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與那五妞還是兩回事。”皇帝細細看向婉兮的眼睛。
“五妞是一心想向爺邀寵,她是想跟你一樣成爲爺的內廷主位;甚至,她還有一顆想要超過你去的心……爺將那無妞的心思瞧得真真兒的,爺纔給了你那張請婚的摺子,叫你拿去鎮着五妞。”
“玉蕤這個女子卻不是。玉蕤是一顆心都向着你,又因在你身邊兒長大,她連神態、處事的性情都與你相似。舉手投足之間,冷不丁已經有了你三四成的模樣去。”
“她不僅外形如此,內心的喜惡更是都受你影響,故此這顆心其實從小就不由她自己的。她到了這個年歲,已是情竇初開,只是她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呢……”
婉兮嘆一口氣,“爺放心,奴才不會爲了這個就跟玉蕤過不去的。這會子奴才身邊兒正是缺人的時候,待得八月玉葉走了之後,奴才的宮裡更缺不了玉蕤。故此奴才可不會辦那傻事,爲了這一點子醋意就爲難玉蕤去。”
“爺方纔對玉蕤的分析更是鞭辟入裡,又叫奴才心下爺豁然開朗起來了。”
“爺放心,奴才自是能將玉蕤與五妞分得清清楚楚。玉蕤其實也是因爲這些年,親眼將爺對奴才的好全都看在眼裡。便是外人不知道的,她都知道。再說她從十三歲就進宮了,除了爺之外,也沒見過什麼好男子,這便難免在這個年歲情竇初開了,就將爺當成了這天下最好的去。”
皇帝伸手刮婉兮鼻尖兒一記,“怎麼着,難道爺在你心眼兒裡,就不是這天下最好的了?”
婉兮依偎進皇帝懷裡,伸手將他攔腰抱住,“……奴才反倒就是希望爺不是最好的呢!”
皇帝含笑輕聲道,“嗯,那爺就不是最好的。爺只當,那個適合在你身邊兒,也叫你願意甘心爲之停留的人,就夠了。”
兩人抱在一起,不敢再做親暱之事,便只這樣相擁着也不說話。一起看窗外斜陽轉濃,金光罩滿西山的山頂,麗色最濃時分。
晚上皇上一般用些酒膳。一天的忙碌之後,晚上飲些酒,總能叫人鬆泛鬆泛。可是因了婉兮的身子,皇帝還是忍了。
婉兮便私下叫過玉蕤來,“便將這事兒交待給劉柱兒去。”
晚上膳食擺上來,皇帝面前額外放了一晚酒釀圓子。
這酒釀香味濃郁,雖是酒釀,卻也酒香縈鼻。
皇帝便是一挑眉,擡眼望婉兮一眼。婉兮只當沒看見,按着慣例先偷偷咬幾口蜜漬海棠果開開胃。
皇帝便問那侍膳太監趙三德,“朕記着今晚的膳單上原沒有這個。誰叫你進的?”
那趙三德不明就裡,反倒以爲皇上這是不高興了,便忙趴地下磕頭,“回皇上……這,這不是奴才的主意!奴才,奴才本要按着膳單,給皇上進膳。可是膳房裡最近劉柱兒特愛逞能,非得將每天送到令主子這邊的膳單都親眼捋過一遍。也不管上頭給沒給他這個差事,他抓起筆來就敢往下給勾菜!”
“便是今兒着酒釀圓子,就是皇上傳膳之後,那劉柱兒臨時非要死乞白賴地給奴才塞進來的。奴才攔着不讓,便連侍膳的侍衛也要火了,可是劉柱兒就非執拗不可……”
“皇上恕罪,奴才該死……只是奴才也是實不得已,還望皇上明察。”
婉兮只能悄然翻了個眼珠兒,扭過臉去了。
在這宮裡,雖然都是當太監的,據說當太監的都會察言觀色,可是你瞧啊,這太監跟太監就是兩回事;而且太監們各自察到的言、觀到的色,其實也不相同呢。
皇帝也無奈地嘆口氣,一擡腳作勢要踹,可腳擡到半空還是停住了,只低吼一聲,“滾!”
趙三德連滾帶爬地逃出去。皇帝悄然凝眸婉兮,“……自毛團兒走了,爺這心裡總是懸着。想給你再挑個合適的人使,竟一時不得!”
“再沒有合適的,爺便直接將胡世傑指給你使!”
