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劉以觀趕到了都察院。
一份詳盡的調查報告放到了楊沅桌上。
臨安府從紹興十九年到紹興二十年兩年中,所有人口報失案件全都登記其上了。
其中,母子同時失蹤的案件一件也沒有。
由於婦人失蹤案要少於幼童失蹤案,因爲幼童更容易被拐走,所以劉以觀重點核查了接到報案的女性失蹤案。
其中年齡在二十到三十之間的一共十六人,已經查到結果的有七人,其餘九人迄今下落不明。
但是從這九個人的個人履歷來看,和張宓產生交集的可能性不大。
不過具體如何,還是需要走訪這九人家庭,拿到具體情況再說。
楊沅見劉以觀兩眼通紅,十分抱歉地道:“如今年節期間,諸多公務本就繁忙。
小弟這點事,還要麻煩劉兄。看你勞累若斯,小弟真是過意不去。”
劉以觀擺手笑道:“子嶽,我熬了個通宵,卻與你無關。
這些資料,爲兄只需吩咐書吏調出那些陳年卷宗,逐一查閱記錄下來就是了,並不需要我親自動手。
我昨日熬夜,實是因爲另一樁案子。”
說到這裡,劉以觀深深嘆了口氣,臉色凝重地道:“民間發現了假會子和假交子。
同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的假會子不僅多,而且足以亂真。”
楊沅頓時目光一凜,道:“民間發現了假會子?”
劉以觀道:“不錯,昨日有兩個商人去兌現時,這才發現是假會子。
對了,子岳家裡也有些生意吧?須得吩咐賬房小心了。”
劉以觀頓了一頓,又無奈地搖頭道:“不過,注意了怕也沒什麼用處。
那紙張、油墨、圖案、鈐印,便是最有經驗的老賬房也看不出有假。
除非拿到會子後,先不讓客人離開,拿着會子立刻去票號兌現,憑着會子、交子上邊的編號,才能察覺有假。”
劉以觀一邊說一邊搖頭,顯然這麼做並不現實。
劉以觀道:“此事,我臨安府正在秘密展開調查,你知道此事就行了,切勿張揚出去。
否則一旦被市井間知道,會子、交子將無人再敢使用,我大宋貿易立即坍塌,所造成的損失會遠遠超過假會子、假交子所造成的損失。”
“明白,這件事,小弟絕不會張揚出去,令天下動盪的。”
楊沅一直在調查會子務離奇失火,銅版被掉包的案件,迄今還沒有進一步的線索。
不想現在竟已發現了足以亂真的假會子,這讓他心中很有一種緊迫感。
不過他的發現,目前還不能告訴劉以觀。
不是楊沅不信任他,而是楊沅懷疑,製造假會子不是爲了牟利。
那樣的話,寇黑衣的身份就更加複雜了,他們製造假會子的目的也更不單純。
而臨安府調查這種案件的手段,一定會打草驚蛇。
楊沅暫且擱下此事,將劉以觀叫人整理好的材料瀏覽了一遍。
那九個尚不明確下落的失蹤女子,從其人生履歷、居住地址等方面來看,確實不太具備成爲他人外室的條件。
楊沅一邊看,一邊道:“劉兄,如果有人寡居,平素不與人來往,那麼即便失蹤,應該也沒人知道吧?這樣的人家,會有人來報案麼?”
