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六章死扛到底

《景德傳燈錄》卷十有一段對話:

僧問:“學人不據地時如何?”

師雲:“汝向什麼處安身立命?”

可見,即使是四大皆空的佛門中人也認爲:不據地無以安身立命!

又何況千百年來都在地裡刨食的普通百姓呢?

一句口口相傳的“人離鄉賤”,就足以表達他們對腳下那片鄉土深深的眷念之情了!

得了堅守雙河鎮的命令,李四維第一時間便讓盧永年去疏散鎮上的老鄉!

他知道,即使雙河鎮不在小鬼子的主攻路線上,一旦自己率部去襲擾小鬼子的側後,也必然會引來他們的報復……雙河鎮不可能躲過這次兵禍!

盧永年領命而去,可是,很快又匆匆而返,身後還跟着鎮長和幾個老鄉。

李四維有些疑惑,快步迎了上去,“永年,咋回事?”

盧永年搖了搖頭,滿臉無奈,“他們都不走……這不,一定要來見你。”

“哦?”李四維一愣,望向了跟在盧永年身後的老鄉,“咋不走?小鬼子就要打過來了……我們就這些兄弟,可能扛不住!”

李四維話音剛落,鎮長連忙上前一步,望着李四維,淳樸的臉上透着一股子堅毅之色,“我們不走!雙河鎮就是我們的家……長官們要是扛不住,我們就一起扛!”

“對!”其他幾個老鄉也連忙點頭附和,顯然,他們也是代表,“俺們不走,留下來和官軍一起打小鬼子!”

“胡鬧!”李四維瞪着他們,面色一沉,“小鬼子有多兇殘你們不知道啊?你們拿啥打小鬼子?會使槍嗎?敢殺人嗎?”

李四維一連串的問題,讓衆人都是神色一滯,訥訥無語。

良久,鎮長暗自一咬牙,梗起脖子望着李四維,“長官,我知道,小鬼子都是莫得人性的畜牲,無惡不作……我也不會用槍,也不敢殺人可是,可是,我不怕,鄉親們也不怕!雙河鎮的男人都不是慫包軟蛋,我們留下來一定能幫上忙!”

李四維一怔,依舊繃着臉,“你們是男人,是死是活,都怨不得別人!可是,老人、孩子和女人呢?你們憑啥拉着他們去和小鬼子拼命?”

李四維的想法很簡單,是男人就該有幾分血性,就該站出來,保護自己的土地和家人!可是,老人、孩子和女人……他們沒有這個能力,也不應該摻和進來!

鎮長一愣,神色猶豫,他身後跟着的幾個老鄉也猶豫了……他們都有着大男子主義,也有着男人的擔當!

李四維神色一鬆,語氣軟了下來,“我也不是要趕你們走,就是讓你們去山裡躲一躲,等這仗打完了,你們再悄悄回來。你們先在山裡找個隱蔽的落腳處,以後……小鬼子要再來欺負你們,你們還能進山裡去躲一躲……明白了嗎?”

鎮長略一沉吟,點了點頭,回頭望着身後的老鄉,大手一揮,“鄉親們,長官說得對。先回去,把老人和婆娘娃兒安頓好!”

“要得!”一衆老鄉匆匆而去。

李四維暗自鬆了口氣,扭頭瞪了盧永年一眼,“你個龜兒!把他們拉進來幹啥?”

這點事,盧永年要是有心處理,哪能找到自己這裡來……這龜兒分明就是想把他們留下來嘛!

盧永年一怔,嘆了口氣,“鎮上有不少青壯,他們要是留下來,肯定能幫上忙……團長,你不能老讓兄弟們自己扛啊!兄弟們也是人吶……他們扛得太苦了!”

李四維一愣,輕輕地嘆了口氣,“永年,你這麼想也沒有錯……抗戰大業人人有責嘛!可是,我們畢竟是軍人吶……小鬼子有多兇殘你也知道,咋能拉上這些老鄉去送死呢?”

盧永年一怔,也嘆了口氣,“我知道,可是……多個人總要多一份力量。”

他自然知道小鬼子有多兇殘,也知道,把這些老鄉捲進戰場就是讓他們去送死!

可是,他們真能幫上忙啊!可以幫着搶修工事、救護傷員、搬運彈藥輜重……

“永年!”李四維神色一肅,“我知道你是爲了兄弟們好!可是,你要明白,兄弟們怕死,但更怕背上了老百姓的命!戰爭是軍人的事,老百姓是無辜的!軍人吶,天生就該保護老百姓!我們需要他們,但是不能把他們拉到戰場上來和小鬼子硬碰硬……他們連血都沒有見過呢!”