婉兮連忙擺手,“爺……咱們的孩子馬上就要下地了,您弄個那樣一張臉擺在奴才宮裡,豈不是要嚇着孩子去?”
皇帝無奈,便也是笑了。
婉兮這才靠過來,臻首斜倚在皇帝肩頭。
“……胡世傑從前是敬事房的大總管,爺將他指給奴才用,不合適。毛團兒雖然從前也是御前的人,可是他來到奴才身邊兒的時候,還是個哈哈珠子太監,沒品級身份,倒不要緊。”
皇帝眯眼打量着婉兮,“連胡世傑都不肯要,這麼說,你心下又有眉目了?”
婉兮含笑點頭,“是有個小孩兒,多年來一直有心。只是從前有毛團兒比着,奴才便也沒動旁的心。便是奴才晉位爲妃,這永壽宮裡本可以有兩名首領太監了,奴才也寧肯空出另外一個來。”
“只是這會子毛團兒已經不在宮裡了,奴才宮裡這些太監也不能每個掌事兒的,故此奴才方要私下裡觀察着。若這個人合用,奴才再稟明皇上。”
皇帝含笑眯了眯眼,目光滑過那一碗來得剛剛好的酒釀圓子上,卻沒多說什麼。
隨着七月的臨近,後宮裡便有不少人坐不穩當了。
婉兮沒辦法每日都去天地一家春的正殿給那拉氏請安,便都會派一個女子過去。自打搬來圓明園,婉兮將這個差事最多地都是派給了五妞。
這日五妞到了皇后宮裡,那拉氏便瞟了德格一眼。
德格這便親親熱熱地上前拉住五妞的手,“好歹你從前也是咱們宮裡出去的人,平日倒該常回來坐坐。我跟塔娜都十分想念你呢。”
五妞乾乾地笑。
她當年在皇后宮裡,是怎麼吃塔娜和德格排頭的,她可沒忘。故此她這次回宮來,她知道皇后對她有些心,可惜這些年皇后都沒說給她半點好處;待得皇后有了兩個嫡子之後,自以爲已是高枕無憂,這便與五妞也冷淡下來。
五妞便更分得清香臭,便是同入皇后宮裡,也是心裡更向着忻嬪去,反倒不愛朝那拉氏跟前來了。
這會子德格又這麼上前主動示好,她不是不知道皇后想要幹嘛。
六月了,外頭還半點都揣測不出來婉兮懷的是男還是女。
“……多謝皇后主子、塔娜姑姑、德格姑姑,奴才愧不敢當。”
那拉氏自是聽出五妞有些不快,也瞧出德格問話頗有些尷尬來,這便直接開口道,“前兒內務府來人回稟,說你哥哥擔着爲西北用兵養護、放牧駱駝和馬匹的差事。結果你哥哥管理之下的駱駝和馬匹長膘的數目都不敷用。”
“駱駝和馬匹不長膘,聽起來彷彿不是什麼大事。可是此時正是朝廷西北用兵的時候,這些駱駝和馬匹便用不上!那給西北的糧草,又用什麼來馱運?西北的兵丁,又該騎乘什麼來與準噶爾作戰?”
“此時內務府大臣正要議罪,你哥哥這罪,若往嚴裡議,便該當掉腦袋!”
五妞膝蓋一軟,噗通跪倒在地。
她是恨她那哥哥和嫂子,可是終究還是手足血脈。
“皇后主子……求皇后主子開恩。奴才的哥哥必定絕不是不盡力,只是駱駝和馬匹是否長膘,有時候不光看人爲,更要看草場天時不是?”
皇后淡淡一笑,“我倒也這樣想。駱駝和馬匹不長膘,不等於你哥哥不盡力……”
那拉氏的目光上下掃過五妞的臉。
“你們家也是內務府旗下,是咱們皇家的家奴。你哥哥的事兒,本該由內務府大臣來議就是了,倒輪不到我來費心。可是他們既然特地來回我,怕也是看在你是宮裡女子的份兒上。如今你在宮裡也是有頭有臉的頭等女子了,便是內務府的大臣們也不願輕易得罪。”
“說起啦,他們怕是還記着你原本是我宮裡的女子;不過你終究在令妃身邊兒的年頭更長……我在想,他們回完了我,是不是也把這信兒回給令妃去了?可是怎麼瞧你的反應,令妃彷彿並未將這事兒告知予你?”
