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四刻,破曉。
天邊泛起了半輪紅光。
河對岸西興渡的灘塗草地上,一隻機靈的兔子鑽出了洞穴。
它警惕地四下觀察了一番,便蹦蹦跳跳的,開心地啃起了帶着露水的新鮮野草。
人,也到了該進食的時候了,尤其是他們今天還起了個大早。
楊沅大步流星地在前方走,冷羽嬋就碎步地在後面跟,一前一後地走進了一家夫妻店。
“店家,羊雜湯一碗、多加芫荽,天羅筋一套,還有肉瓜齏一喋。”
楊沅隨口看了一下店家面前櫃上擺着的食材,就大概知道這家攤位主要賣些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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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做過那麼久“閒漢”的人,基本功而已。
冷羽嬋聽他每樣東西都只點了一份,壓根兒沒帶她的,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她知道,楊沅在薛丫頭和肥掌房面前對她故做親熱,只是爲了離間她們三個。
她也清楚,楊沅在李霏、鄒文面前做出一副對她色眯眯的樣子,也只是爲了掩飾他自己的真面目。
由始至終,楊沅都只是把她當成一件被利用的工具。
楊沅對她的真正態度,或許是那天她不小心坐到楊沅腿上時,楊沅拂撣衣服的時候吧。
冷羽嬋舉起手向店家搖了搖:“店家,我要鏡……”
“另外,鏡面糕來一盤,丁香餶飿兒一碗,鹽瓜菽一碟。”
楊沅喊完了,回頭對冷羽嬋笑道:“知道你口味清淡,沒給你點油膩的,他們這小店,也沒更多口味可選了,你湊合一下?”
冷羽嬋呆了一呆,他……給我也點了?
他居然知道我早上不喜歡吃葷腥……
“嗯!”
冷羽嬋繃着臉點了點頭,但臉部線條明顯柔和了下來。
“其實我一碗餶飿兒就差不多飽了。”
楊沅從筷筒裡抽出一雙筷子,用雪白的手帕仔細擦拭了一遍,很自然地遞給冷羽嬋。
“你是練武的人,食量大些才行,可別學你們肥掌房。”
冷羽嬋心中一動,他怎麼知道玉葉姐老是嚷嚷“減瘦”?
他在魚字房裡,好像一共也沒待兩天呀。
這個疑問剛剛涌上心頭,冷羽嬋的腦海中便浮現出了一張慈眉善目的年輕人的臉……
好吧,破案了。
冷羽嬋接過楊沅遞來的筷子,輕聲道:“其實我們掌房也就是嚷嚷‘減瘦’,我和冰欣每次說要出去吃好吃的,她都會跟着。
去了她也先說不吃,然後就會吃啊吃的,比我們吃的還兇。
仔細算下來,她一年時間裡,大概只有三個月是在‘減瘦’,剩下九個月都在爲了‘減瘦’而積蓄力量。”
楊沅聽了忍不住笑起來:“這樣飢一頓飽三頓的也不好,胃容易落毛病。年輕時還不覺得,等年長一些,就會遭罪了。”
這時店家把鏡面糕、鹽瓜菽、羊雜湯、天羅筋、肉瓜齏給端了上來。
丁香餶飿兒需要現煮,沒有那麼快。
楊沅向冷羽嬋示意了一下,然後就把一碟香菜倒進了羊雜湯。
他喜滋滋地用筷子把鮮綠的香菜葉兒都壓進湯底,端起來嗅了嗅,然後美美地喝了一口。
冷羽嬋稍一猶豫,便也拿起一塊鏡面糕,小小地咬了一口。
一餐小食而已,區區小恩小惠,又不可能收買了我,那我爲啥不吃?
楊沅先喝了口湯,又挾起湯裡的羊雜,一邊吃着,一邊對冷羽嬋道:
“瓦迪耶、蒲押麻替金人押運貨物,船上必然有金人的押運人員。”
冷羽嬋聽他說起公事,神態便認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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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沅道:“我們有三十個人隨行押船。金人每次偷運的貨物,價值還在我們這批茶葉之上,他們的押運人數不會比我們少。”
冷羽嬋插嘴道:“但這裡是大宋,金人不可能像我們一樣有太多人手可以調動。”
楊沅讚許地點點頭:“不錯,所以,他們的押運人員,三十人也就最多了。
其中可能還有一些只是被他們僱傭的打手,甚至不知道他們是金人。”
楊沅拿起一根“天羅筋”,往上邊抹着肉瓜齏。
“天羅筋”就是“油炸檜”,“油條”。
只不過,長腳漢現在還活着呢。就算他已經死了,朝廷一天不給他定罪,百姓們便一天不敢公開羞辱一位宰相。
楊沅咬了一大口油條,又香香地喝了口羊雜湯,說道:“我們就算他們有三十個人押船好了!”
“另外,蕃人船上的水手大概也有三十個上下。他們一旦知道我們是朝廷中人,也會出手反抗,所以一條船上的敵人,大概有六十多人。”
“楊副承旨,你忘了把他們的家人算進去。”
冷羽嬋輕聲提醒:“這一次,兩個蕃商可是把家眷都帶上了,這些家眷之中也不乏能戰之士。”
“我沒忘,可是他們之中還有老弱婦孺啊!”
