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容妍回京之後,都在找人調查一件事情,那就是姜家的產業。除了田地房屋這些不動產,最容易產生動盪的便是收益可觀的鋪面。
說起來義安公主替她陪嫁的這些人也算靠譜,她在宅子裡窩了一個多月,這些人便在姜家各處的鋪子附近大肆籌備開新店,擺出與姜家打擂臺的架勢來——這擂臺沒開張之前倒是真打,後來便因事而改,倒也相安無事了。
起因還是沈嘉元。
市井之間,自容國公一家之事被傳開之後,慧福郡主在市井間長大的事情也傳的沸沸揚揚,沈嘉元起先還真沒把慧福郡主與林碧落聯繫在一起。後來傳言越來越誇張,他心中也着實詫異,這纔派人打探,還未打探清楚,便在自家新開的酒樓裡碰上了林碧落——也就是傳說中的慧福郡主。
真相一探即知。
他忽想起對林碧落極好的義成郡主。
那是她的親姨母,見到了流落市井間的親外甥女兒,自然憐愛有加。
還有什麼不能解釋的呢?
在去找姜俊弘的路上,沈嘉元就已經將此事從頭至尾梳理清楚了。別過姜俊弘,他回到家之後,便去書房去尋沈唯一。沈唯一這些年將手中大半事情交給了沈嘉元來打理,倒是寵愛的小兒子倒不用辛苦勞碌,白日出門去學堂唸書,晚上回來在家胡鬧,房裡一屋子的鶯鶯燕燕。
沈唯一也不指望庶子能挑起擔子了,實在是嫡子太過能幹,將裡外打理的井井有條,倒從不曾見過他這般慌亂的樣子,猛然間闖進書房來,一頭跪倒:“阿爹,家中將有大禍!”
皇商說的好聽些是宮中供奉,這可是一塊金字招牌,方便沈家在市井間行商,又可攀附權貴。但是說到底,與宮中交好的也只是一幫掌事太監而已,再爲一些官員家中供些貨物,這關係卻不牢靠。
如今他們得罪的,卻是容國公的長女,且是死結,原本還有和解的希望,可是經過這十年時間,卻再無和解的可能。
沈唯一聽得沈嘉元所說,頓時面如土色:“你是說慧福郡主根本不知道此事是誰做的?誤會是姜家小郎所做?”
沈嘉元恨不得以頭搶地:“舅家已經爲此焦頭爛額了,阿爹,咱們……卻不能讓舅家背這口黑鍋!”他當初的隱瞞卻不包括將孃舅家也拖下水。
沈唯一的想法卻與沈嘉元的不同。
“當初林家無權無勢,便是咱們上門去求得原諒,哪怕不原諒,只要補償過了金銀,又是小兒無心之失,連官老爺也不能判人死罪,恰是時機正好。如今倒好,瞞着瞞着倒讓林家翻身,以後……以後……”沈唯一想想沈家數代皇商,苦心經營,只覺祖宗基業要被毀於一朝,頓時心痛不已,彷彿是黑暗之中瞧見了最後一絲光明,他滿含期望的與沈嘉元分析利弊。
“阿元你想,就算是姜家被慧福郡主給打垮了,有咱們家相助,自然有東山再起的一日。可若是咱們家被打垮,以後便再無出頭之日,就算是姜家也沒辦法讓咱們家東山再起!不如……不如你去求一求阿弘,讓他把這件事情壓下來,別告訴你舅舅?等度過眼前的關卡再說?損失了多少金銀,阿爹數倍補償,只千萬別把咱們家皇商的帽子給摘下來!”
世人都會權衡利弊,以前沈唯一能想着上門陪禮道歉,那是他吃準了林家根本威脅不了沈家的利益與地位,但是今時不同往日,有了容國公與義安公主,他們又與當今聖上交情極深,聽說是同甘共苦過的嫡系心腹,還有什麼事不能成的呢?
只要慧福郡主往宮裡求一句話,他們家皇商的帽子鐵定被捋下來!
沈家鋪子裡上千夥計,跟着沈家吃飯的多少人家得失去依榜
連帶着,沈家也許會整個的敗落下來,並且只要容國公在朝一日,今上當政一日,慧福郡主就有法子不讓沈家去競爭皇商一角。
前面路途黑壓壓毫無光明之處。
“阿爹!”沈嘉元頭一次瞪着沈唯一,很想問一句:難道你是老糊塗了嗎?
以前顯示一家之主的公正與決斷,不過是因着對方弱小。但是因爲對方強大起來,便準備嫁禍給他親親的舅家……他怎麼覺得自家阿爹好陌生呢?
“阿元,好了好了,我不過就是一說,這事兒你千萬別讓你阿孃知道了!”沈唯一在書房裡走來走去,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個完全的解決辦法。
私心裡,他是想保住庶生子的,也想保住沈家的產業,在這兩者都不會遭受到損害的時候,他不介意向林家登門致歉,但前提是不會損害沈家的利益。
沈嘉玉被叫到了書房。
他自負家中萬貫家財,便是睡着吃也能吃到下輩子去,又不用他自己辛苦打理,便專營享樂,倒是結交了一班狐朋狗友,過的頗爲開懷。一聽說十年前的事兒又被人翻了出來,當即跳腳:“那個人……都死的成一把枯骨了,怎的還有人來尋此事啊?我當年……我當年也受過教訓了啊,阿爹還將我在家中關了半年呢,怎的就不行了呢?”