那拉氏說着忍不住搖搖頭,嘖嘖兩聲,“難不成是令妃故意不想管你哥哥這事兒,所以索性便不告訴你了?”
五妞低低垂首,忍不住暗自咬牙切齒。
也是啊,這會子九兒是隻等着她的孩子出世呢,宮裡有她額娘伺候着,她自然不願再管旁人的事!
五妞霍地擡頭,眼睛直勾勾盯住那拉氏。
“回皇后主子,令主子自從有身子以來,一向愛吃的是永壽宮裡她親手自釀的海棠果子……”
那拉氏眸子裡便是冰芒一閃。
“海棠果子?如此說來,那她是愛吃酸了!”
五妞在皇后這邊多停留了一會子,正巧遇見那拉氏的兩位皇子來給皇后請安。
永璂已是四周歲了,過了這個年就得正式進學,雖還是個孩子,然也知道自己是嫡長子的緣故,故此言行舉止已經頗有些小大人兒的模樣;反倒是十三阿哥,因這會子還不滿週歲呢,這便還是在懷抱裡來的。
五妞連忙給兩位阿哥行禮。
永璂淡淡看了五妞一眼,只受了禮;十三阿哥卻彷彿十分喜歡五妞,從嬤嬤的懷裡便朝五妞伸出手來,彷彿極爲想要叫五妞抱似的。
五妞倒嚇了一跳,急忙往後退。她只是個女子,怎麼能隨便就嫡皇子呢。況且皇后對這兩個嫡子愛惜得如眼珠兒一般,不是誰人都能抱的。
便是往日裡,那些內廷主位們,想要對兩個阿哥表示親暱,想要親手抱抱,那拉氏通常都以孩子哭鬧爲由,叫嬤嬤直接帶下去了事。
誰知五妞這一退後,十三阿哥哇地一聲便哭了,哭聲洪亮,任憑那嬤嬤怎麼哄都不行。
五妞驚得急忙跪倒,向那拉氏請罪。
那拉氏倒笑,“看樣子也是你與十三有緣。那就抱抱吧。”
那拉氏今兒好容易與五妞重新拉回距離,且從五妞口中得知了婉兮的口味,這也是有心示好。
五妞受寵若驚,將十三阿哥抱進懷裡。
終究也是三十歲的女子了,這會子抱了柔柔軟軟的小孩子入懷,心裡便也是憐意頓生。
更何況,這是位嫡皇子,又豈是她的身份,說抱起就能抱起來的。
她便不由得將小皇子抱得緊了些,輕輕悠了悠。
那拉氏便也笑笑,“難得十三喜歡你,我瞧着倒也歡喜。”
不知是不是因爲這是那拉氏難得準外人抱皇子的緣故,十二阿哥永璂也擡頭盯住五妞看。
那拉氏便瞥了永璂一眼。
十二阿哥因明年就已進學,奶口嬤嬤已是裁撤,如今陪着他的是太監樑一鑫。
樑一鑫忙含笑替永璂解釋道,“十二阿哥這是手足情深,見十三阿哥歡喜,他便也跟着歡喜呢。”
那拉氏便也含笑點頭,伸手將永璂攏過來,“傻孩子,到皇額涅這兒來。你弟弟還小,還能享受這在懷抱裡的溫馨;可是誰說你就不行了?還有皇額娘呢,叫皇額娘抱抱。”
五妞抱着十三阿哥逗了一會子,這便也識趣,便將十三阿哥交還給奶口嬤嬤,這便行禮告退。
那拉氏攏着永璂點頭,“你出來的時辰也不短了,是該回去了。免得回頭令妃還得盤問你,倒叫你爲難。”
五妞疾步走出那拉氏的寢殿,不由得又是朝忻嬪的寢殿方向看了一眼。
這一遲疑之間,只聽後頭一聲斷喝,“站下!”
五妞嚇了一哆嗦,以爲是皇后身邊的人發現了她向忻嬪寢殿觀望呢。
她頭髮根都立起來,回頭望過去——卻見迴廊檐下,站着個小孩兒。
正是永璂。
五妞這才鬆了口氣,忙上前行禮,含笑問,“十二阿哥叫停奴才,是有何吩咐呀?”
