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朱達洋很不滿的是,李逵既沒有說要比試,也沒有說比不,只是冷冷地說了兩個字——等着。
等着,是什麼意思?
生氣了?
還是對他有意見,還是對首座弟子張鬆年有意見?
還是對整個首陽書院有意見?
好在他至少不用繼續猜測李逵的心思,因爲李逵已經走到了涼亭裡,面對那張在首陽書院弟子不太重視的裝門面的古箏開始彈奏起來。
之所以說這件樂器不太常用,是裝門面的原因,主要是古箏是朱達洋的私人樂器。平日裡,關係近的,不擅長彈奏,想要學習古箏的卻沒有這份心思。加上書院學業也繁重,根本就沒有多餘的時間學習。這件樂器就被當成了充點門面的玩意。
李逵坐在古箏面前的那一刻,有那麼一絲的遲疑。他有點擔心,自己的音樂才華,加上糟糕的彈琴手法,是否能夠完全演繹一首曲子的能力?
沒錯,蘇軾雖然不擅長音律,但是王朝雲是歌姬出身。十八般武藝……琴棋書畫這些,對她來說,都是童年最爲悲慘的經歷。因爲她需要靠這些才藝獲取老鴇的歡心,從而得到更好的生活。對別人來說,音律可能不過是小調,是生活的調劑。可對王朝雲來說,音律是她幼年吃飽飯的唯一機會,一旦失去了這點悟性,就可能被老鴇賣掉。因爲只有歌舞伎,才能成爲名妓的可能,沒有才藝,當藝伎都是最下等的。
於是,教導蘇過音律的重任就落在了王朝雲的身上。
既然蘇家人決定要讓蘇過走科舉之路,培養薰陶藝術才能總不會錯吧?
連帶着李逵和李雲都硬着頭皮學了起來。
李逵有基礎,他這個基礎來源於前世,他學過吉他。能彈奏的曲目很少,只能說是個新手。本意也是靠着吉他能夠吸引小姐姐之類的,可惜,社會太現實,文藝醜男的人生經歷永遠和悲劇聯繫在一起。
此時此刻,他屬於第一次在人前演奏,自然多了點緊張。
好在擁有大心臟的李逵並沒有因爲緊張而出錯,反而血液裡都有種跳動的音符似的,想要通過指尖化作美妙的旋律,暫時出來。
“鐺……鐺鐺鐺……”
要是後世的人光聽這個前奏,就能跟着哼哼兩句,雖不見得一定會全,但至少不會很陌生。
“鐺……鐺鐺鐺……”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沒錯,李逵彈奏的就是《滄海一聲笑》,爲什麼會彈奏這首曲子?
簡單吶,沒有其他的理由。
爲什麼一定要彈奏一首簡單的曲目?
因爲難的李逵也不會啊!
這曲子彈奏起來,還特別應景,山高雲密,松柏濤濤,確實是非常適合彈奏這等能夠驚嚇山林小動物的曲子。曲調鏗鏘激昂,大氣磅礴,可是彈奏起來卻只要來回的撥弄四五個音符,這簡直就是鋼鐵直男必備的利器。
尤其是曲子起來之後,李逵胸中豪氣頓生,情緒漸漸激盪起來,想要開口大聲的合一曲的破口而出:“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很快,李逵在音樂之中,達到了忘我的境界。
如同金戈鐵馬一般的嗓音,配合激昂的旋律,頓時驚起山林中無數氣息的鷗鳥。
李雲的臉色有點黑,這曲子他也會啊!