這“血”自然是指人血,敵人的血、兄弟們的血!

盧永年渾身一僵,艱難地點了點頭,“職下……明白了!”

李四維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一鬆,“兄弟們是扛得很苦,可是,誰叫他們是軍人呢?再苦也該扛着!放心,老子們扛得住!”

盧永年一怔,滿臉苦澀,“團長……真扛得住?”

李四維笑容一僵……真扛得住?

從上海到南京、從南京到徐州、從徐州到武漢……他帶着兄弟們一直在辛苦地扛着,可是身邊的兄弟卻換了一茬又一茬,征戰的路上哪裡沒有埋下兄弟們的屍骨?

“扛得住!”李四維一咬牙,擲地有聲,“老子們扛得住!就算老子們扛不住了,還有千千萬萬得國軍兄弟……只要國軍不死絕,小鬼子就莫想佔中國!我們背後還有千千萬萬的老百姓呢!他們雖然不能在戰場上和小鬼子硬碰硬,但是能爲抗戰捐錢捐物,能爲抗戰養育千千萬萬的將士!只要中國百姓不死絕,小鬼子就莫想佔中國!”

李四維話音剛落正,就見一個年輕婦人從三營的陣地上急匆匆地跑了出來,徑直奔自己而來。

“幹啥?”苗振華一聲低吼,就要上前阻攔,李四維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婦人很快到了面前,神色激動,“長官,俺要參軍!”

“啥?”李四維一愣,上下打量着她,一身布衣雖然破舊卻也乾淨,一張臉龐雖然有幾分滄桑卻也還算清秀……可是,參軍?咋回事?

那婦人見李四維望着自己發愣,急忙又說了一遍,“長官,俺要參軍!”

“哦,”李四維皺了皺眉,“爲啥……”

他話音未落,卻見江小魚匆匆地追了過來,一把拉住了女人,滿臉焦急,“秀蓮,不要胡鬧!”說着,又連忙望着李四維,滿臉賠笑,“團長,你莫聽她瞎說,她一個娘們兒參啥軍?”

秀蓮卻是一把甩開了江小魚的手,滿臉倔強地望着李四維,“長官,俺就是要參軍!”

李四維望了滿臉赧然的江小魚一眼,心中有幾分明白了,望着秀蓮,“你姓周吧?”

“不,”秀蓮連忙搖頭,“俺男人姓周,俺姓於……俺男人七年前就死了,俺婆婆去年也死了,現在家裡就剩俺一個人了……俺就想跟着他!”

說着,她一指江小魚,眼眶泛紅,“俺就想跟着他!”

江小魚的臉更紅了,急得手足無措,“你跟着我幹啥?我就是個當兵的,過了今天都不曉得有莫得明天!”

“俺不管,”於秀蓮連忙搖頭,“俺不管……俺活了這些年人,就你對俺好,俺就是要跟着你……你累了,俺就服侍你,你死了,俺就給你收屍!”

江小魚渾身一震,愣在了當地,默默地垂下了頭。

“好!”李四維呵呵一笑,“老子批准了!從今天起,於秀蓮就是六十六團的人了……江小魚!”

“到!”江小魚“啪”地一個立正,卻是滿臉焦急,“團長,你不能答應啊,打仗可是要死人的……”

“俺不怕死!”於秀蓮連忙打斷了他,滿臉喜色地望着李四維,“謝謝長官,謝謝長官,你是個好人呢!

李四維搖了搖頭,“我可算不得啥好人……就像江小魚說的那樣,打仗是會死人的!只希望,真到了那一天,你不要怪我就好!”

“不怪,不怪,”於秀蓮連忙搖頭,“俺就是個賤命,活着跟死了沒啥分別,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俺啥都不怕!”

“你……”江小魚囧得滿臉通紅,卻也不無感動,“你這是何苦嘛!”

“江小魚,”李四維擺了擺手,面色一沉,“你龜兒莫要生在福中不知福!有這麼個敢愛敢恨的女人願意跟着你,是你龜兒上輩子積了德……咋了?你還嫌棄啊?”

“不,”江小魚連忙搖頭,“我……我……她是個女人,咋能打仗嗎?”