沈唯一看着庶生子,唯有嘆氣的份兒。
一樣是他的兒子,怎的長子就精明能幹,庶子卻是蠢蛋一個呢?連最其碼的趨吉避劫都不懂呢?
“他家勢大,如今阿爹也保不住你了,唯有你跟着你阿兄前去與慧福郡主陪罪,求得她的寬宥,哪怕被打一頓也行。她再是郡主,也不能將你殺了不是?”
沈嘉玉一聽就不幹。
“憑什麼讓我去捱打啊?爲什麼不是阿兄啊?我那會兒年紀小不懂事,又不是成心的!”依着他當年的惡作劇性子,這種事情還真是成心的,只是現在承認與不承認,小孩子的年紀擺在那時,沈嘉玉真是煩透了容妍這種不依不饒的風格。“就算我去下跪求情,那個人能活過來嗎?明明是無用功,還偏要我做!”
沈嘉玉說着狠狠剜了沈嘉元一眼。
家中所有人裡,他對這位長兄是最爲討厭的了。
從小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永遠能奪得沈唯一誇獎的目光,現在還要跟着他去權貴家裡致歉,沈嘉玉在沈唯一書房裡大鬧一場,見向來疼愛他的沈唯一不但不幫着他,還順帶喚了家丁來將他揍了兩藤條;最令他氣憤兼可怕的是,沈嘉元放言要對他實行經濟制裁,沈唯一也未曾阻攔。
最後沈嘉玉不得不屈從於父兄的決定。
過了幾日,探聽到了將軍府裡,楚君鉞並未出門,沈嘉元便帶着沈嘉玉親自上門求見。
門房聽聞求見少將軍,給報到後面去時,楚君鉞正在房裡陪着容妍。
聽到沈家兄弟倆求見,還頗爲奇怪。他到了前面去,待小廝將沈嘉元兄弟倆帶進來之後,他才恍然大悟:感情這兄弟倆求見的是容妍,而並非是他了。不過身爲慧福郡主的夫君,假若一開始沈家兄弟倆指名道姓要求見郡主,恐怕大有不便。
到底這是慧福郡主婆家門上。
楚君鉞想透了這節,還是忍不住要在心裡誇讚一下沈嘉元的靈巧心思的。
他不等沈嘉元說出來意,便遣了身邊的十二郎:“去後院將少夫人請過來,就說故人求見,讓她來待客。”
十二郎不知其中緣由,只當自家主子吃了醋,連臉色都黑沉了下來,哪怕少夫人懷着楚家的金孫,看來也難逃指責了。他飛一般去請容妍,容妍聽得是沈嘉元,還帶着個少年,又問十二郎那少年的年紀。
“總有……十四五歲年紀吧?!”十二郎也只匆匆瞧了一眼,大略估計。
容妍微微一笑,這便是了。
當年那小兒郎也許五六歲,這事情過去了十年,如今算來也有十四五歲年紀,不知確切的年紀,大略如此了。
——這是正主兒來了!
她喚了紅纓與流蘇重新梳洗上妝,慢慢悠悠好生打扮了,差點沒急出十二郎一嘴的燎炮,有心想要催催她:主子,你放着那“故人”與少將軍同處一室,確定不會出事嗎?
待得容妍到了前廳,已過去了足足一盞茶功夫。
沈嘉元見門口丫環婆子簇擁着個麗人進來,打扮的鮮妍明媚,嘴角含春,彷彿整個前廳都亮了,只覺滿心苦澀,先自站了起來,又朝坐着的沈嘉玉瞧了一眼,示意他起來。
沈嘉玉早在十二歲的時候便已通曉人事,沈唯一的妾室紅姨娘頗疼這位兒子,對他有求必應,得知他小小年及已將自己房時丫環yin遍,也並未阻攔。
姜氏夫人聽聞之後,便將他叫過去,又賞了兩名美貌丫環,這才三年時間,他房裡的丫環便成倍增長,瞧着雖然年紀不大,但氣色卻差上許多,實是早早就淘空了身子。
待到後來,紅姨娘雖然瞧明白了姜氏夫人的意圖,這是要將她的兒子養廢,但無奈沈嘉玉卻覺得姜氏夫人待他頗好,每有新奇玩意兒以及美貌丫環,只要他開口,姜氏夫人都不會拒絕,還常悄悄私底下塞私房錢給他,倒弄的紅姨娘與親生子生了隔閡。
沈嘉玉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還是阿孃疼我,姨娘到底是小戶出身,連點銀子都捨不得給我用……”
紅姨娘也無可奈何,只能暗自垂淚。
沈嘉玉只道今日是要來給貴人賠禮,卻不知道是這般絕色人物,瞧見容妍的第一眼便心神盪漾,不能自己。雖知道雙方結的樑子也頗大,對方的夫君又高坐堂上,但是……他那眼神卻有點不受控制一般,悄悄的直往容妍身上瞟。
容妍瞧見這猥瑣的眼神,先自厭惡的皺了皺眉頭,到了上座坐定之後,這才問道:“不知沈郎君前來將軍府,可是有事?”