劉以觀道:“這樣的人家也有,一旦死亡在家中或是失蹤了,的確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會被人發現。
但天長日久,廂公所就不可能不有所察覺,一旦發現,還是會報官的。
只是如此一來,時間隔的就會比較長了,有可能此人今年八月失蹤,來年六月才被人發現。
如果你所查的這個女子屬於這種情況,我們可以再把紹興二十一年、二十二年裡失蹤人口的案子再統計出來,不過這需要一些時間。”
楊沅道:“謹慎起見,還是要查的,有勞劉兄了。”
劉以觀笑道:“這是公事,本是份內之事,何須言謝。”
這時,盧承澤走了進來,似乎有事要稟報楊沅,見劉以觀也在,便先向劉以觀見了禮。
楊沅拿起那份記錄,道:“劉兄在臨安府,一直負責司法刑獄,治理的非常好啊。
看看,兩年間,失蹤的婦人一共纔不過十六人,對於一座百萬人口的大城阜來說,已經殊爲難得了。”
劉以觀擺擺手,不以爲然地道:“子嶽有所不知,這只是報了官的,在失蹤人口中,只佔極少一部分。
還有那家中自有親眷族人,卻出於種種緣故,並不報官的。
又有那報了官,隨後發現只是一場虛驚,卻不來撤銷案子的。
總之,民間種種情形,絕非你我在紙面上能夠看到的那麼簡單。”
劉以觀隨口便說起了淳化年間臨安府發生的一樁人口失蹤大案。
當時適逢鄉試,浙江各地生員紛紛趕到杭州考試。
其中一些富有人家,不僅自己來考試,還帶着夫人、奴婢、管事、書童、僕從一大幫人。
一則對他的生活起居可以有更好的照顧,二則考試之後,他正好攜家眷遊覽散心一番。
就是在此期間,在成千上萬的考生中,居然有十多個考生的女眷,在他們遊山玩水或者去寺廟上香途中離奇失蹤了。
這些人都是讀書人,都是大戶人家子弟,都是有見識的,也是在自己找了兩三天,實在尋不到下落之後,纔去臨安縣、錢塘縣報官的。
但是報官之後,也還是全無線索,爲了讓那些捕快用心找人,三不五時的還要許以好處,賞賜的銀錢倒是如流水一般。
這些學生都以爲這種倒黴事兒就只發生在他自己身上,官府找尋不力,他們也無計可施。
他們是來參加鄉試的,雖然家裡丟了人,滿懷的心事,可是必要的應酬和聚會還是要有的。
就是在一些考生聚會中,有人悶悶不樂地說出了自己妻子失蹤的事情,結果另有考生也遭遇了這樣的事情,他們這才發現,原來這種事不只發生在自己身上。
於是,他們向同科考生紛紛發起聯絡,竟然發現有十多個考生失蹤了女眷。
這一下就不是個體的事件了,十多個考生一起去找到杭州學正哭訴。
學正官聽了如此離奇的案件也是大吃一驚,馬上領着他們越過縣衙,直接找到了臨安府。
若只是一家失蹤了人口,那只是一樁尋常案子,可是這麼多人家還都是體面的詩書人家同時丟失了女眷,這案子可就大了。
當時的臨安知府嚇了一跳,立即把轄下各縣的知縣全部召來府衙,聲嚴色厲地命令他們限期破案,否則嚴懲不貸。
那些縣令見知府大發雷霆,此事再不解決,只怕就要鬧上朝廷,變成一樁潑天的大案,一個個的也都緊張起來。
回去之後他們二話不說,先把三班捕頭喊來,每人各打二十大板,然後讓他們拖着血淋淋的屁股去破案,聲言此案不破,一日一打。
結果,這案子第二天就破了。
作案的就是一羣當地的流氓潑皮。
鄉試時,許多富家公子都會攜女眷赴杭州考試。
他們是外鄉人,在杭州人地兩生。
而且因爲家境富有,所以他們的女眷大多貌美。
這些人發現這一特點後,就冒充轎伕、腳伕等容易接近的身份,接觸他們。
在他們遊山玩水或者去寺廟上香的時候,趁其不備,將女子擄走。
擄走的女子他們找到買家之後就會高價賣出,找不到買家的就賣到外縣的青樓裡去。
當地的捕快衙役都是地頭蛇,他們對此事真的毫不知情嗎?
知道當然是知道的,只是有機會勒索好處,於他們而言這是合則兩利的事,誰會用心破案呢。
他們是捕快,是賤役,就算立了再大的功勞也還是捕快,上升渠道是封死的,撈錢就成了他們的唯一追求。
於是一個睜一眼閉一眼含糊其事,一個爲所欲爲肆無忌憚,便釀成了這樣的大案。
雖然那些學子家境富裕,在他們自己地頭上頗有能量,到了杭州府也無計可施,最多到縣衙報個案,實在找不到人,也只能自認倒黴。
若非這一次有學生在聚會時偶然說出此事,又恰巧碰到其他苦主,於是聯合起來串聯了更多的人一起越過縣衙聯名上告,這麼大的事兒依舊會不了了之。
劉以觀講罷,嘆息道:“此案破獲時,那些被擄的女子有些已經被賣掉,找不回來了。
有的不堪其辱已經自盡,只挖出一具腐爛的屍骨,只有不足兩成的女子僥倖獲救。
唉,這些女子家裡,都是地方上有財有勢有地位的人家,尚且是這般結果,那尋常人家呢?