四歲的小孩兒,還不具備什麼威脅,五妞倒也不怕。
永璂冷着臉朝旁邊小院一指,“你隨我來。”
今兒的五妞去替婉兮給皇后請安,耽誤的時辰格外長。
只是婉兮到末了等回來的也不是五妞本人,卻是滿臉怒氣的塔娜。
塔娜到婉兮面前來,因顧着婉兮這會子的身子,也不敢造次,略微收斂了些,儘量放緩了語氣道,“回令主子,原本這會子令主子臨盆在即,皇后主子也不想因爲小事叫令主子煩惱。只是有件事兒,皇后主子說,今兒不得不遣奴才來問令主子一聲兒。”
婉兮垂下頭去,輕輕勾了勾脣角。
“……姑娘說罷。既然是主子娘娘的垂問,便自然都是要緊的事。”
塔娜深吸一口氣,“皇后主子說,令主子前兒已經報了令主子位下女子玉葉奉差期滿出宮的事兒。皇后主子倒要問問,令主子怎麼忘了宮裡還有年歲比玉葉還大的,怎麼還留在宮裡侍奉?是想就此留一輩子了麼,那還是儘早回明瞭,也好叫皇后主子有個準備;況且也得告訴人家的家裡。”
“若令主子沒有留着人家使一輩子的念頭,還是也早早規劃出宮的日子纔好。也好叫內務府再挑新人,先期教導着。”
婉兮不由得擡手撫了撫額,裝了句傻,“敢問姑娘,主子娘娘所問女子是誰?玉函麼?”
玉函的年歲自然是最大的,只是一向性子平淡,倒叫人有時候會一時之間忘了她的存在。
塔娜怒氣衝衝而來,卻是叫婉兮這樣一句便給堵住,便是愣在原地半晌,這才更加謹慎地回話,“令主子請恕奴才冒失,房才奴才是說錯話了。玉函本是前頭儀嬪黃娘娘的舊人,既然留在宮裡這些年,便已是早就定了不出宮的了。”
“皇后主子叫奴才問令主子的人,是五妞。”
婉兮垂着頭,眸光凝着地磚上倒映的陽光,悄然流轉。
她忍住一抹笑,擡眸驚訝地望住塔娜。
“哦?五妞?主子娘娘是想叫五妞出宮?”
婉兮爲難地看了玉葉一眼,“五妞雖說從小也是與我情同姐妹的人,但是她終歸跟玉葉還不一樣。五妞原本是主子娘娘宮裡的舊人,出宮養病,病癒之後又召回來的。便是主子娘娘體恤我,將五妞指到我宮裡來,我也一向都只當臨時罷了。”
“終究五妞是否應該出宮,又是什麼時候出宮,我便也從未當成是我可以自作主張的事兒,都聽憑皇后娘娘的懿旨罷了。故此我今年打算叫玉葉出宮,卻壓根兒沒想過五妞這事兒,這纔沒向皇后娘娘回明,還望皇后娘娘體諒。”
塔娜便笑笑,“原來如此,這樣說來那皇后主子與令主子倒是想到一處去了。皇后主子說,既然玉葉姑娘今年都要出宮了,便沒有理由再留着年過三十的五妞了!”
婉兮便含笑點頭,“還請姑姑回去替我回明皇后娘娘,五妞之事我總歸聽憑皇后娘娘處置。皇后娘娘儘管安排就是,我沒不稱意的。”
塔娜急急忙忙回去報信兒了,婉兮便挑眸看一眼玉葉和玉蕤。玉葉和玉蕤兩個已是繃不住,低低笑出聲兒來。
玉葉道,“奴才這才明白,主子是誰的閨女了!奴才這會子便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咱們福晉究竟是使了什麼主意,才叫皇后這樣急着主動跟主子提,要送五妞出宮啊?”