楊沅笑道:“到時候,我們突襲放火,船上有火,船外有要靠近的水軍。
他們既要分出人手去保護家人、又要去攻擊靠近的水軍,我們直面的對手,不會增加的。”
“唔……”
冷羽嬋狠狠地咬了一口鏡面糕。
其實楊沅這段話,也是她想說的。
她想等楊沅皺着眉,把蕃人家眷算進對手時,再給他做進一步的分析。
沒想到,人家也想到了。
本來想表現一下的冷羽嬋,不免有些鬱悶。
楊沅道:“我們這三十個人,都集中在裝着我們‘茶葉’的船上,以三十對六十,看似有點兇險。
不過我們是出其不意,外面還有人接應,可以說勝算還是很大的。”
這時,熱氣騰騰的丁香餶飿兒端上來了。
楊沅便專心吃東西,也讓她消化一下自己的話。
冷羽嬋用湯匙輕輕攪着撒了蝦皮和紫菜的餛飩,稍顯疑惑地看着楊沅。
她不是很明白楊沅爲什麼要對她說這些。
唔……
冷羽嬋突然回過味兒來。
她一直生長。在大內,接着就到樞密院坐衙。
實際上,她沒有什麼實戰經驗。
她的劍,就沒見過血!
楊副承旨這是在擔心我會害怕嗎?
冷羽嬋心裡,忽然就有了一絲暖意。
這個男人,不氣人的時候,倒還蠻細心的。
剛剛還在告訴自己,小恩小惠收買不了她的冷羽嬋,似乎忘了,一句“三冬暖”,還不如一碗餛飩值錢。
“楊副承旨是擔心卑職第一次外派公幹,會緊張畏懼吧?”
冷羽嬋淺淺一笑:“我覺得應該沒有問題,至少不會拖了副掌房的後腿。”
冷羽嬋不是在自誇,她是真的不緊張,她未覺緊張,也未覺興奮。
有些人天生就是這樣的,一些令常人恐慌畏懼的事情,他哪怕頭一次經歷,也會很淡定。
宮裡的人,都是經過挑選的。
挑選一個人時,他們不僅僅看外貌,言談舉止都要看,是否形貌端正,是否舉止穩重……
而這其中,很多方面都是一個人心理素質的外在體現。
就是在這樣一羣經過了重重篩選,才得以入宮的人中,她又被再次篩選出來,成爲一名女侍衛,去學習武藝。
並且,在女侍衛的隊伍中,她又幸運地被挑選出來,成爲皇后娘娘準備送給她寶貝兒子恩平郡王的十名女武侍之一。
結果,她在這十名女武侍中,又被內尚書折夫人看中,外派去了樞密院機速房。
試想,這樣一個被層層篩選出來的人,心理素質又怎麼可能會差了。
“我自然是相信冷左衙的。”楊沅微笑道。
冷羽嬋敏銳地察覺,楊這次很正式地稱她“冷左衙”,而不是之前總是讓她牙根癢癢的那個戲謔稱呼:“冷鴨鴨。”
可是,爲什麼現在聽到他如此正規的稱呼,心裡反而覺得不舒服了呢?
我是不是犯賤啊?
楊沅可不知道她會有這麼多的內心戲。
楊沅笑道:“伱不要忘了,我想離間你們魚房三姐妹時,可是選了最難對付的女人作爲我的目標,那就是你!”
楊沅把耍陰謀詭計對付別人,都說的正氣凜然的。
冷羽嬋輕哼一聲,不屑地揚起了下巴,心中卻有小小得意。
那還真是,不選我做對手,難道選薛鴨鴨那個沒腦子的蠢貨嗎,哼哼……
楊沅道:“我也幸虧選了你,我們的對手不弱,甚至可以說,很強。
這時,一個冷靜、聰明、睿智的同伴,就顯得至關重要了。”
“楊副掌房過譽了。”
冷羽嬋眉眼彎彎,臉上一對小酒渦也深了些,像是漾滿了酒。
楊沅道:“我在路上做了一番謀劃,上船以後,只怕我們很難再有機會仔細商量,所以趁此機會和你確定一下。”
“哦?副掌房請講。”
冷羽嬋認真起來,餛飩都顧不得吃了。
楊沅道:“我打算,把我們三十個人,分成五組。
第一組七人,金人接應船隻一到,就由第一組點燃底艙的‘茶葉’,同時在艙中縱火。”
“第二組也是七人,趁着混亂,立即攻佔舵樓,破壞舵輪、滑車並砍斷繩索。
一旦失去了舵,他們的船就只能原地打轉,無法逃離了。”
“第三組還是七人,負責攻打他們的家眷居住區。
此舉的目的不是爲了屠戮那些老弱婦孺,而是以此牽制他們的人手。防禦,總是比攻擊麻煩一些。”
冷羽嬋緩緩點頭,楊沅的這個計劃沒什麼問題。
楊沅道:“第四組依舊是七人,負責遊鬥於船頭,大聲自稱金人。
讓蕃人誤以爲金人覺得他們沒有了利用價值,這次不僅利用他們運貨,還想把他們一口吞了。
如此一來,他們就會拼命抗拒金人接應船隻的靠近。
同時,如果我們這條船上也有金人的話,也會成爲他們的敵人,幫我們分擔一些。”
冷羽嬋讚賞地道:“副掌房的計劃很周詳,我同意!那麼……第五組就只剩下兩個人了?負責做什麼?”
楊沅的神情嚴肅起來:“第五組,我打算交給你來負責。
這一組,負責的是我們整個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關係到我們整個計劃的成敗,也關係到我們所有人的生死!”
我……這麼重要的嗎?
冷羽嬋聳然動容,她下意識地坐正了身子,筷子也端端正正地橫在了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