許多人家見過別人家丟失了人口,報了案也找不回人,反而被勒索去許多錢財,鬧一個人財兩失,以至於他們家裡失蹤了人口時,根本就不報官了……”
楊沅眉頭一皺,道:“劉兄的意思是,小弟不該從這個方向查證那女屍的身份?”
劉以觀坦率地道:“不錯!這個思路原本是沒有問題的。
但,前提是,官府能夠確實掌握所有失蹤人口的確實信息。
然而,我臨安府在那兩年中,一共只有十六個符合條件的失蹤女子。
可事實上,在這兩年期間內,失蹤的年齡符合的女子應該十倍於報官的,你怎麼查證?”
楊沅的臉色凝重下來,他還是忽略了時代的限制。
這個年代,官府的掌控力度,信息的透明程度、消息的全面蒐集等各個方面,和後世有着天壤之別。
楊沅的思路,若是放在後世,就是最有效的查證手段,但是在這個時代卻根本行不通。
何逍那廝當時正在負隅頑抗,他怎麼可能會爲楊沅提供有效的破案思路。
一旁,盧承澤也是如聽天書,大爲震撼。
楊沅是作爲一個後世之人,之前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他則是作爲一個大富子弟,同樣沒有見識過基層如此之黑暗。
這還是發生在首善之地的臨安府,天下其他地方又該是何等模樣。
劉以觀見二人神情有異,忽然覺得自己所言似乎抹黑了地方官府,忙又挽尊道:
“我方纔所說的,只是那報了案卻全無結果的,還有那報了案,卻只是虛驚一場的。
比如崑山高氏,前幾年就來報過失蹤案。
其女的夫家在臨安,那女子從崑山省親回來,到了臨安便不知所蹤了,夫家根本未見其人。
當時本官正任臨安府司法參軍,負責調查此案。
正奔走不休之際,婦人家裡卻又來撤銷了案子。
原來那女子回城時,偶遇閨中好友,想着反正不曾告知夫家自己的歸期,就去好友家中住了兩天……”
劉以觀搖頭苦笑道:“有時候,官府接到人口報失,不是不肯全力以赴。
實在是人手有限,尋人卻如大海撈針。倒不全是胥吏貪婪,沆瀣一氣。
總之,以我斷案多年的經驗來看,伱們還是得從張宓本人下手,逼他招供,才能破局。”
楊沅嘆息道:“劉兄說的是。只是此案一旦確認,張宓便是死罪,他豈肯招拱。”
劉以觀微微一笑,臉上的法令紋又深刻了幾分:“若叫他生不如死,他還會不招麼?”
叫他生不如死,那就是用刑了。
三木之下,何不可招?
你想要什麼口供,他就能招出什麼口供。
這世間,能夠抗得住酷刑痛苦的能有幾人?
而且這個時代審訊犯人,並不禁止用刑。
不過,楊沅對此自有他的顧慮。
如果張宓受刑不過,招了,案子移交給大理寺宣判時,他再突然翻供怎麼辦?
楊沅和張宓有過恩怨,這會讓他陷入被動。
別看他現在正風光無限,等着抓他小辮子的人多了去了,只是還沒等到出手的機會罷了。
不過這種顧慮自然沒必要說給劉以觀聽,楊沅謝過劉以觀,和於承澤一起把他送出了簽押房。
目送劉以觀離去,盧承澤沉聲道:“僉憲,我想再次提審張府的人。”
“哦?你可是有了什麼發現?”
於承澤道:“方纔,劉通判說到一樁先報失了人口,又撤銷了報失的案子,提及該女子是崑山高家的人。”
於承澤思索地道:“下官記得,昨日去張府調查,有兩個人不在府上。
其一是張宓的長子,現爲成都府眉山縣令,另一個是張宓的長媳,崑山人氏,現居於孃家。”
於承澤道:“下官昨日去張府調查時,一門心思要知道張宓在外面有沒有私蓄外室,卻不曾想過,他這個女人,有沒有可能就是張家的人!
