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市沒有真正的河流,護城河不要提了,那是老婦人回敘舊夢的噱頭,總有嚼不完的華麗故事。朗市不像上海,天天有輪渡的汽笛隔着黃浦江傳過來。也不像南京,夜晚可以俯身在秦淮河的欄杆上看着波光。
四五點中的楚江太陽很淡,現在還算是冬天,沿河樹木全是鉛筆素描。雖說立春,可天氣還是冷。幾個釣魚的人穿着破舊的大衣蹲在河邊,背後是空曠的天河山巒的淡影。這一派荒蕪的郊外景象,倒抵不住兩個年輕人的忽然進。那個豎着領子走路的人就是黨含紫。她的格子外衣是舊式大領口,還是幾年前在北京名牌打折時買的降價貨。半長頭髮散發着柔潤的暗香,鞋子是高幫的土紅棕。女人的裝飾日益繁複,她卻喜歡穿着簡練。
她現在是一個人,一個人的意思,就是不再枝繁葉茂,有了那段悲慘的婚姻史,聽到婚姻和做這些字眼就泛噁心。黨含紫旁邊的那個人,好歹也是個人。遠處河面上居然有人試探着走路。她不覺停住腳步,眯着眼睛遠遠地看過去——空闊的河面上只有那一個人,像鏡面上的一顆棋子。想是省幾步路,從這一邊直插到對岸的那一邊,看得人千鈞一髮。
黨含紫覺得那個戰戰兢兢走路的人就是自己,一步一步,在冰河上探路。忽然咔嚓一聲,一條腿陷入冰冷,另一條腿來不及反應,連身體一同沉入冰冷的河水。然後手扒着冰沿口,嘴張得老大。求救的聲音是嘶啞的,眼珠也在瞬間凍結。想到這,黨含紫幾乎喊叫起來。
怎麼了你?旁邊的那個人彈了一下菸灰,笑道,又不是沒見過結冰?
你看那個人——黨含紫啞着嗓子冷冷地說,他會不會掉下去?
他定睛看去,果見一個人亦步亦趨地走路。或許在他眼裡,那不過是個傻大膽,男人年少時也經常這麼幹,年少時候都是不知道危險,那不過是男人歷程中的一點小意思。見黨含紫目不轉睛,他也只得站着不動。他們兩個一前一後地站着,他無意識地脯噓噓地抵着她的後背,漫無邊際地笑道,你這人真是麻煩——你瞧瞧人家老外,人家認識了一個星期就結婚了。你這個人幹什麼都心不在焉,虧你現在看起來還不像那麼大歲數,再老怕就不行了——你瞧瞧夏天的西紅柿,早上一個價,下午是一個價,過了五點又是一個價!
見女兒單身,黨母一直張羅着,要給含紫找個對象,好再建個家。因爲王季風見多識廣,她就託他幫着找適合含紫的男人。像二婚,男人和女人都不容易,得考慮很多因素,如對方有沒有孩子啦,對方的經濟條件怎麼樣啦,對方有沒有大的負擔啦,還有,對方有沒有住的地方、房子等等,這些都得去考慮。好不容易,王季風根據黨母提的要求,找了一個基建老闆。這基建老闆有個女兒,不過判給了對方,經濟條件不錯,有房有車還有公司。
兩個人認識快半年了,可一直沒搬到一塊去。黨含紫一想到要跟他生活一輩子就猶豫不決,茫然失措。這
個時候,她已經把戀愛當成了勞役,何況未必會收穫婚姻。
當然,婚姻未必就是好結果——什麼纔是最好的收成,誰也不知道。現在對於黨含紫來說,約會不行,不約會也不行;結婚也行,不結婚也行。只要有錢和健康,剩下的事都市錦上添花。
有時,黨含紫想,其實婚姻還不如採取合同制招聘算了。大家雙向選擇,競聘上崗。反正結婚就像就業,離婚就像下崗離職。單身並不意味着失業,單身意味着有更多的就業機會,很可能飛黃騰達,一本萬金。那個寧鳳鳴不就是典型例子嗎?她胡思亂想着,心事沉沉,覺得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也忘了身旁有個男人。
她旁邊那個男人見黨含紫總是盯着河面,恐怕她心生狂想,忙笑道,哎,你會不會游泳?一會兒準備當活雷鋒吧!給他不得要領地一問,黨含紫離開打算逃掉了。她擡起腳就跑,跑了十來步,又覺得不能把冰面上的情景看個清楚,又停了下來,回頭大聲喊道,冰太薄了,快上來!又覺得自己非常唐突做作,轉過頭來又跑。幾個拾取垃圾的農民工詫異地回過頭張望,釣魚的人也嫌他們擾了清靜——可以看見灰色的冬天,那些人都是紀錄片的背景,只有這跑動的兩個人是鮮豔的。他們每次都有搭沒搭地散步回來,都會在樓下聊聊。他總把對她和對她的生活嗤之以鼻,變作大吉普的哼哧哼哧的喘氣。車子歪歪斜斜地停靠下來,他雙手支在方向盤上,照例抽了一根大中華,轉頭笑道,怎麼才能把兩個人二合一呢?咱倆也速配一對得了,而且只爭朝夕,就今晚得了吧!
