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似乎異常平靜，兩人都很默契地不再提及彼此的身世，而是像普通的父女一樣平淡地生活，反倒造就了一段歲月安好的靜謐時光。他們一同清理整理教室、整理宿舍和食堂，準備迎接即將返校的學生。
他們清理了已經枯萎的花卉，米哈伊爾去店裡買了幾盆新鮮的天竺葵擺在窗臺上。他還說院子裡可以種幾棵越橘樹，不僅耐寒，還能給學生們做果醬。尤西婭說那是不是還要養奶牛，這樣學生們就能喝牛奶了。米哈伊爾覺得這主意不錯，他說會去找工作，掙了錢買兩頭奶牛，產奶量大的話可以供學生們每天喝。他們可以自己做麪包，能省很多錢。米哈伊爾在麪包店裡打過工，做麪包不成問題。他們爲學校做了很多計劃，比如買一臺收音機，可以讓盲人孩子們在課餘時間聽廣播。兩人時常會做一些類似的設想，顯然已經將學校當成家，將學生們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他們在腦海中構想、佈置着自己的家園，想象着親手一磚一瓦、一花一草佈置出自己的庭院。他們曾經都是無家可歸之人，都渴望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溫馨的家、渴望有人陪伴。如今他們可以彼此陪伴，共建屬於自己的家園。到了春天，他們就會有得忙，但這種忙碌會讓生活有滋有味。
不過現在春天還沒來，正置冬季，學校放寒假。一天，天氣不錯，尤西婭卻起晚了。睜開眼天已大亮，溫暖的晨光透過窗戶照進她的臥室，窗外的鳥叫聲不絕於耳。她趕緊起牀，去廚房裡燒水洗漱，卻發現廚房內香氣四溢。定睛一看，原來鍋裡煮着黑麥粥，經過簡單改造的小爐子里正烤着蕎麥麪包。尤西婭驚訝地看着爐竈上的早餐，忽聽外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跑出去，發現米哈伊爾正在院子裡向自己走來，兩隻手抓着一隻灰色的兔子。
“我一大早就在院子裡發現它了，”米哈伊爾說，“它想把土裡的胡蘿蔔挖出來吃，我費了老大勁才逮着它！這鬼東西在這個季節出來，一定是爲了追女朋友！真是精力旺盛的傢伙！”他說着，手裡的兔子突然躁動起來，使勁踢蹬着兩隻有力的後腿，在他手裡想要掙脫。米哈伊爾把胳膊向前伸直，擔心那胡亂扭動的傢伙會撓傷自己的手臂，動作和表情看上去都很滑稽，把站在一邊的尤西婭逗樂了。
“放了它吧，”她說，“說不定它是肚子餓了纔會跑到院子裡來。”
“看來我得把鐵柵欄門擋一下，”米哈伊爾說，“不然埋在土裡的這點蔬菜都會被它們吃光！”說着一邊走到門口，從柵欄縫隙裡將這隻活蹦亂跳的動物扔了出去。“好了，”他拍拍手說，“既然入侵者已經解決了，那我們去吃早餐吧！”
走進廚房，米哈伊爾首先俯下身子查看窯爐裡的麪包，然後用棉布墊在手上將爐竈裡的烤盤取出來。與此同時尤西婭端下煮粥的鍋子，還一直用差異的目光盯着旁邊那個正在忙碌的人看，感覺這個早晨看到的所有事情似乎都不太尋常。米哈伊爾將烤好的麪包放在盤子裡，尤西婭盛了兩碗熱氣騰騰的粥放在桌子上，兩人相對而坐，米哈伊爾開始用刀將盤子裡的麪包切成片。尤西婭看着他，發現眼前的這名男子竟與平時判若兩人。他剃光了嘴邊的鬍鬚，頭髮也剪短了，還穿了與年齡不太搭的淺色毛衣，整個人看上去幹淨整潔且容光煥發。而且平日裡少言寡語的他這會兒話特別多，切面包的時候嘴裡一直在說話。
