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8
夜色如水月如霜,滿秋金風吹髮黃。眉前楓雨翩翩起,邵家燈火未闌珊。
姚懷川全身溼透地站在屋檐上,撥開擋住視線的楓樹葉,看着幾乎靜悄悄的邵府。
谷口的迷迭陣拖了他一天半的時間,不顧夜晚的重露馬不停蹄地趕到京城,卻原來是深夜了。即便姚懷川心急如焚,這種時候登門拜訪,一定會被怨恨。儘管他不介意弄醒邵青,可邵府之大,天知道哪一間房是邵青的寢室,況且這裡佈滿巡邏兵,一間一間找過去也不大現實,彷彿自己做賊似的。
這時候,東閣樓一陣開門的聲音,“吱呀”一聲在靜寂的夜晚先得空靈,卻也容易察覺,姚懷川將內力凝聚耳上,仔細辨別聲音的來源。
“哈啊——”邵青一臉疲憊地走出房門,捂着嘴巴哈欠連天,眼角還殘留着因爲困頓而發出的水光,“這年頭,想睡都睡不着是個怎麼回事兒啊。”
邵青在邵府待了半年時間,沒有皇帝的准許,他無法回到虹門盡將軍之責。雖然未被禁足房間,但是一個人有什麼好玩的?本來在京城最要好的朋友,就屬三皇子姬丹青了,只是太子被廢,姬丹青恐怕頭疼得沒空來找他。
這種整天無事可做的感覺,想睡又睡不着的感覺,真是讓人失控。
“啊,區區當時爲什麼就沒把單司承那廝關到地牢,沒有他的日子真無趣。”邵青倚在樓欄上,對着頭頂朦朧的滿月,發起了哀嘆。
“你說單離守不在你這裡?”
身側忽然驟起的聲音把邵青的魂都嚇飛了一半,本就睡不着的腦袋瞬間清醒得完全沒了睏意,打到一半的哈欠頓時停在了岔氣上,以至於他根本沒反應過來對方到底說了什麼。
“姚懷川!”邵青回過神後不但沒有怒意,反而極其高興地吼叫了出來,讓樓下的巡邏兵一陣頓足,“太好了!區區終於等到個人了。”
說着便上前一步,狠狠地抱住了被吼得一愣的姚懷川。
姚懷川顯然沒料到邵青竟然是這個反應,一下子有些受寵若驚,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忙把人往外一推:“你這是做什麼!”
“太高興了,抑制不住。”邵青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你來了,那麼單司承那傢伙一定在附近!區區已經無聊到發瘋了。”
“……”姚懷川靜靜地望着一臉興奮的邵青,半晌才道,“既然你也不知道單離守在哪裡,在下告辭。”
“慢着!”邵青抓住了重點,立刻一個旋身攔住了正要離開的姚懷川,闔着牙門吸了口氣,“你說——你來這找單司承?”
“我當時把離守交給你,就是想讓你好好照顧他。”姚懷川咬牙切齒地盯着邵青,“早知道你這麼不負責,我就把人帶回去了。”
邵青一聽,瞬間就覺得自己委屈地跟冤死的犯人似的:“我說姚弟弟,此話可不能亂講。單司承要走,區區攔也攔不住。我還以爲他去找你了,卻沒想到……哎,同是天涯淪落人,要不乾脆咱倆湊成雙好了。”
“去死。”姚懷川內心一陣扭曲,雖然領教過邵青的口不擇言,可每次都被摧殘得疙瘩落地的感覺,實在是無法消受。
“不要這麼絕情。”邵青靠近姚懷川,手肘輕輕敲了敲他的背,“透露一下,接下來什麼打算?”
“遊蕩江湖,打探離守的行蹤。”
“那你等一下。”邵青拍了拍姚懷川的肩,迅速回到了房間,虛掩了門。
姚懷川一頭霧水,只聽見房間裡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片刻之後,房門終於再次打開了。
邵青換了一套玄色短打武衣,黑色褲袍,腰間三指寬的鑲金腰帶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最重要的是,他的左肩揹着個包袱。
“……”姚懷川打量了好一會兒,纔不確定地問他,“你這是幹嘛?”