如今想來,昨日盤問張府中人時,有些人神情是頗有怪異的,似乎是有些惶恐。
但是當下官詢問張宓有無外室之後,他們反而鬆了口氣,神色平靜下來,豈不可疑。”
楊沅目光閃動了幾下,忽然想到了孔彥舟。
孔彥舟那禽獸不如的東西,連自己親生女兒的主意都敢打,這個張宓,會不會真的和他的兒媳……
他的長子在眉山作官,而宋朝自仁宗以後,地方官赴任就可以攜帶家眷了。
那麼張宓這長子爲何沒有攜妻子同往眉山赴任?
是爲了讓妻子替他在父母身前盡孝?
就算他有這個心思,或者想表現自己是個孝子,可張宓還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膝下並非無人照顧。
做爲長輩,也大可不必接受兒子的好意,誰會希望自己的兒媳和兒子長期兩地分居呢。
別的且不說,起碼影響他們張家開枝散葉吧?
當然,前提是,張宓家的這個長兒媳,就是劉以觀方纔信口說出的例子中,曾經報失過人口的崑山那戶人家。
而這,是非常容易查到的。
等等,劉以觀剛纔真的只是信口舉個例子嗎?還是他在有意暗示什麼?
楊沅眯了眯眼睛,沉聲道:“好,你派人去,把張家上下人等,除了那位老夫人,盡皆喚至我都察院,再審問一遍。”
盧承澤振奮道:“我這就派人。”
楊沅又叮囑道:“宣旨院中的老人,尤其是勘印房的人,全部喚到都察院來,詢問與張宓相關事宜。”
盧承澤對此有些不以爲然,他覺得突破口應該着落在張家人身上。
不過,楊沅既然這麼吩咐了,他也不必就這麼點事再提出異議,盧承澤便一口答應下來。
楊沅道:“本官再調四名御史,由你負責,協助你審問這些人,你要拿到詳盡口供。”
盧承澤答應下來,楊沅便叫人喚來四位監察御史,吩咐一番,讓他們跟着盧探花匆匆離去。
假交子,已經出現了嗎?
盧承澤離去之後,楊沅緩緩坐下,思索着讓劉以觀爲之頭疼的假交子案。
造假程度足以亂真?
楊沅覺得,就憑這樣的造假工藝,一定和他正在暗中調查的案件有關。
寇黑衣那邊一直被老苟叔帶人監視着,卻一直沒有收穫,如今看來,是因爲寇黑衣得手之後,馬上就把銅版交出去了。
銅版交出去以後,除非另有任務,否則寇黑衣就會一直靜默下去,不會再有行動,自然也查不到他的把柄。
不過……,宣旨院勘印房裡發現的油墨……
如果那油墨真是用來印刷交子的,那就是第二條線索。
油墨是易耗品,潛伏在勘印房兌制專用油墨的人,一定會再有行動。
這個人就算不是寇黑衣,可寇黑衣就在樞密院,這是巧合嗎?
還是說,寇黑衣是其團伙之一?
這些油墨的製造,竟然放在樞密院這種地方,只要運送者不是寇黑衣,老苟叔又怎麼可能查得到?
想到這裡,楊沅揚聲喚道:“大壯,大壯!”
楊沅把劉大壯喚到堂上,問到:“左藏庫那邊可已有了回信?”
楊沅在離開樞密院後,就把他在勘印房那張滿是油墨的工作臺上撬下的木片,秘密送到了戶部左藏庫做鑑定。
劉大壯答道:“還不曾有消息傳來。”
楊沅道:“你去門口守着,左藏庫一旦有消息傳來,立即報與我知道,不得延誤。”
劉大壯答應一聲就跑到門下,像條忠心的狗子,眼巴巴地守在了那裡。
……
都察院大牢裡,張宓疑惑地擡頭看看天窗上透進來的天光。
從這天光的明亮度來看,已經日上三竿了。
爲何楊沅把我抓進大牢之後,卻一次也沒有提審我?