“不要瞧不起女人!”李四維神色一肅,“寧醫生是不是女人?伍醫生是不是女人?醫護排的戰士是不是女人?上了戰場,傷員不還得她們照顧?”

江小魚一愣,面露喜色,“團長,你要秀蓮去醫護排?”

李四維瞪了他一眼,“咋了?你還真以爲老子要讓她扛着槍去和小鬼子拼命?”

江小魚連忙搖頭,滿臉訕笑,“不是,不是……”

“好了,”李四維擺擺手,“江小魚,你給老子記住:哪怕你明天就會死,但是,你今天還活着,只要還活着,你就有權利去爭取自己的幸福……好了,帶她去找寧醫生報到!”

江小魚精神一振,“啪”地一個敬禮,“是!”

於秀蓮一愣,連忙學着江小魚的樣子,敬了個禮,“是!”

“走吧,”江小魚連忙轉身,快步離去。

於秀蓮匆匆跟上,“小魚,生俺的氣了?”

江小魚回頭望了她一眼,搖了搖頭,“秀蓮,你這是何苦呢?你知道嗎?打仗會死人的……剛剛還在你身邊的兄弟,可能一轉眼就沒了!”

“俺知道,”於秀蓮快步追了上去,拉住了他的手,“所以,俺纔想跟在你身邊……跟一天就少一天呢!”

“唉,”江小魚嘆了口氣,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你去了醫護排要聽寧醫生的話……現在是軍人了,可有軍法管着呢!”

“俺不怕,”於秀蓮搖了搖頭,“長官是個好人!俺剛剛說那話,心裡還害怕着哩,哪曉得他一口就答應了……”

江小魚呵呵一笑,“曉得怕你還敢說?”

“俺着急啊!”於秀蓮連忙辯解,“俺怕他們笑話俺,俺更怕再也見不着你了……”

戰場上或許沒有家,沒有幸福,但是,絕對有愛!

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李四維扭過頭,看到盧永年還在望着他們離開的方向發呆,嘿嘿一笑,“咋了?想媳婦兒了?”

“沒,”盧永年搖了搖頭,呵呵一笑,“就是羨慕這個江小魚了,龜兒的命好啊!遇到這麼一個敢愛敢恨的女人,又遇到了你這麼個寬厚的長官……”

“羨慕個錘子!”李四維瞪了他一眼,輕輕一嘆,“他們就是大頭兵,拋家舍業地來前線拼命,活着沒人關心,死了沒人記得……好不容易有個人能惦記他,老子能說啥?”

“是啊!”盧永年一怔,神情落寞,“一將功成萬骨枯……將軍就算戰死了,至少還能留個名呢!他們呢?怕是沒幾個人能記得哦!”

李四維搖了搖頭,“這就是現實,自古如此,哪個又改變得了?走吧……去等命令!上面把我們放在這裡,肯定還有大用處呢!”

“嗯,”盧永年點了點頭,“怕是快了……會是啥命令?”

李四維搖了搖頭,“管他孃的,有命令,老子們就幹!怕個啥!”

夜幕降臨,命令還沒有下來,鄭三羊卻先回來了,帶回來的除了一營,還有富金山的消息。

李四維得了消息,皺了皺眉,“他們咋沒走雙河這條路?這邊要安寧些啊!”

鄭三羊搖了搖頭,“聽說他們往商城去了,還要打……那都是真正的英雄啊!聽說上山的時候一個師萬把人,下山的時候只剩了八百多……”

“嗯,”李四維點了點頭,滿心敬意。

這些爲了國家民族毫無所求、不惜犧牲自己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民族英雄。

中華民族歷經數千年,歷朝歷代都有那麼多貪官污吏和浮在高層的無恥小人,卻始終能夠保持國家民族的興旺,正是因爲有他們!

“打得好!”盧永年卻是精神大振,“不愧是鐵軍禁衛,竟然能硬扛日寇一個甲種師團十晝夜!”

“是啊!”鄭三羊連忙點頭,滿臉敬佩,“要是每支隊伍都能像他們一樣,抗戰就有希望了!”

“是啊!”盧永年嘆了口氣,“可惜……富金山一役之後,再沒有這樣的精銳了!”

“不,”李四維神色堅定,“三十六師雖然沒有了,但是,他們血戰到底的精神會鼓勵更多的將士!”

鄭三羊和盧永年連忙點頭,“對!他們的精神會讓更多的將士下定決心,和小鬼子死扛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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