“現在學校裡沒什麼事情，或許我們可以去海邊一趟，買點新鮮的鱈魚回來。”他手裡一邊忙着一邊說，“現在正是醃鱈魚的好時候，把它們清理乾淨撒上鹽晾乾，等學生們開學回來就能吃上魚了。孩子在長身體的時候最好多吃魚，我小的時候條件不好，可我媽媽總會想辦法能讓我吃點魚。吃不到新鮮的魚，就只能吃一點醃魚。我的家鄉薩斯尼茲離瑞典很近，經常會有瑞典的商船帶來他們那邊的鯡魚罐頭。你吃過那種東西嗎？它跟醃魚不一樣，據說是爲了省鹽，把煮熟的魚放進罐子裡任其發酵，直到把罐子脹得鼓鼓的，那味道可想而知！我父親就是瑞典人，據說那裡的人們都是吃魚長大的，所以個個兒人高馬大！魚肉確實比豬肉好很多，給孩子們吃既營養又健康……”
尤西婭幾乎忘了喝碗裡的粥，一直看着自己對面那個滔滔不絕的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又有些摸不着頭腦。
“我們可以順便坐船去呂根島，去我的家鄉看看。我已經有十年沒回去了，不知道是否還能記得那裡的樣子，說不定見了就能想起來。你能陪我一塊兒去嗎？”
尤西婭無意拒絕，因爲她想看看面前的這個人到了自認爲是家鄉的地方會有何種感覺。
早飯後他們簡單收拾了一下，當天就坐上了開往北方的列車。火車載着他們離開城市，行駛在白雪茫茫的鄉間。沒有了城市中戰爭留下的廢墟景象，郊外的景色反倒清新怡人。尤西婭望着窗外的雪景，米哈伊爾悠閒地削了一支蘋果遞給她。對面座位裡一位穿着得體的婦人微笑地看着他們，似乎是在羨慕眼前這個有人疼愛的年輕姑娘。
他們先是坐火車來到德國北部的港口城市施特拉爾鬆德（Stralsund），然後乘坐渡輪登上呂根島。呂根島是德國最大的島嶼，位於德國東北部的波羅的海中，面積不過九百多平方公里，與施特拉爾鬆德隔着約2公里的海峽。
歷史上，呂根島曾經被多個國家佔領過。在1936年前，呂根島與德國大陸的交通依靠船隻。1936年，呂根島和施特拉爾鬆德之間修建了一條海上堤壩（呂根堤）。從此，汽車和火車可以從這條海上堤壩進出呂根島。到了島上，沿着德國綠蔭街走，就來到普布斯(Putbus)，一座白色的城市。這是當年的侯爵官邸，城內有一個巨大的王宮公園。
當晚他們先在普特布斯的鬆恩寧賽爾旅館休息，準備第二天一早前往薩斯尼茲。那是一座只有兩層的民房式小旅館，房間裡都是樸素的原色實木傢俱，室內裝飾陳舊而舒適。米哈伊爾點燃壁爐讓房間裡暖和起來，然後坐在牀上，從隨身攜帶的小旅行包裡拿出紙筆，坐在牀上開始寫寫畫畫。尤西婭坐在另一張牀上看着他。他們沒開燈，壁爐裡跳動的火光瀰漫在狹小簡陋的房間裡，給牆壁和傢俱都蒙上了一層溫暖的橘黃。
“你去過不萊梅嗎？”米哈伊爾一邊在紙上塗畫着一邊說，“我也沒去過。聽說那是德國最華麗的城市，早在漢撒同盟時期就是座自由的城邦，有濃厚的神話氣息和獨特的羅馬風情。據說那裡是藝術家的天堂，就連空氣裡都洋溢着音樂與詩畫。有個古老的德國童話叫《不萊梅樂隊》，講的是四個動物的故事，它們是一隻雞、一隻貓、一條狗和一頭驢。因爲它們年紀太大了，它們的主人要將它們宰殺，它們成功地逃了出來後意外地碰在了一起。根據驢的提議，它們決定一起去不萊梅做城市樂手。在去不萊梅的路上，它們發現一間森林小屋，四個強盜正在享受他們的不義之財。四個動物一個站在一個的背上，它們決定演奏音樂乞求換來一頓飽餐。可是，它們的‘音樂’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強盜們不知道這奇怪的聲音是什麼，撒腿逃命去了。動物們進屋美餐了一頓，並決定在屋裡過夜。
當天晚上，強盜回到小屋並派其中的一個進屋檢查。屋子裡一片漆黑，強盜看到了貓的眼睛在黑暗中發亮，他以爲那是火炭，湊上前去想要藉此點亮手中的蠟燭。這時候，貓用爪子猛打強盜的臉龐，接着驢用腿踢他，狗咬他，最後雞大聲鳴叫着將強盜趕出了屋門。
逃出來的強盜告訴他的同夥，他被一羣怪物圍攻，有一個巫婆用指甲抓他，有一個巨人用棍子打他，有一個老虎用牙齒咬他，而最可怕的是有一個魔鬼對着他耳朵尖叫。強盜們放棄了小屋再也沒有回來，而動物們則在那裡愉快地生活了下去。”
