不怕熱,所以喜歡怕熱的她?
顏朔辛眉頭微皺,很是認真地開始思考這個問題,而口中回答着蘇柔桑的問題。
“我不知道什麼繁祭的傳說,但我倒是知道這片地方爲什麼被稱之爲繁祭,對了,再過兩日,也便是二月廿三,你不可以來這裡。”
“爲什麼?”
“因爲幽寰歷二月廿三,也就是赫雲大陸的二月廿二,繁祭花舞。漫天花飛謂之繁,而風旋似龍捲,沖天祭之。故而,這片地方叫做繁祭,你在那天萬別靠近這裡,會被吹走的。”
蘇柔桑雖然好奇,也還是點了點頭,擡目望向這片偌大的花海——滿星隨風飛舞,就像夢一樣。這幾日,風確乎是越來越大了。
她也很奇怪,這兒明明是海底深處卻是有天空——雖然沒有日月,白雲,星辰。也有風,還有這片偌大的花海。
——————
幽寰歷二月廿三。
“大哥!”顏絮遊推門而進,滿臉焦急,“我尋不見幽兒了!”
一聲清脆,水珠玉墜地,片刻化成了碎沫。
小龍溪心疼地在殘渣周圍轉着圈圈,發着嗚咽之聲。
顏絮遊只覺一陣風從自己身側吹過,回過神來,屋中已不見顏朔辛,只有那以爪撫膺作長嘆的小龍溪,眨了眨眼,還算冷靜地蹲在了小龍溪旁邊,嘻嘻笑着:“小龍溪,帶我去尋大哥,我就給你一盒的水珠玉。”
小龍溪懶懶地瞥了眼衝自己嬉皮笑臉的顏絮遊,氣哼了聲,表示自己的不屑。
顏絮遊笑容微僵,咬牙切齒:“兩麻袋!”
小龍溪瞬間眼睛變亮,嘚瑟地擺着小尾巴,在前頭遊着。
顏絮遊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站起身跟在小龍溪身旁。
“對了小龍溪,爺爺呢?”
小龍溪搖了搖小腦袋,繼續向前“賣力”地遊着。
——————
就像是夢一樣,狂風大作,而漫天飛舞的花瓣,或白,或粉,已不再是平時的繁星點點,恍若匯作了一條銀河!
而風似龍捲,花瓣凝聚,就似一條大蟒,張着血盆大口,就要吞了天地一般。
狂風亂作,漫天花飛,多麼夢幻的美麗,而又帶着血腥的猙獰。
眼神空洞無神,步伐輕緩着,就似無視了凌亂的飛揚,向前走着——向繁祭的中心,狂風的中心走去。
奇怪的是,她的髮絲飛舞着,衣裙飛舞着,嬌嫩的花瓣不斷在其間穿梭,可是她的神情自若,這狂亂的風絲毫不影響她的前行。
一把千斤重的尺劍牢牢插入地面,花瓣與飛舞的絲髮幾乎迷了他的眼,緊緊攥住那把尺劍,幽藍的眼眸凝沉下來,盯着那抹不斷往風源走去的倩影,漫天飛舞的碎花幾乎要將她那小小的身影給吞噬了,只是若隱若現。
“蘇柔桑!我說過你今天不準來這兒的!”
他大聲呵斥,而聲音被狂風撕裂,支離破碎。
就似聽不見顏朔辛的呼喊,蘇柔桑依舊徑自向風源走着,那兒繁花遮蔽,她根本就看不到這風的源頭是什麼,卻依舊往前走着,不改方向。
見蘇柔桑如是,顏朔辛抿脣,眉頭緊鎖——他在思索怎麼將她弄出來,風太大,他難以靠近繁祭,就是站在這兒他也很吃力了。
“大哥?你來這兒做什麼!”顏絮遊在離顏朔辛好一段距離就站定了,緊緊抓住了旁邊的水晶柱,衝顏朔辛大聲呼喊着。
小龍溪的小爪子緊緊抓着顏絮遊的衣裳,小身子隨風上下晃動着。
顏朔辛只是回頭懶懶地看了他一眼,就轉了回去,並未作答。
顏絮遊正納悶着,忽遠遠瞥見了繁祭中的那抹身影,驚愣:“幽兒!”
充耳不聞。
蘇柔桑已很靠近風源了,忽止步,目光渙散着擡起了雙手。
顏朔辛不解着,一道銀光閃了下眼,定睛望去,臉色有些難看了——正是蘇柔桑手中傳來的光亮,那個發光的物體,是匕首!
此刻的他已是無任何的思考,尤其是看到了蘇柔桑拿着匕首抹向她自己脖子的那一刻,他鬆手了。
顏絮遊簡直不敢置信地看着顏朔辛的鬆手,還有飛奔向繁祭——那是瘋子纔會的行爲,是不要命的行爲啊!
“大哥!”
顏絮遊幾近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而狂風大起,滿天飛花,遮擋了他的視線,迷了他的眼,他只看到了顏朔辛那藍色的身影瞬間被湮滅在了飛花之中,望不見了。
——————
就像是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裡的自己迷迷糊糊,失去了思考,也失去了方向,她只記得有個聲音在喚她,一直在喚,在喚……
是個女子的聲音。
她不想理會的,可是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她只能循聲而去,麻木着,渙散着……
喚醒她的是一陣溫熱。
她有感覺,有什麼溫熱的液體自臉頰上滑過了,滾燙的溫度,幾乎灼燒了自己。
顫顫地睜開雙眸,迷茫着,而入目的是他的容顏,頓時清醒過來。
“你什麼時候來的?”