她語聲平淡如水,不知道是不是沈嘉元的錯覺,只覺聲音裡彷彿含着雪珠子一般,打在耳裡涼的沁人。
“跪下!”他猛然扯了一把沈嘉玉,將他扯的一個踉蹌跪下之後,自己也跪了下來,向上座的楚君鉞與容妍端端正正叩了個頭,將今日來意說明。
“家父讓我帶了阿弟來,向郡主致歉,求得原諒!郡主但有怨氣,只管打他罵他,哪怕結果了他也行!”
沈嘉玉聽得最後幾個字,頓時驚的臉色蒼白,猛然間擡起頭來,見處座上麗人笑的溫柔:“沈郎君這是說的什麼話呢?當我將軍府是什麼不講理的地方,豈可隨意打殺人命?若是被告到聖上那裡去,我家相公豈不得被聖上申斥,嚴重些的再丟了官。你們沈家這是前來致歉還是給我下套子來了?”
沈嘉元按着沈嘉玉的腦袋重重磕了下去,腦袋與地板相撞,發出沉重的撞擊聲,沈嘉玉痛的一聲慘叫,翻身坐倒在地,死活不肯再跪着了。
他腦門上被磕了個青紫的大包。
明明座上麗人說話這麼和氣,哪裡是要人命的樣子?阿爹與阿兄真是太沒有眼力了!
“郡主,當年之事我還小,全然不懂事,這麼多年我其實日日懺悔的,只求郡主原諒!”若是對着個古怪醜陋的婦人,沈嘉玉還真不情願前來道歉,可是眼前座上麗人生的神仙妃子一般,又笑的這般溫柔可親,他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你當真……這些年日日懺悔?”只聽得慧福郡主極盡溫柔的聲音響起,彷彿有隻小手在他心間撩撥一般。
沈嘉玉一時間神魂俱失,被沈嘉元在腰間捅了一下,這才連連點頭:“我真的有懺悔,這些年我連鞭炮都不再玩了呢。”
“也是啊,你當年還是小孩子呢。”容妍輕聲嘆息:“真是可憐見得,當年你也被嚇壞了吧?”
沈嘉元覺得很不對頭,眼前座中人與當年在市井之中的林碧落提起此事的態度,判若兩人。與前幾日在酒樓之中遇見的態度也有異。
他很想要提醒庶弟小心回答,可是轉頭瞧見他的神色,只覺心都灰了大半。
哪怕他與阿爹親自來,也比眼前的情景要強上許多。
沈嘉玉眼神裡的癡迷展露無疑,連帶着說話也毫無防備了。
“是啊是啊,我當時被嚇壞了,那個人當時明明沒死,後來怎麼聽說又死了?敢是有別的病症?”
這句話,上座的慧福郡主並未回答他。她只是深深瞧了他一眼,又問他:“這麼些年,沈二郎日日懺悔,可有去過那人的家門前,去瞧瞧他妻子兒女過的好是不好?”
沈嘉元飛快轉頭,只恨不得當時便拿帕子捂住沈嘉玉的嘴。
他就知道要壞事。
果然,沈嘉玉道:“他死了就死了,也是他壽數有限,想來他的妻子兒女定然在這世上活的好好的,哪用得着我去瞧瞧?”
沈嘉元的目光裡要冒出火來,他幾乎不敢去瞧座上容妍的神色來,卻聽得容妍忽笑了起來,笑聲之中已帶了悲涼之意:“沈家二郎真是好心腸,恐怕這十年來,你壓根沒想起來過這件事情吧?”
“怎麼會?我有想過的啊!”
沈嘉玉只覺慧福郡主這話似乎又不信他方纔所說,頓時連忙補救。
堂上的人似乎累了,她站了起來,以高高在上的姿勢俯視着堂下跪着的沈家兄弟二人:“若是此事沒有危及到你們沈家利益,是不是你們便不準備站出來了?說起來,如今我不算是林家女,此事要道歉,你們也應該去林家道歉,而不是尋到將軍府來。”她稍稍一停頓,向同她一起站起來的楚君鉞告了告,似乎是將全身的重量都靠到他身上去了,這才輕柔的向着堂下的兄弟倆宣佈:“我不會動沈二郎一根手指頭,但是我覺得有必要讓沈家人嘗一嘗當年林家人身臨絕境的慘況,也好能夠真心的設身處地的想一想這件事情的緣由!”
沈嘉元軟軟朝後坐了下去,沈唯一與他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沈嘉玉卻還有些茫茫然,甚至是帶着幾分歡喜的轉頭向沈嘉元道:“阿兄,郡主她不打我也不殺我!”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擡頭去瞧,堂上之人已經在夫婿的攙扶之下走到了廳堂門口,只扔下一句話,“十二郎,送客,清水洗地!”轉眼芳蹤已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