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薩懷中揣着羅尼斯主教剛纔交給他的任命文書往公爵府走去。
雖然還是穿着山德魯給他的那件髒兮兮的袍子,但是他現在已經是主教大人親自授權的巡查官了。
當然,這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官員,帝國的官吏制度中沒有這個位置。說得直接點,他只能算是教會方面由主教大人派去各地巡查工作的一個神職人員而已。
但是如果要說得形象點,那他就是主教大人的欽差大臣,他有權利在他所到的地方指揮所有教會方面的事務。羅尼斯主教大概並沒有想過讓他真的去指揮什麼教會的事務,也看得出他完全沒有這個興趣,只是希望這個官銜的威懾作用能在他在地方上行動的時候多些方便。
這樣一個職位有什麼樣的好處呢。阿薩想着。他從來就沒想過要有一個什麼樣的地位要去指揮什麼人,從來就沒想到過自己會走上宦途會有權利。這不是那種不敢指望所以纔不去想,而像牛羊看見狗大啃骨頭一樣根本沒興趣,別人再怎麼垂涎三尺在自己來說那確實就是廢物一個。當羅尼斯主教說要授予他的時候,他很想說自己其實根本不相信什麼神更不想做什麼神職人員,但終究是不敢說出口。
但是既然已經有了這樣一個權力,也就要去考慮一下這個帶來的好壞。即便那只是教會的一個神職,在實際運用中大概還是會很有權勢的。
想來吃飯是不用愁了的吧,如果到了地方的市鎮上可以去教會混飯吃,不用再像在艾裡一樣餓着躺在酒館裡。想了半天,阿薩只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大概這東西也不算是完全的廢物。
現在就去公爵府把克莉斯的行蹤打聽清楚,然後就立刻出發。也不知道那死女人跑什麼天遠地遠的地方去了,如果太遠那可不好辦,現在可沒地方再借旅費了。剛纔也忘記向主教大人陳述一下這經濟上的困難,總不可能現在又要回去要錢。想到主教大人那信任的眼神和態度,阿薩立刻覺得就算是自己用爬的也要爬到克莉斯那裡去把書拿回來。
難道去找公爵大人借?怎麼開口呢?這次可沒什麼東西再去抵押了......胡思亂想中阿薩又走回了公爵府。
公爵府連下人都很有點公爵大人的那種處變不驚喜怒不外露的深沉氣質。雖然剛纔看到了阿薩被主教大人的馬車接走,但是並沒有被這種待遇所隱含的意義嚇到,仍然要他在門口等候一下。
公爵大人親自出來迎接的。當然臉上仍然只是很純粹的微笑,無論是再有觀察力還是再沒有觀察力的人也絕不會覺得其中有絲毫的雜質。
阿薩並沒有很着急地立刻詢問關於克莉斯的問題。主教大人說了,這件事情必須處理得很自然,不能夠露出絲毫的痕跡。不能夠開口就問,要在閒聊中隨口提起的樣子,然後裝作突然醒悟,說自己有件東西被克莉斯拿走了那是件現在要用着的東西必須要儘快地拿回來......他在心中醞釀着自己並不拿手的演技。
“小懿應該好些了吧?”阿薩拿這個話題開頭。
“還是沒有清醒過來,但是臉色已經好得很多了,看起來好象只是普通的睡着了而已。我想還是讓她自己休息的好,該醒的時候他自然會醒。你要去看看她嗎?”