黨含紫沒來由地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說我可是個被閹割了女人,人像塊木頭——其實,她也知道這樣說話很噁心,但是事實上就是她說的這麼一回事。這個季節本該下雨的,也許夜間太冷了,車窗外漫天冰晶,形成一層薄雪。
黨含紫笑道,我一是懶,二是我跟你,我也不敢輕舉妄動啊。
男人說,咿呀,我也沒說非要娶你呀!
黨含紫笑道,不對吧,我怎麼覺得你一直哭着喊着要娶我啊。話是這麼說,她發覺他的煙氣很近地傳了過來,他的手正試探着按着她的肩膀的下限,接近感部位了。她說實話是懶得搞這樣的風花雪月,她已經不相信愛情,也不需要愛情。章娟自掘墳墓,拿刺殺去報復劉玉婷,到頭來害人害己,爲了不牽扯寧仕美進去,只得忍痛割愛,主動辭職,等待經營寧仕美爲她建的市府行宮。順理成章,黨含紫接替章娟,當上了經開區工宣部的副部長。明天一早,她得作爲郎市友好訪問團的成員奔赴俄羅斯、白俄羅斯考察。這個訪問團的團長是閆天偌,成員由副市長楊東方、市委秘書長林靜、市發改委重點辦主任戴柄國、市投資銀行行長閔志高和經開區的管委會主任皮大郅、副主任唐文、工宣部副部長黨含紫組成,目的是友好交流,招商融資。
因爲上午才接到通知,東西還沒收拾,就赴約來了
。想到這次遠行的重要性,而時間又緊,黨含紫是五臟俱焚百爪撓心。於是,她鄭重地將手按在他的手上,以推心置腹的力度,阻止他的推進,說忘了告訴你,我得去俄羅斯一次,明天上午就走,等我回來了再二合一,行不行?年輕同志得想想前程,生存決定意識,懂不懂?你們這些理工科的同志,哲學學得就是不好。
什麼鬼哲學!男人很煩躁,說出去多少天?
黨含紫說,半個月。
那你正好考慮考慮,男人說,趁我還沒改變主意之前。
這次去俄羅斯、白俄羅斯,雖然是去考察,但同樣由旅行社的導遊帶隊出境。導遊叫梅子,因爲是剛從旅遊學院調過來的兩三年的新手,也就得帶去俄羅斯這樣的團,去巴黎羅馬的團是沒得機會帶的。梅子的優勢是本科學的旅遊英語,第二外語選小語種,她選了俄語又選了法語,還教過幾年的書,到哪兒也不發愁語言問題。
梅子來了之後還算不錯,蒙寧仕美照顧,這兩年韓國、日本都去過了,那些地方很單調,玩兩三天已經足夠。俄羅斯這條線路也跑過多次,這從路經海參威周圍許多小鎮,沿途又都是旅遊社的定點,七個人的團規模不大,而且是郎市高官,有大錢賺又不必費很大的心,應該是最好的一次境外出遊。況且那地方海洋性氣候,現在這個時候正溫暖如春。寧仕美總念念不忘自己的以權謀私,俯身在梅子身邊抽口煙道,哎,梅子,你說你該怎麼感謝我呢?
梅子坐在桌旁,慢吞吞地整理好機票,把收拾好的一個大雙肩包拉上拉鎖,把八個人的護照塞進一個牛皮紙袋。他的煙氣很濃很濃地傳過來,梅子王左邊略微避開一點,頭也不擡,面無表情地說,反正非常非常感謝,非常非常感謝。
那幾個人在遠處起鬨道,完了吧,寧市長,沒戲!
林靜接腔道,無以感謝,只能以身相許——說得寧仕美渾身發癢地哈哈大笑起來,順勢踱開兩步,把大拇指插在褲袋裡,以作聖得西西裝廣告的男人姿態,站在飛機等候大廳。
梅子瞥見他金色的皮帶扣閃着光亮,毛紗是華麗的暗紫,褲子底邊網上挽了一寸闊的邊緣。她總懷疑自己帶的團都是寧市長的親眷——高高矮矮的寧仕美們具有相近的遺傳,長相服飾都一樣,說的話買的房開的車也差不多,愛好也無非是追求各種版本的女孩子,連表情都如同一轍。想到這,她忍不住看了看寧仕美,暗自微笑,呈現出嬌羞之態。
不想寧仕美受到鼓勵一樣,他徑直走回來,坐在她的身旁,一隻手搭在她的座椅靠背,展開一個若有若無的的懷抱姿態,親暱地說,等下要不要伴我提行李箱?我很樂意爲你效勞,真的。
梅子馬上像一隻蚌殼把自己收緊,抽身閃過,說我這點氣力還是有,哪裡敢讓市長服務。好啦,同志們,快到點了,我們該排隊了。說完,她打開一面小黃旗,主動走到黨含紫面前,挽着她手,引着大夥排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