這顯然只是一則簡單易懂的童話故事，尤西婭卻聽出了其中的意味。米哈伊爾講完，將手裡的紙遞給她。尤西婭接過來，發現紙上畫着故事裡的四隻動物——耳朵耷拉的驢、鬍鬚發白的狗、目光無神的貓和尾毛全禿的公雞。它們的樣子看上去有些頹廢，但神情裡卻帶着滿足的喜悅與幸福的笑容。
“故事中的動物從未到過不萊梅，但是，不萊梅在他們眼中就是理想，”米哈伊爾說，“甚至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理由。但是當它們找到了安逸居，找到了內心安棲之地，就不會再執着於曾經虛無縹緲的理想。或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尤西婭低頭看着那幅構圖簡單卻令人倍感舒心的話，暗自剋制住眼眶中的淚水。
儘管如此，米哈伊爾仍然聽到了她盡力遮掩的抽泣。
“你怎麼了？”他輕聲問。
“沒什麼，”尤西婭低着頭，儘量避免對方看到自己的臉，“只是被你講的故事感動了。”
“你覺得……”米哈伊爾試探着問，“那幾個動物，它們可以一直留下來嗎？”
尤西婭沒有回答，只是擡手揉了揉眼睛，說自己困了。她順勢背對着米哈伊爾躺下，將牀上的被子蓋在自己身上。壁爐內依然跳動着溫暖的火光。米哈伊爾見狀也知趣地不再說話，默默褪去身上的衣服，鑽進被子裡，在柔和的火光中靜靜睡去。
夜深人靜，在淚光中寂然睡去的尤西婭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寬闊的河水靜靜流淌，河面在夜色中波光粼粼。一個緩慢的佝僂身影在寂靜的河邊走過，在夜幕籠罩的城市中孤獨地蹣跚着，彷彿在用最後的生命爲自己尋找一處不爲人知的墓穴。“就這樣默默地死去，”她在心中喃喃地說，“沒有人會知道，更無人會在意……”
她在河邊踟躇着，看着星空下碧波盪漾的水灣，心中滿是對這個世界的留戀與不捨。恍惚間，她彷彿聽到一陣微弱的啼哭聲，似是草叢裡流浪動物的幼崽發出的聲音。她循着那聲音找去，吃力地在草地上邁步。那聲音似是從水邊傳來，她小心翼翼地跪在水邊，伸手撥開一團低矮的蒲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個躺在籃子裡的嬰兒正在夜色中嚶嚶啼哭，稚嫩的手腳在襁褓裡輕輕蠕動着，那是一個弱小而嶄新的生命！
老嫗將籃子從草叢裡拖出來，用襁褓裹緊那個弱小的身體，將她從籃子裡抱出來。那是一個漂亮的女嬰，皎潔的月光下，一雙棕色瞳仁如同寶石般清澈閃亮。
“多好的孩子啊！”懷抱嬰兒的老嫗憐愛地說，“真羨慕你擁有嶄新的生命！”她喃喃自語，不知不覺間已然老淚縱橫。淚水模糊了她混濁的藍色眼睛，滴落在嬰兒粉嫩的臉蛋上。“仁慈的上帝啊，請饒恕我吧！”老嫗抱着嬰兒失聲痛哭，“我在這最後的時刻衷心地向您懺悔，懇求您讓這可憐的孩子活下去吧！”
長河無聲，星月不語。
第二天早晨，溫暖的晨光逐漸撥開河畔的晨霧。溫暖的晨曦中，寂靜的河邊開始有人走動的身影。一個早起的採礦者正沿着河邊尋找可能會挖到琥珀的地方。他依靠這艱苦的營生換來的微薄收入養家餬口。不經意間，他似是在河邊看到一團破舊的衣物。採礦者走過去，用手中的工具撥動那團衣物，卻發現是個已經逝去的老嫗。更令他感到驚訝的是，死者乾癟僵硬的身體下面，竟然有一隻藤條編織的籃子，籃子裡一個幼小的嬰兒正在襁褓中酣然入夢。採礦者俯身將籃中的嬰兒抱起，小心地攬在懷裡，卻仍然弄醒了那個沉睡的孩童。她睜開眼睛，看着懷抱自己的人，藍色的瞳孔在晨光中宛如寶石般晶瑩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