張宓已經想好了一肚子理由,準備用來搪塞楊沅。
可是他是昨天被抓進都察院的,直到現在都沒有人來審他,這就很是匪夷所思了。
楊沅的反常,令張宓惴惴不安起來。
……
張府家眷被帶到了都察院,盧承澤反思了一番自己昨天的審訊,發現自己還是冒失了。
就如楊沅之前審問王加逸時一樣,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問的越是含糊,越不容易讓受審者弄清楚你的底牌,你能盤問出來的問題也就越多。
但他昨天信心滿滿地盤問,開口就是“張宓在外面,有沒有私蓄外室?”
如果對方心中的秘密與此無關,反而容易被掩飾過去了。
因此,今天的盤問,盧承澤充分汲取了之前的教訓。
他還是第一個提審的張宓的車伕,待那車伕走上大堂,盧承澤便笑吟吟地道:“我們又見面啦。”
車伕苦着臉道:“大官人,小人真的不曾發現張院長養有外宅啊。”
盧承澤擺手道:“他並沒有蓄養外宅,你當然沒有發現。昨日本官那麼問,只是掩人耳目罷了。”
車伕臉色一變,吃吃地道:“掩……掩人耳目?這是爲何,小人……小人不甚明白。”
盧承澤道:“不明白,是吧?呵呵,從紹興十二年開始,你就爲張宓趕車,是吧?”
“是!”
“紹興十二年,到現在,已經十四年了啊。”
“是啊。”
“你日薪多少?”
“二百七十文。”
盧承澤搖頭嘆息:“十四年了,你依舊還是一個車伕,每日的工錢不足三百文。
我家一個門房,每日的工錢都有三百五十文呢,你說你一天才兩百多文,你玩什麼命啊?”
車伕臉色發白,緊張地道:“大官人,您……您在說什麼,小人實在不明白。”
“不明白是吧,帶他下去,讓他明白明白。”
兩個差官走過來,一把擒住車伕的肩膀,就要把他拖下去。
那車伕慌張起來,急忙道:“大官人,大官人,小人愚鈍,您再問,您問清楚些,說不定人小人就能明白了。”
盧承澤揮了揮手,兩個差官放開了車伕。
盧承澤笑吟吟地道:“本官問你,張宓的長媳,叫什麼名字啊?”
那車伕一愣,渾身簌簌發抖,這位官人直接問到了少夫人,這是……這是真的已經知道了什麼?
車伕訥訥地道:“我家少……少夫人姓高,她的閨名……小人實在是不知道,這是真的不知道。”
盧承澤聽了心中不由一動,崑山高家,果然有關。
他強抑激動,語氣平靜地道:“那就將你知道的,說與本官聽聽。”
“小人……小人知道的嗎?小人想想……”
盧承澤不耐煩地揮手道:“拖下去,打到他想起來爲止!”
“別別別!”
車伕“卟嗵”一聲跪倒在地,結結巴巴地道:“少夫人,我家少夫人她,她有……六年多音訊皆無了。”
盧承澤摸出一方潔白的手帕,淡定地抹着嘴巴,籍以掩飾那瘋狂上揚的脣角。
“你看,乖乖招供不就好了,不然,皮肉受了苦,你那一天兩百多文的工錢,買不買得起金瘡藥啊?”
盧承澤呶了下嘴兒,示意一旁的書記繼續記錄,自己則往官椅上一靠,懶洋洋地道:
“你家少夫人已經嫁作人婦,卻六年多的時間音訊全無,去哪兒了?張府裡就沒有個說法?”
車伕結結巴巴地道:“有……有的,老爺說,少夫人不守婦道,跟一個伶人私奔了,這是醜事,不許外揚!”
“那……高家呢?高家的閨女不守婦道,跟人家跑了,他們對張家就沒個交代?”
車伕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情,回答道:“高家……高家來府上鬧過一場,當時……”
“等等,高家的閨女不守婦道,與人私奔,她的家人反而到婆家來鬧?”
“呃……因爲老爺覺得家醜不可外揚,高家當時還不知內情,所以才登門來鬧,詢問少夫人下落……”
“後來呢?”