婉兮促狹地眨眨眼,“薑是老的辣,我也不知道……”
玉蕤便過來抱住婉兮的手臂,“可是好歹主子是福晉的女兒,福晉怎麼想的,主子好歹能猜到幾分。可奴才們是怎麼都想不到了,還求主子好歹給指個朝向。”
婉兮含笑擡眸掠向窗外。
“我阿瑪性子剛正,卻有時候過於剛直,缺少轉圜。我跟我哥哥從小都是懼怕阿瑪,尤其是哥哥,時常因爲小事便惹來阿瑪責罰。我額娘便要從中捭闔,既要顧着我阿瑪的顏面,又得護着我哥哥不受責罰。這事兒在我看來,當真是難啊,可是我額娘卻這麼多年來一直遊刃有餘。”
“我從那時候起,就知道額娘是個有心眼兒的人了。後來慢慢長大才知道,額孃的這些心眼兒也是多年來侍奉後宮,從那些年的時日裡,一點點耳濡目染來的。”
“只是我額娘永遠將宮廷和自己家分得開開的,平素過日子從不用宮裡耳濡目染來的那些與人算計爭鬥去。反倒我阿瑪在官場上遇到不如意,我額娘還總是勸阿瑪,‘退一步就是,多大點事兒呢’~”
“可是這回,我額娘卻爲了護着我,不叫五妞在這會子給我惹事兒,這纔要親自動手來料理五妞去——這違背了她的多年爲人處世的規矩去。可見,一個母親在保護自己孩子的事兒面前,便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玉葉和玉蕤對視一眼,也都點頭。
“所以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最大的軟肋,恰恰也是自己的孩子。尤其是皇后進宮二十年才得了嫡子,她更是將嫡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五妞原本是她擺在我身邊的一根釘子,她自然捨不得親手給拔除了,更何況又是我即將臨盆的要緊時刻。她用五妞還來不及呢,又怎麼會忽然主動提出要讓五妞出宮?”
“可是這事兒就是這樣發生了,那我想,最有可能的緣由便出在她的兩位嫡子的身上。必定是五妞言行不拘,得罪了兩位嫡子,叫皇后心下生憂吧~”
玉葉和玉蕤聽得使勁點頭,可是見婉兮這會子就停了,玉葉還是不依。
“主子只說這麼一點兒,奴才還是想不明白福晉究竟是怎麼辦的呀!”
正說着話,外頭五妞終於回來了。
五妞這一副垂頭喪氣、灰頭土臉的模樣,是玉葉和玉蕤都沒見過的。
五妞到婉兮面前來複旨。
婉兮心平氣和問她,“皇后可安?兩位阿哥可安?”
五妞的面色便更加難看,強忍着道:“……安。”
婉兮含笑點頭,“興許是我自己的孩子即將落地,我便格外想念二位小阿哥。你可親眼見了他們沒?他們又長大了些否?”
五妞彷彿一口氣噎住,這便說不出話來,反倒眼中含淚。
婉兮詫異道,“你這是怎麼了?只是代我去給皇后請安,這是你這些日子來幾乎每天都要做的事兒。你最是伶牙俐齒,兼手腳麻利,我叫你去才最放心。明兒還要叫你去呢。”
五妞忽地伏地放聲大哭,“……求主子開恩,奴才再也不想去了!”
婉兮冷不丁一拍桌子。
“五妞,你還不與我說清楚,你在皇后宮裡究竟是做了何事去麼?我實話對你說,方纔皇后宮裡的塔娜已經來回過我,說皇后要攆你出宮呢!”
五妞一個激靈,腿一軟,已是跪倒在地。
“……主子,奴才冤枉啊!”
婉兮眯起眼來,“究竟怎麼了?”
五妞卻咬住嘴脣,半天都不願說話。
玉葉忍不住叱責,“你這又是想要怎樣?事情擺明了,必定是你在皇后面前犯了大錯;你既然回來求主子救你,你卻悶葫蘆似的什麼都不肯說!”
“咱們永壽宮裡,沒有主子問話卻不回話的規矩。你若再這樣,不用皇后罰你,我便第一個知會慎刑司,送你過去好好學學宮規!”
玉葉一日未離宮,一日就還是永壽宮的掌事兒女子,她在五妞面前自是立得起規矩來。
五妞緊咬銀牙,擡眸盯住玉葉。
“主子怎麼說我,倒也罷了。可是這時候還輪不到你與我這樣說話!”
玉葉倒是冷笑,“怎就輪不到我與你這樣說話?主子雖體恤你,待得你進宮來便給你頭等女子的身份,可是這永壽宮裡掌事兒的女子,是我!”
五妞不馴地盯住玉葉,“掌事兒的女子?別忘了,你還有兩個月就出宮了。”
玉葉嗤了一聲,“你說的對,我是有兩個月就出宮了。這兩個月我自然願意給宮裡的姐妹們留下一個好念想去,這兩個月若是有人犯了些小過錯,我不過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罷了。”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兩個月對於主子來說又是什麼日子?這兩個月最是主子半點氣都不可動的時候兒!故此,這兩個月間有誰敢頂撞主子、不敬主子的,我便顧不得我這點兒念想了。我必定要追究到底去!”
玉葉凝視着五妞,“況且你不是從回宮起,便口口聲聲總是提曾與主子情同姐妹麼?那你怎麼敢在主子身子最要緊的這最後兩個月,還要給主子添亂,還要惹主子動氣去?”