李逵學琴的時候就喜歡彈這個曲子,但是被王姨娘說成是邪魔歪道。也不能怪王姨娘見識少,大宋的音律還是喜歡那種綿軟婉轉的曲子,《滄海一聲笑》這類破嗓子唱出的滄桑味的曲子,一點市場都沒有。
可架不住李逵喜歡。
李雲也偷偷的學了一些,因爲曲子太簡單,連他都有自信完全駕馭這首曲子。
聽到李逵彈奏《滄海一聲笑》,李雲頓時懊惱無比,他剛纔爲什麼不爭着去表現一番。這曲子不難,他也會啊!要是能夠在書院的學子面前秀一把,他的人生會陽光很多,燦爛很多。沒想到又讓李逵這廝趕了先。
可是當他聽到李逵開始唱起來。頓時暗罵李逵陰險,這貨總是藏着一手,讓他防不勝防。原以爲這不過是一曲調子簡單的普通曲子,沒想到還有唱詞。不過李雲對李逵的表演非常鄙夷,這等水平也敢出來賣弄。
想着自己以後學會了王姨娘的看家曲目《漁家傲》,必然要在李逵面前演繹一番,讓這廝明白,在音律方面,自己要比李逵強無數倍,李逵就是個渣渣。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李逵壓根就不在乎別人怎麼想,更不在乎李雲這廝身藏心底的‘雄心壯志’,他彷彿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地,破敗的嗓子,宛如山林裡嚎叫的孤狼,淒涼中帶着不甘的味道,倔強中帶着無比的驕傲。
那一嗓子直透靈魂的突兀,魔性的讓他腦子裡都是嗡嗡的回聲。別以爲李逵會什麼音波攻擊,內功傷害,這些他都不會。他只是嗓門大了一些,嗓子破了一些,臉皮厚了一些。完全沉寂在音樂的海洋裡,忘我的不能自拔。
連有過心理準備的李雲都感覺突兀的腦袋發脹,更不要說首陽書院的學子們了。
那種如同靈魂要從軀殼之中破殼而出的掙扎,那種宛如墜入深淵的魔障,刺透這他們脆弱的心靈,彷彿被定身術定住了似的,完全不能自已。
“蒼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
啦啦啦,啦啦啦
一曲罷了,全場鴉雀無聲。
按照李逵性子,最後很陰險了的掰斷了幾根琴絃,他根本就不會給首陽書院的學子挑釁他靈魂歌手的機會。不把琴摔了,已經算是對得起人了。衆人從破音之中恍然警醒。看向李逵的眼神頓時多了畏懼的退縮。
是什麼原因,讓一個少年有如此大的怨氣!
李逵自以爲豪情萬丈的歌曲,卻被人聽成了一身的怨氣,這讓他哪裡說理去?
當然,如果他知道這幫人竟然敢在私下裡如此編排他,在場所有人都要倒黴。
一曲罷了。
李逵站起來,哈哈大笑起來。
從涼亭之中站起來,甩甩衣袂在衆人面前留下了一個背影,瀟灑無比的下山。
李雲緊跟在李逵的身後,嘴上不閒着,一個勁的問李逵:“二哥,剛纔你彈奏的曲子,爲什麼沒有聽你唱過?”
李逵回頭瞪了一眼李雲,冷笑道:“你一個大男人,我對你彈曲子唱歌,想什麼美事呢?”
李雲愕然,這是好事嗎?
突然,山風吹過,嚇得他猛地打了個寒顫。真要是李逵對着他彈奏曲子,還唱歌謠給他聽,回想那樣的場景,就連李雲心臟強大,加上沒心沒肺的秉性,也會被嚇到神魂動盪吧?夭壽吶,這哪裡是美事?是要命的生死劫好不好?
可一轉眼,他又不甘心起來,剛纔要是自己能夠在首陽書院表演一番,力壓羣雄,這等輝煌的戰績他肯定要寫信告訴在沂水縣的老爹和爺爺,絕對是露臉的絕好機會。
卻讓李逵給霸佔了,頓時心頭有點失望,口中碎碎念道:“我就知道你一直防着我,偷偷的藏着一手,關鍵時候陰我一把。我對你來說已經擁有如此巨大的威脅了嗎?可是我們是師兄弟啊!不說互幫互助……”
“哎呀……二哥,你有動手。”
“閉嘴!”
李逵經常在夜裡偷偷發誓,以後再也不粗暴對待李雲了。畢竟,這廝也算是自己同門,可臨了還是沒忍住。
李雲捂着眼圈,蹲在地上,不過很快他又站起來,追了上去。
眼圈被打,眼前會突然一黑。
只要熬過了這個勁,跟沒事人一樣。練武之人,對這點疼痛根本就不在心上。再說了,李逵也不會下重手。真要是李逵心中惡向膽邊生,下要命的手段,想想沂水縣蒙山山林的那頭老虎,就知道結果了。
李雲的腦袋硬,難道比老虎還要硬?不可能的,好不好。
李雲追上李逵,壓根就沒有被打的委屈。他已經習慣了。
習慣,人身上一種很恐怖的反應。
這玩意會讓人失去恥辱感,是非觀,甚至扭曲靈魂。
李雲跟着李逵身後,他心中的問題太多了,根本就停不下嘴的意思:“二哥,你什麼時候學會作詩了?沒聽過你平日裡作詩啊!剛纔那首叫什麼……來着的,聽着還有點意思。首陽書院的人都聽傻了,可爲什麼你平日裡不作詩?”
