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入夢

當天夜裡,林逍返回客店房間,將兩枚戒指以及那塊黑虎令牌貼身收好以後,林逍仰躺到牀上,舒展了一下有些睏乏的筋骨,然後沉沉睡去。

這一晚,林逍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說是奇怪,是因爲這個夢境竟然反映出他年幼時候所經歷過的事情,宛若原景再現一般,十分逼真。

這個夢,是從一個雪夜開始的。

寒冬時節,天降冰雪。

時值深夜,鵝毛般的雪花簌簌落下,打在屋檐、牆頭,以及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將一座不知名的小小城鎮染得雪白一片。

這樣的時節,家家戶戶早已熄燈上牀安歇,只餘下屋內爐火點燃後冒出的一絲暗紅倒映在窗紙之上,給這片漆黑的冷夜添上一絲微薄的暖意。

這座無名城鎮佈置得頗有條理,無數大小不一的小巷將城鎮劃分爲一片片方正的區域,此刻大小巷子中的積雪已然深及成年男子的腳腕,冰冷的雪花映着淒寒的月色散發出淡淡的光華。

然而在本應該空無一人的一條小巷之中,卻出現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

少年就在這漫天的飛雪之中亦步亦趨,踩着冰凍的積雪往前方艱難地行走。積雪沁入了少年破爛的條布鞋之中,冰冷刺骨。但少年卻一無所覺,只是茫然地向前走着。他的身體早已經被凍得麻木,已然感覺不到些許的寒意了。

少年才*歲的年紀,身上的衣着十分破爛,面目滿是油垢,一頭蓬鬆的頭髮亂得就像是鳥窩,活脫就是個小乞丐。也只有他那雙清冽而明亮的眼神讓他與其他的乞丐顯示出一些區別。

由於躲避戰禍的緣故,這個小乞丐四處流浪,爲了謀生,他平日與這座城鎮裡一羣專擅偷蒙拐騙的乞丐團伙爲伍。就在不久之前,他因爲私藏了幾枚在街上討來的銅錢沒有上交,從而得罪了丐幫的老大,被城鎮裡的同伴們暴打了一頓,並且把他從乞丐窩裡趕了出來。

外面冰天雪地,被趕出來的小乞丐渾身帶傷,瑟瑟發抖,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一次次壯膽敲打着城裡居民的大門,乞求一處容身之所,卻又一次次被無情的居民們轟了出來。

在這片冰冷的雪地之中,小乞丐傷痕累累,四處尋找寄居之處而不可得。等待這個小乞丐的,只有死亡。小乞丐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想到自己短暫的人生就要劃上句號,那雙清冽的眼神也暗淡了幾分。

但小乞丐不想死,或者應該說他不想就這麼等死,於是他拼了命地走在雪地之中,活動自己的身體,讓自己的氣血繼續運行。他不敢讓自己停留下來,儘管身體早已麻木,但他還是靠着一股堅強的意志力支撐自己麻木地走下去。

但再頑強的生命在殘酷的大自然面前也是如此地脆弱。終於,小乞丐再也走不動了,在這條小巷的角落裡蜷縮起來,體外的寒冷一點一點侵蝕着他體內早已衰竭的生命力。他破爛而單薄的外衣被寒風吹得敞開,露出稀稀落落地裹着他上身的破布,破布下是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被人打傷之後又被凍裂的傷口,血跡滲出來把布條染得通紅。小乞丐本來清秀的面孔因寒冷而腫脹起來,不時滲出一絲膿血。

但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他在小巷中仰望明淨的夜空,望着小巷上空飄落的無邊的雪花,雪花在他的瞳孔中倒映出華麗的輪廓,卻讓他依稀想起了凋零這個詞語。

自己的生命,是否會如那一片片雪花一般逐漸消逝?