“不,算了,讓她好好休息吧。”
沉默了片刻,阿薩發現自己的語言在應對人的時候實在是捉襟見肘。他有點着急了。
公爵現在已經可以肯定,阿薩確實不是具有什麼神秘的幕後身份了。
身爲官場中高手的高手,交際應酬的大師,公爵對每個人說話的方式,氣質,每個細微動作所表現出來的意義,所代表這個人的生活環境,受過的教育,心情,甚至能力和性格都可以分辨得清清楚楚,就像老屠夫一眼就可以把刀下牲口的血脈要害盡收掌握中一樣。這是每一個在自己的行道中把技巧磨練成藝術的行家裡手的獨到眼光。
這個年輕人的行爲舉止確實如同他前兩個月前判斷的一樣,是沒有經歷過權勢和規矩磨練的毛糙。主教大人對他應該只是私人方面的關係。這更好,利益上的關係會隨着利益上的變化而變化,只有私人的感情纔是長足牢靠的。爭取不到主教大人,那麼爭取一個和主教大人很喜愛的人也是很大的收穫。最爲關鍵的是這個年輕人手上一直捏着一個對自己很有威脅的消息,雖然兩個月前也已經處理過了,但是如果再把他變成自己這邊的人,那就太完美了。
“年輕人,跟我到書房裡去聊一下好嗎?”公爵應對人的手段就是他的獨門藝術,絲毫不着急表露出自己的真正意圖,讓一切看起來都那麼自然而然。他剛纔就讓克勞維斯離開公爵府了,只有在兩個人單獨相對的時候才方便聯絡感情。
“好。”阿薩忙不迭地點頭。
來到了公爵的書房。阿薩對滿屋的書架和書很有點吃驚,進而對公爵產生一種欽佩的感覺。不怎麼看書的人對特別能看書的人都有種莫名的敬意。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對你的感激,”公爵拉住了阿薩的手,語氣和表情配合地恰倒好處。“你三番兩次地救了我的女兒,這個恩情是我無論如何也要報答的。”
阿薩反而不好意思了。他搖頭,結結巴巴地說:“這個是我應該做的.....不,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小懿是我的朋友......”
“你說吧,不管是什麼事情,只要我能力所及的地方就一定儘量去幫你達到。”公爵很誠懇地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如果你有興趣在仕途上發展我一定全力地給你支持,憑你的才幹一定可以平步青雲。雖然我知道這樣的感謝方式實在是很俗氣,但是我又想不出其他的方法。”
“不用了,我對這些沒興趣。”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回答。這個年輕人的個性他一早就知道了。公爵假裝嘆上一口氣說:“年輕人,你大概是還沒有真正地在這世界中生活過,在這個人和人的關係和制度所構成的世界裡,權力是最有用也最不可缺少的東西了。”
“或許你還太年輕,正是朝氣蓬勃地想要自己去闖蕩世界,漠視世間名利的時候。和我年輕時候一樣。”公爵很有感慨地拍了拍阿薩的肩膀,發出很真心的笑聲。“我很喜歡你這樣的性格。”要讓別人把你當作朋友,那你就要先把別人當作朋友。
公爵好象只是出於即時的興趣隨口和阿薩聊了起來。言語中既沒有露出一丁點刻意結交的氣味,又能夠把親切感和趣味表達地恰倒好處。表情,語氣,話語的內容,張弛鬆緊混合成一種微妙的氣勢,把公爵想要讓別人感覺到的東西充分表達出來。不管是誰,和這樣一個人聊天是一種很愉快的事情。
這只是一個鋪墊而已,只要讓人有了好感,就可以逐漸地進一步,然後看出對方的性格喜好甚至隱私,也就有機會建立更深一步的感情聯繫。一切都必須進行得自然而然,一旦別人看出了你的用心那就只會是適得其反。這是項很有考究的功夫,但也是公爵的拿手好戲。
不過阿薩沒太感覺到公爵的精彩演出,他裡一直想着如何開口向公爵大人詢問克莉斯的事情。
公爵正準備更進一步地加深話題,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路。一個下人跑進了書房。
公爵很清楚他府中下人們的素質,他早已經下令不許接近書房了,而這個下人還敢這樣慌張地跑進來,那隻會是突發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他皺眉問:“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下人想走到公爵耳邊去悄悄報告,公爵一揮手:“就這樣說。”這種情況下自然不能讓阿薩覺得見外。