李雲就像是一個十萬個爲什麼,整日跟在李逵的身後。
不是說別人不能解答他的問題,但對他來說,李逵是他一生註定要超越的對手,他要知己知彼。
首陽書院內,山長袁翀閉着雙目,似寐似醒,而張鬆年站在山長身邊,小心翼翼的說着之前的經過。
從李逵作詩開始說起:
咬定青山不放鬆,
立根原在破巖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
任爾東西南北風。
這首言志詩讓他頓時睜開雙目,張開嘴,顯然是被驚到了。他是飽學之士,不會像學子們要回味很久才明白這首詩的內涵。聽到第三句的時候,心頭就已經是咯噔一下,被驚住了。
良久,山長袁翀才讚歎道:“此子非同一般,誰言蘇子瞻不善授徒,幾個兒子都教不好?那是他看人的眼界高。看看秦觀、黃庭堅幾個,都是我大宋一等一的才子?鬆年……”
“學生在,日後去了京城省試的時候,不妨和蘇門子弟多親近。不要深交,但是平日裡研習學問,會對你受益匪淺。”
山長袁翀悠悠道,眼中看向張鬆年的眼神,滿是期許。
比不過蘇門子弟,這在山長袁翀的意料之中,反正首陽書院在穎州似乎還有點名頭。可是在嵩山書院面前,什麼也不是。
更不要說能夠獲得進士身份的大宋頂級讀書人之中的影響力了,更是少之又少。
就連張鬆年都是慼慼然,李逵給他的壓力非常大。就像是一座高山,不會說話,也不會移動,但是站在那裡,就有種讓人仰望的高大,是說什麼也改變不了。
同時他也疑惑不已,自己去汴梁?
爲什麼要去京城參加時省試?
心中疑惑,張鬆年躬身問山長袁翀:“山長,學生才學不足,怎麼可能去京城參加省試?”
山長袁翀哈哈笑道:“鬆年,不是讓你去參加省試,不過也差不多。書院有一個太學上舍的入學名額,在我看來,只要你發揮正常,這次選拔非你莫屬。你的才學怎麼樣,你清楚,老夫也清楚,太學之門不會對你故意關閉,只要你展露出自己的真實水平,入學唾手可得。而太學上舍生有面試參加省試的機會,說起來進了太學,下場省試不過是歷練而已。書院雖然是公開選拔,但你的水平我知道,沒人會對你有威脅,回去好好準備,莫讓老夫失望。”
張鬆年聞聽頓時大喜:“學生惶恐,山長提攜之情,沒齒難忘。”
山長袁翀擺擺手道:“下去吧,好好準備。”看着張頌年離開的背影,山長袁翀的表情有些寥落,堂堂首陽書院,能夠有實力通過太學上舍入學考試的學子,只有寥寥數人。
可悲啊!可悲!
這樣下去,首陽書院還如何去和嵩山書院爭?
出了山長獨居的小院,張鬆年的臉色黑的跟墨似的,他多半已經猜到了爲什麼朱達洋蠱惑他去和李逵比試了。
要不是最後李逵故意弄壞了琴絃,也沒有比試下去的心情,直接離開。說不定,還真讓朱達洋這廝有了可乘之機。真要是讓朱達洋贏了李逵一次,這次首陽書院的推薦名單,可能直接會落在了朱達洋的身上。
因爲他挽回了書院的面子,是有功之臣。
對於有功之臣,自然要賞賜,不然就連山長也不能服衆。
真要是讓朱達洋爲書院挽回了面子,雖然是用歪門邪道的手段,最後恐怕書院的推薦名單就要落在朱達洋的頭上。入太學這等一飛沖天的機會,就要離他遠去了。顯然,朱達洋之前恐怕已經知道了書院近期有推薦太學上舍的名額。
想到這些,張鬆年頓時氣地不輕,不過隨即有自顧自的笑起來。
機關算盡,最後卻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也就是說的這個朱達洋。
想起李逵唱的曲子,就算是過去了很久,張鬆年心頭一想起那一幕,就提心吊膽的難受,李逵的嗓音聽着讓人牙疼,也不知道他平日裡怎麼練的,彷彿走火入魔般的分裂。
兩天後,李逵和李雲馬不停蹄的抵達了潁州城,剛進入衙門,李雲就大呼小叫道:“我回來了!”
唉——
突然李雲有點傻眼,怎麼大家都看着他,還有個穿着奇怪官服的傢伙奇怪的看着他。
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