“終於,熬不過去了麼?”他用連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嘶啞的聲音笑了起來,“這樣也好啊,死了的話,就不用那麼辛苦地活着了。”

傳說人在瀕死之際,會回憶起自己所經歷過的一生。小乞丐最深刻的記憶,是自己六歲歲的時候那場被亂兵們點燃整個村莊的大火。父母瀕死之前決絕的眼神,以及不斷流浪的悽苦生活。似乎從自己的村莊被亂兵摧毀的那一年開始,年幼的自己一直都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的。

身上穿着一件破衣,在城池與城池之間流浪乞討,在小巷中蜷縮睡覺,終日與那些流氓惡狗爲伍。有時候一連餓上好幾天才弄到一點勉強可以吃的東西,終日被人驅趕打罵,身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增添許多傷口……

想到這裡,小乞丐眼皮沉重得再也無法張開,眼前的雪景漸漸消失,黑暗涌來,那是無邊的黑暗。

忽然,耳邊傳來了喧鬧的叫囂聲,那是無數男人瘋狂的咆哮聲,像是一羣發狂的野獸在叫喚——

“抓住她!”

“別讓這女人跑了!”

“這娘們,姿色不錯啊!”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卻摸到了一個女人的臉頰,那張臉溫暖而光滑,是個女人的臉。他努力瞪大了眼睛,看着女人那和藹而親切的面容,女人穿着一身麻布編織而成的衣裳,柔軟而纖細的右手正愛憐地捋順他的髮絲。

“那些禽獸們追過來了。”

“別害怕,你藏到以前你經常在裡面躲起來不讓你爹找到你的那個樹洞,那些禽獸發現不了你的。我去把他們引開。”

“對不起啊!上次跟你跟我打賭說那隻老母雞會生六個雞蛋,我不信,後來你真的贏了,我答應過要帶你去看煙火表演的,可惜我要食言了。我真的還想再看一次啊,火花升起,赤橙黃綠,激起萬千彩霞一般的景象,那是這個世上最美的東西……”

“我要走了,放心,那些禽獸們抓不到你娘,記得山裡那個捕獸的陷阱麼?我要帶他們過去那裡,讓他們跟我一起下地獄!”

“娘要去陪你爹了。你一個人,要好好的喔。”

“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黑暗重新降臨。

他忽然睜開了眼睛,雪已然停了,他的下半身都埋在雪裡。還不能死,他心底響起了那個女人的聲音,那是他的親孃,她寧可自己去死也要讓自己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他掙扎着想爬起來,可是身體卻不聽使喚。他掙扎了許久,卻仍舊沒能再爬起來,心口那一絲熱氣漸漸消散,冰冷快要將他整個人吞噬,死亡已然悄悄降臨。

“娘,娘!對不起啊,沒能活着,真的對不起……”他絕望地喃喃自語,眼角一滴淚水悄然滑落。

小乞丐就是小時候的林逍。

他知道自己就是林逍,但卻依舊改變不了眼前的困局,在這一刻,虛幻與現實在夢中交纏不清,林逍有些不甘,也有些懷疑,明明已經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了下來,而且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但最終自己又回到了遠點,仍舊在這場大雪之中孤苦無依,拯救不了自己的生命。

難道說自己這十八年的年華只是一場夢幻而已麼?自己快要死了,所以做了一個經歷了那麼長時間的夢,如今夢醒了,自己還是一個快要死去的少年,夢裡經歷的一切,不過是虛幻而已。

那到底什麼是夢,什麼是現實?

就在這時,林逍側過頭顱,只見在漫天飛雪之中竟然有一道黃色的光芒在遠處一閃而過,他努力張開眼睛,依稀見到一道人影正提着那道黃色光芒越走越遠,已經快要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

原本寂靜的小巷忽然響起了一聲劇烈的吼叫——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還不能死啊!求求你了!!”

隨着最後一聲吼叫發出,小林逍的眼角流出兩行清淚。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力氣發出如此撕心裂肺的叫喊,但他此刻再也喊不出第二句話了,只能無力地注視着掛着一輪殘月的天空,等待着救援,或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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