“遊蕩江湖啊。”邵青的語氣理所當然中隱藏着一絲興奮,“一起。”
“……”姚懷川忽然覺得,事情突然也並沒有那麼急了,“我只是隨口一說,其實根本不知道從哪裡着手。”
邵青毫不在意地擺擺手,神秘地笑了笑:“沒關係,你跟着區區好了,也許有個人,可以幫上忙。”
天邊的月色依然朦朧得恍若夢境,而姚懷川的眼神卻逐漸清澈。不管之後到底會發生什麼,他發誓,一定要把離開前沒有說完的話,自己的心意,明明白白,一字不漏地告訴他。
拾途碧竹響池東,阡陌粉黛卷菊紅。緋葉爲詩劍尖舞,滿袖崑崙笑清風。
“懷川哥哥——”
單離守在前面大步流星,對後面氣喘吁吁的黃衣少女毫不留情。
“懷川哥哥。”少女一邊跑着,一邊咬牙對着前面的人大喊,“如果你不喜歡我,其實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不必做這種讓我討厭的事情。”
聞言,單離守破天荒地頓足了。
少女終於追了上來,卻因爲跑得太急,腳步一軟,重心不穩地往前方撲去。
她並沒有摔在地上,單離守眼疾手快,將人往懷中一帶,穩住了她的身形。
她聞到了單離守身上帶着微微涼意的體香。
“……”少女心中一陣刺痛的激盪,兩頰彷彿塗多了胭脂般泛紅,連同鼻子也漸漸呈現出粉色。爲了不讓眼前這個人看笑話,她低下了頭,眼眶中的淚水讓腳下的泥土瞬間模糊了起來。
只是一陣沉默。
“你說吧。”少女強忍着讓聲音保持平穩,“我要親耳聽到你說,我才甘心。”
“說什麼?”單離守不帶感情的話語夾雜着一絲心不在焉。
“說你討……討……討厭……”少女本想裝作瀟灑,可心中的碾壓,聲音的梗咽,卻讓她連把話說完整都不能。
她覺得自己是天下最不要臉的女孩,她的身體開始發抖。
單離守猶豫了一下,閉了閉眼,輕輕地將手掌搭上少女的頭,嘆道:“抱歉。”
抱歉,包含了很多不一樣的情愫。
抱歉,雷瀟柔,騙了什麼都不知道的你。
抱歉,姚懷川,替你做了一次了結。
自從半年前姚懷川說跟鶴雲山莊有債的時候,單離守就十分在意。正巧遇到鶴雲山莊莊主雷鐵良,單離守便打算弄清楚始末。但是一聽到這個少女喊自己“懷川哥哥”的時候,單離守便徹底明白了。
讓姚懷川窘迫到無法償還的債,是情債。
所以一開始單離守很是不屑,不管是什麼債,只要到了單離守手上,絕對會消失殆盡。想要一個人喜歡也許很難,但想要一個人討厭,實在是太簡單了,尤其是對經常被人討厭的單離守來說。
直到剛剛少女的一句話,讓單離守的心底起了一絲動盪。
如果你不喜歡我,其實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不必做這種讓我討厭的事情。
單離守忽然覺得自己很卑鄙。如果自己並不是在扮演姚懷川,也許單離守會很直接地開口,表明自己不喜歡。但是他現在是姚懷川。
此時此刻,單離守發現自己並不瞭解他,姚懷川會怎樣反應,怎樣回答,單離守一概不知,只是按照自己認爲的路子來。
這樣居然還能做的如此坦然的自己,實在是太令人不齒了。
一向自負的單離守在剎那之間有些厭惡自己。
“姚大哥。”少女換了一慣的稱呼,“你是不是已經有心上人了?”
“嗯。”一個肯定的回答,道出的卻是兩種意思。
“能告訴我,她是誰嗎?”少女低着頭,手指攪得如同繩結。
“……”單離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幾乎沒怎麼接觸過女人的他,面對一個複雜的交涉場面,確實讓他很無措。
只是尷尬的場面並不是很長,因爲楓林在一瞬間起了風。
單離守一把推開雷瀟柔,手指重重彈開飛來的暗器,將少女往後一拉,神色嚴肅道:“退後。”
少女顯然沒有察覺到異動,被單離守一扯,纔回過神來。
雖是見過打鬥場面,但第一次遇到殺手圍攻的場景,一時間嚇得呆了,竟沒有任何反應。
單離守緊緊皺起了眉頭。
最近殺手刺殺的頻率越來越快,出動的人也是越來越多,甚至有時候不顧時間地點場合,二話不說就圍上來,想必買主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單離守只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深仇大恨,值得他這麼固執的要姚懷川的命。
殺手皆用的上乘武功,單離守光是打逐個擊破都有困難,如今身後有個無辜的少女,單離守就是想引開殺手,也不敢冒這個風險。
握着分雲劍的手,指骨分明。
一個殺手吹了一陣粉塵,視線立刻被擋住,單離守一手推着少女向後退了幾步,一手預測性地用劍往側邊一擋,果不其然發出了“叮”的刀劍碰撞聲。
然而一把飛刀直直往單離守的面門衝來,使得他錯身一躲,卻與少女拉開了距離。
單離守被迫進入了戰圈,與這羣殺手往外遊鬥。
只是殺手太過敏銳,知曉少女能夠讓單離守自亂陣腳,其中一個殺手便躍向少女。
單離守心中一亂,情急之中將分雲劍用盡全力擲出,其速度竟快過暗器,以至於那個殺手明知要躲卻無法躲開,被死死定在地上,掙扎了兩下便不再動彈。
餘驚未消的少女望向單離守,卻是一瞬間大腦空白。
她看到那個青衣俊秀的人,被刀從背後刺入,貫穿了胸膛。
她腦袋晃了一晃,兩眼一黑,便暈了過去。
而此時的單離守,握住刺穿他的刀,手上的血順着刀尖潺潺留下,喉中,已有濃郁的腥味。
另一個殺手利落地閃現在身前,手中的匕首在飄落的楓葉中映出璀璨的光輝。
單離守怎麼也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死在這裡,如果他知道,他一定先去虛星谷,跟那人見上一面纔好。
看着那耀眼的匕首,單離守腦中是姚懷川揮之不去的絕望的面容。
不想死。
衝鋒陷陣這麼多年,千軍萬馬毫無所懼,而此刻,單離守卻是第一次,這麼害怕,自己會長眠地下。
我,不想死。
不想看到姚懷川痛苦的面容。
不想看到他宛如行屍走肉。
不想還沒有迴應他,就這麼離去。
只有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彌補之前的遺憾。
——只有活着,才能親口告訴他。
姚懷川,除了你身邊,我哪裡都不想去。
然而,身體卻漸漸失去反抗的能力。
刀上,有麻藥。
單離守閉上眼,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慢着!”
庒島杭不容抗拒的聲音夾雜着隱晦的心急:“不可殺。”
“爲何?”
“他不是姚懷川。”庒島杭平靜的話語讓人生冷,可眼睛卻不敢看向單離守,“留着他,姚懷川會自己找上門來。”
單離守忽然輕鬆地笑了。
地上,被劍鋒割裂的紅葉的碎片,映在單離守毫無笑意的眼眸中,暈開,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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