五妞咬牙切齒,卻是一時無言以對。
玉葉深吸口氣,“……況且,就算兩個月後我就要出宮了,可是看皇后主子的意思,卻是要你即刻就出宮呢。五姑娘,你這是在五十步笑百步麼?”
婉兮給玉蕤遞了個眼色,玉蕤便上前攔住玉葉,不叫她繼續再說了。
婉兮淡淡垂眸,卻不看五妞,而是看地磚上印着的明媚的日影去。
“說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五妞緊咬嘴脣,面上極難得地涌滿了羞愧之色。
她還是不想說,垂下頭去掙扎了好半晌。
可是終究除了實說,也並無其它的法子去,這纔不得不紅了臉,擡眸瞟一眼玉葉和玉蕤,“奴才想與主子單獨說。”
玉葉便又是迭聲冷笑,“你還想攆我們?這會子主子身子正要緊的時候兒,誰能放心你單獨跟主子說什麼去!若是你又頂撞了主子,惹主子生了氣,那我們又算什麼了?”
婉兮倒淡然擡眸,朝玉蕤點點頭。
玉蕤便牢牢扯住玉葉,連勸帶扯,將玉葉帶了出去。
殿內只剩下婉兮與五妞兩個人。
水風澹澹,從後湖上來。圓明園的建築樣式比之紫禁城,更爲輕靈秀雅,倒更像江南樓閣。這樣的的建築樣式,叫人更易心平氣和。
婉兮便輕舒一口氣,“你說吧。”
聽見婉兮這樣和緩下來的嗓音,五妞眼窩子便一酸,一對清淚終是跌落了下來。
“九兒……救我!”
又是從小彼此之間那樣叫小名兒,便如同曾經那些無邪的時光又有隻鱗片羽悄然從眼前飛過。
婉兮垂首道,“你先說來我聽。便是你出宮,我攔不住;但是好歹我設法不叫你帶着罪名離開就是。便叫你也跟玉葉一樣,以年限滿了的命運,堂堂正正帶着宮裡的賞賜和物品出宮去便罷。”
五妞閉了閉眼,“可是……九兒,我不想出宮,也不能出宮!”
“我在宮外的情形,你也知道。我重新回宮來之後,便已是鐵了心,寧肯一輩子在宮裡老去,也決不再出宮,受哥哥嫂子和那些下-賤之人的白眼去!”
婉兮倏然展眸,盯住五妞。
婉兮何嘗不明白,五妞想留在宮裡,可不是如此當女子;五妞真正的意頭,是想當內廷主位的。
在五妞眼裡,她能辦到的事,那五妞一樣辦得到。甚至,只會更好。
只是終究,爲了自己的孩子着想,婉兮還是硬生生忍了下來。
婉兮眸光靜靜流轉,“……可是你直到此時,還是沒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何事。五妞,你若對我連這麼點子信任都沒有,又如何敢求我救你?”
五妞黯然垂眸,閉住眼睛半晌。
“……不是我有意瞞着你,是我至今都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麼事兒!我那會子是到‘天地一家春’正殿去,替你給皇后主子請安。那會子便撞見了十二阿哥、十三阿哥也來給皇后請安。”
婉兮點點頭。晨昏定省的時辰相對固定,嬪妃要給皇后晨昏定省,兩位嫡皇子自然也要給母親晨昏定省,故此兩撥人撞在一起,倒也難免。
只是這會子兩位嫡皇子年歲還小,尚且無妨;待得他們過了十歲,便無論是其他內廷主位,還是官女子,就都要避嫌了。
不過五妞的話倒是印證了婉兮之前的猜測:那拉氏要攆五妞出宮,看樣子緣故果然是出在嫡皇子的身上。
“難不成你衝撞了兩位皇阿哥去?”婉兮淡淡問。
五妞咬住嘴脣,“……奴才好歹在宮裡這些年,該懂的規矩,奴才何至於就能忘了?況且這兩位是嫡皇子,奴才又是在皇后主子的面前,奴才哪兒敢不守規矩?”
原來,五妞本已經告退,出了那拉氏的寢殿,卻在外頭莫名被追出來的十二阿哥永璂給叫住。
永璂將五妞叫到偏殿,命五妞坐下,那個即將五週歲的小男孩兒,忽然鑽進了五妞的懷裡,伸手就去解五妞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