“後來,後來小的就不知道了。高家與我們老爺家一向交好,想來是老爺對高家說了實情,此後高家便再未登門吵鬧過。”
盧承澤道:“是麼?張宓許了高家多少好處,換他們閉嘴啊?”
那車伕大驚,只是看到盧承澤漸漸銳利的目光,卻是打了個冷戰,垂下頭,怯怯地道:
“據小人所知,臨安城中有兩處張家的店鋪,六年前過戶到高家了。
老爺還爲高員外的兒子在禮部謀了個令史的差使。”
盧承澤又問了幾句,從這車伕嘴裡已經掏不出有用的消息,便叫人把他帶了下去。
盧承澤坐正身子,沉聲吩咐道:“下一個,提張宓二夫人上堂!”
……
宣旨院勘印房的人都被請到了都察院。
他們只是來配合調查,並無罪名在身,因而是客人,被留在二堂的廂房裡,還給他們上了茶。
楊沅聞訊後趕到二堂廂房,把宣旨院勘印房的主事徐洪誠喊到了外面。
“徐主事,昨日本官勘查此案時,多虧你全力協助了。”
“不敢,不敢,這本就是下官份內之事。”
“今日邀請宣旨院的人來,只是配合調查,一會兒還請徐主事和宣旨院各位同僚通個氣兒,叫大家不必牴觸。”
“好好好,應該的,應該的。”
楊沅道:“張宓此人,自知罪孽深重,一旦罪證查實,他便沒了生路,因此對於訊問,是堅不吐實。
而本官與張宓是有一些私人恩怨的,想必徐主事對此也有所耳聞。這般情形下,本官是不方便對他用刑的,否則難免遭人非議。
我請都察院的諸位同仁過來,就是想請諸位協助我都察院,撬開張宓的嘴巴。”
徐洪誠爲難地道:“楊僉憲,我等對於張宓的事情,實在是所知有限,該說的昨天都已說過了呀。”
楊沅搖頭道:“不不不,本官的意思是,今天請諸位來,問的可未必與他殺人一案有關。
只要涉及張宓有罪的事,各位什麼都可以說。”
楊沅道:“張宓拒不認罪,是還抱着萬一脫罪的希望。
像他這種人,本官可不信他在其他方面就能奉公守法。
只要能找出他的諸般罪狀出來,認不認罪都在劫難逃的時候,你說他還會不會堅不吐實呢?”
徐洪誠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下官明白了。”
楊沅道:“正所謂攻人攻心,本官需要的,是一個切入的楔機。
等他心防已開,再想撬開他的嘴巴,那就容易多了……”
徐洪誠欣然道:“下官明白了,楊僉憲的意思,下官會告訴各位同僚的。”
楊沅微笑道:“有勞徐主事了。”
這時劉大壯跑了過來,一見楊沅身邊有人,便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楊沅見了,便對徐洪誠道:“本官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宣旨院的各位同僚,還請徐主事費心,叫他們打消顧慮,儘管暢所欲言。張宓此人,是出不來的!”
楊沅走到劉大壯身邊,對他遞個眼色,制止他當場稟報,把他帶回了簽押房。
一進簽押房,劉大狀便舉起一份公函道:“老爺,戶部左藏庫的回函到了。”
楊沅一聽,連忙接了過來。
戶部的回函非常正式,楊沅先驗過火漆封印,再剪開封口,從中抽出一份文件。
這竟是一封正式的“爰書”,勘驗人的簽字畫押以及戶部左藏庫的大印都加蓋了的。
上邊白紙黑字寫的很清楚,經戶部左藏庫檢驗,楊沅提供的木片上的油墨,正是官方用以印刷會子、交子的獨門配方所配製的。
後面,還很貼心地寫上了這種油墨的使用歷史。
這種油墨是北宋年間官辦交子開始以後,成爲官方專用油墨的。
時至今日,知道這種油墨配方的,除了大宋朝廷由左藏庫管理的一些官匠,金國那邊也能製造。
原因是金國打下汴梁後,大批汴梁官匠被金人接收,這種油墨配方也就被金人掌握了。
而這種專用油墨配方可不是想換就換的,好在防僞方面除了油墨,還有紙張、雕版等技術門檻,所以大宋這邊就沒有更換油墨。
金人那邊利用宋國工匠研發出來的這種油墨技術,還印製發行了金國的“交鈔”。
目前在金國,他們的交鈔使用也很普遍。