“剛纔有快馬傳來消息說,克莉斯小姐所在的商隊在西邊國境被洗劫了,小姐也被抓走做爲人質索要贖金。”
公爵面色微變。又驚又喜。
聽見自己的女兒被綁架,無論是誰都會吃上一驚。但是他馬上看見阿薩的臉色比他變得更厲害,幾乎是大驚失色。他又立刻心頭一喜。
大耳怪都不過是些唯利是圖的膽小鬼而已,應該不敢胡亂傷害一個公爵的女兒。而這個很明顯是情不自禁的驚慌卻是件更有價值的事情。
他吃驚,表示他在乎,他在乎,那就說明有地方可以入手。
這真是個來得及時的好消息。
這個時候克勞維斯正在他叔叔宰相大人的府中。
他平時間很討厭來這裡。雖然埃爾尼家族的當家人一直是他父親,但是自從兩年前新皇帝登基任命他叔叔當上了宰相之後,族內就不斷有謠言說要重新推選一位當家人出來。
剛纔公爵大人從外面騎着馬急匆匆地趕回來之後,就說要他暫時地迴避一下。
他知道公爵是什麼意思。他剛纔也看見阿薩被主教大人的馬車接走,而公爵也看得出他很討厭阿薩,所以叫他迴避以免礙事。
他很清楚這是交際手段中必須的,自己確實應該走開,但是他依然非常的憤怒。這說明在公爵的眼中某個方面上他沒有那個人重要。現在他對阿薩由原本的討厭上升到一種敵視。
他走進了一個房間。他立刻就看見了中間的那一張大牀,這張牀的位置很突出,好象害怕別人不知道這間屋是用來睡覺的一樣。
這張牀大得足夠十個人睡在上面,牀上所用的高檔布料更需要一百個普通人工作上一年纔買得起。裡面塞滿了棉花和鵝絨,想必睡在上面一定很舒服。
克勞維斯是絕不會去睡在這樣一張牀上面的。他覺得人一旦休息得太舒服了鬥志就會鬆散,精神就會懈怠。而把精力花在這些享受上的更無疑是廢物的象徵。
但是即便是廢物,只要利用得當還是可以發揮出相當的作用。
牀上的廢物正一絲不掛地躺在幾個掛了幾絲的女子中間,看見克勞維斯進來顯得有些驚訝。“真是稀客,很久沒看見你了。”他臉上帶着一個鐵架子,因爲兩個月前他的臉骨被打爛了,直到現在還沒完全痊癒。
他捏了旁邊那幾個女子一下,指了指克勞維斯。“這可是我們家年輕一輩中最有出息最能幹的大忙人,一天到晚都全是國家大事什麼的正經事忙不完,你們誰有本事去把他弄上chuang去,然後回來告訴我他在上面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我就大大的有賞。”然後看着克勞維斯調戲地擠了擠眼。“你要不要試試啊?她們幾個功夫很不錯的。”
“哇,真的可以嗎?好英俊好帥氣哦。”幾個女子像看一個脆蘋果一樣看着克勞維斯,發出曖mei的嬉笑。
克勞維斯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施捨過去,那幾具胴體在他看來只是案板上的豬肉般無聊。他漠無表情地盯着那個鐵架子下的臉說:“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情的。上次打傷你的那個傢伙回來了。”
廢物一下從枕頭和肉體上彈了起來,怒吼:“是嗎?我正到處找他呢。給我叫人來。”他楞了一下,突然又好象冷靜下來了,疑惑地盯着克勞維斯。“你給我說這個做什麼?上次就是你告訴我的。不會是你自己想對付他吧。”
看來至少腦筋還沒完全廢徹底,還知道想事情。克勞維斯臉上連一根最細小的汗毛也沒抖動一下,依然是那淡漠的表情冷冷地說:“我這次是來告訴你,你最好看見他也不要去找麻煩。就憑你大概還動不了他,他可是和主教大人有關係的。我不想看見我們家和主教大人鬧得不愉快,所以過來提醒你。”
鐵架子下的那張臉突然抽搐了一下,變出要吃人的表情,用一隻被激怒了的狗的眼神瞪着克勞維斯惡狠狠地咆哮起來:“我要做什麼事用不着你來教訓。還有我警告你,不要管我的事。”他走下牀,幾個女子趕快上去幫他穿上衣服,還有梳起他的小辮子。那是他最喜歡最引以爲有個性的髮型,他曾經把膽敢也梳這個頭髮的一個人的頭皮都揭了下來。
克勞維斯在旁邊依然沒有絲毫表情地看着他。他扭頭狠狠地瞥了克勞維斯一眼,挑釁式地說:“你不服氣就叫你老子也去當宰相試試。”
克勞維斯還是那麼漠無表情。他突然轉身走出房間,空闊深長的走廊上回響起他的腳步聲。
確定沒有人看到,他嘴角抿起一絲得意的微笑。他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