顏朔辛不言,鬆開了環住她腰身的手,徑自掏出絲帕來,伸手向蘇柔桑的臉頰,小心翼翼地擦去。
蘇柔桑不解,躺坐在地上,看着仔細爲自己擦臉頰的顏朔辛,些許茫然,而目及了絲帕瞬間的血染,心中大愕:“怎麼回事?誰的血?”
顏朔辛抿脣,緩緩垂下拿着絲帕的手來,深深凝視着蘇柔桑的容顏,垂眸,輕聲道:“你不介意自己的容貌吧?”
蘇柔桑一陣愣怔,伸手就想去摸自己的臉,而手腕立刻被顏朔辛扼住了,木木地擡頭看向眉宇微皺的顏朔辛,扯開一抹艱難的笑:“你是說,我毀容了?這是我的血?可我怎麼感受不到一點疼痛呢?”
“我將你的疼痛轉嫁了,你不會疼了。”
“……”
“你不用在意的,不過一張皮囊罷了。”
“……”
“如果你真的介意,我會想辦法幫你醫好,所以……”
“很醜麼?”蘇柔桑看向顏朔辛,神情顯得有些呆滯了,“你會介意麼?會不會因爲我毀容,不喜歡我了……”
低低喃語着,明明是詢問顏朔辛,卻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低得縹緲,不像是詢問,倒像是重複一個不能更改了的悲慘事實。
顏朔辛一怔,低首看向這個顯得癡癡的小女子:“做什麼這麼在乎我的感受?”
“寒芒,寒芒……”蘇柔桑忽慘淡地笑了,笑得那麼美,而右臉頰的刀子口又是那麼猙獰,她的眼角滑下了熱淚,與那傷口的鮮血相融相化。
她就是這麼重複着低低念着,喚着,沒有人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思緒萬千,她又是想了些什麼?
沒有人知道。
顏朔辛眸光微斂,神情有些無奈:“我不是……”
“寒芒,寒芒……”
顏朔辛抿脣,神情複雜起來,而他也不再說什麼了,伸手擁抱住了眼前這個顯得期期艾艾的小女子。
“這樣好不好?你看不見我的臉,我亦看不到你的臉,可是,”伸手牽握住蘇柔桑的手,將它放於心口之上,“這樣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溫度。”
蘇柔桑身子一僵,眼簾垂下,無聲落淚着。
這是顏朔辛說不出的話,是隻有她的寒芒纔會說出的話。
他是寒芒,他就是寒芒,縱然失去了關於他們的交集,他還是他,無論他叫顏朔辛,還是叫寒芒。
而他們兩人皆沒在意的是,他們在繁祭的風源中心,故而平和無風,可明明四周皆是狂花亂舞。
漸漸的,他們不知道這麼靜靜地相擁了多久。
風卻是漸漸平息下來了。
繁祭一片狼藉,滿星的花瓣到處都是,卻是沒有了一朵完整的滿星。
凌亂,血腥。
“大哥,你和幽兒沒事吧!”顏絮遊匆匆奔過來,而看到了相擁的他們,目光一滯,薄脣微抿。
顏朔辛也不回答顏絮遊,放開了蘇柔桑,牽起她的手,拉着她一起站起,就準備走。
顏絮遊也終是看清了蘇柔桑的臉,一瞬驚愕:“幽兒,你……”驚呼未完,卻是得到了顏朔辛冷冷的一瞥,顏絮遊也算是意識到了什麼,急忙閉上了嘴,低首不言語了。
“顏青歌在哪?”
“欸?”
“顏青歌在哪!”
“……爺爺不知去哪兒了,小龍溪也不知道。”
顏朔辛收回打量顏絮遊的目光,盯向了一旁就準備遊走的小龍溪,幽藍的眸子微微眯起,透着危險的氣息。
“顏青歌去哪了!”
小龍溪幾乎一個哆嗦,點了點小腦袋,在前面開始帶路。
顏絮遊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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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呆在自己房間裡,不許出來了,我等會兒就來尋你。”顏朔辛這般交代着神情懨懨的蘇柔桑,似是很不放心她現在的狀態,而又不知說些什麼——該說什麼來安慰一個毀容的姑娘?
顏朔辛抿脣,低首在蘇柔桑些許蒼白的脣瓣上印上一吻,輕輕淺淺,純粹美好。
蘇柔桑呆滯空洞的目光終是有了一絲亮光。
“一定要等我回來,不許再亂跑了。”
說罷,顏朔辛闔門而去了。
蘇柔桑愣愣地坐到椅上,側身,她可以看到梳妝鏡,鏡中女子體態婀娜,容顏姣好,而右臉頰上卻是血糊一片,一片的猙獰。
她自嘲地揚起一抹笑,而鏡中的女子,更顯猙獰了。
她不安,她恐懼,她想逃離了!
可是。
伸手觸到了自己冰涼的脣瓣,上面還殘留着淡淡的他的溫度與柔和。
抿脣,她又坐下來了。
她不能逃。
她要等,等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