不過在本來的歷史上,幾十年後金國各地都擁有印鈔權之後,金國的紙幣制度就徹底崩壞了
沒有足夠的準備金,千萬別發行紙幣,這種血淋淋的認識,就是在古人一次次濫印,嚴重打擊了國家經濟,甚而成爲亡國的一個主因之後,才成爲後人的寶貴經驗的。
在調查張宓藏屍案的過程中,楊沅已經對宣旨院勘印房的日常運作有了一個基本的瞭解。
想不引人注意地在勘印房裡調製印鈔油墨,勘印房的管庫和主事,應該是無法迴避的兩個人。
所以,剛剛那位徐洪誠徐主事,呵呵……
再想到身份詭譎的寇黑衣,楊沅忽然覺得,大宋樞密院簡直就像一個篩子。
當然,樞密院這種軍事機要部門,本來就是敵國間諜重點滲透的衙門,這是一個原因,但也不無大宋重文輕武的原因。
文官看不起軍人,甚至許多主戰的愛國文官,也一樣輕鄙武人。
因爲在他們的認知中,士兵也好,武將也罷,就那麼回事兒。
決定戰場勝負的關鍵,是他們這些高高在上、運籌帷幄的文官。
這就導致,其他的文官衙門,想要做官是很難的,走科舉幾乎是唯一的途徑。
而科舉那真是過五關、斬六將,層層審覈、重重淘汰。
外國間諜如果想滲透到這種衙門,佔據一個比較關鍵的位置,可能得提前三十年開始佈局,就這還不能保證一定考得功名。
而樞密院呢,因爲是一個軍事衙門,文官只是把持了這個衙門的最上層,中級和低級官職,只能讓渡給真正的武官。
又因爲他們對於武官的輕鄙不屑,反而造成了中下級武官晉升和管理的鬆散、隨意。
楊沅憑着肥玉葉幫他炮製的一份甲歷,又有鄭元東這個進士出身的文官認可,立即就能任職於樞密院,而且是到機速房這種要害部門任職。
這在其他文官衙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大家都是憑功名進來的,規則就得一體遵守。
寇黑衣能成爲其中要害部門的一箇中級軍官,這個徐洪誠徐主事也大概率有問題,都是源於這個原因。
只要樞密院中佔據了上層位置的某位文官賞識他,或者願意幫他疏通關係,就很容易進來。他們破壞的是武官的晉升渠道。
如果,會子務的印刷銅版,是寇黑衣夥同他在“會子務”的內奸盜取出來的;
宣旨院勘印房利用他們的便利調件,私下兌製出了足以亂真的印鈔油墨,那麼專用紙張呢?印鈔地點呢?
老苟叔的監視再嚴密,也無法到樞密院裡去盯梢,看來我得拉個人,配合我做調查了。
楊沅馬上想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劉商秋。
劉商秋,用着放心,而且分潤功勞給他也不心疼,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盧承澤興沖沖地拿着張家車伕和二夫人的口供,就來找楊沅。
等他趕到楊沅的簽押房時,就只看到大壯那孩子坐在階上,無聊地託着下巴發呆。
“楊僉憲呢?”
劉大壯起身道:“盧御史,我家老爺有事出去了。
老爺說,盧御史這邊若有發現,可自主決斷,儘快追查,以免貽誤了時機。”
盧承澤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楊僉憲要本官自主決斷?”
大壯點點頭道:“是啊,我們老爺說,他和張宓有舊怨,要盧御史你多承擔一些,才免得有人說閒話。”
大壯的眼神中透露着清澈的愚蠢,非常真誠,盧承澤被深深地感動了。
楊僉憲顧慮的雖然自有他的道理,但是隻要他願意,完全可以把這件事交給蕭毅然來辦。
那麼這麼大的一樁政績,不就落在了他的擁躉手上了麼?
楊僉憲他真是……
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楊僉憲他做到了!
盧承澤感動地道:“好,等楊僉憲回來,請你轉告他,卑職盧承澤,往崑山縣提調高家人證去了。待卑職歸來,再將案情向僉憲做詳細彙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