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咪親暱地舔在他的手上,弘文帝笑起來,正要說話,貓咪忽然猛烈掙扎,後腿猛蹬,一口鮮血就噴在他的身上。
弘文帝毛骨悚然,手一抖,貓咪已經摔在地上,身子劇烈顫抖,立即嚥了氣。
弘文帝呆若木雞,怔怔地看着芳菲,身子也微微發抖。
芳菲卻笑得若無其事的,隨手又拿起一塊精美的冰冷的點心:“陛下,這是你送我的貓,它們都是這樣死的。你看,你送我的點心,多好……”她喟然長嘆一聲,“它們跟了我這麼多年,很多習慣都和我差不多。卻不料,今日,還是遭到了饞嘴的下場……”
弘文帝大張着嘴巴,一時,竟然不知道怎麼開口,只死死地看着她面前的點心籃子。沒錯,那的確是自己令人給她送來的。
她竟然殺死貓咪!
在自己面前,將兩隻貓咪親手毒死。
彷彿一切的一切,已經恩斷義絕。
甚至他衣服上飛濺的鮮血,帶着一股子濃郁的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種死亡和毒藥的味道。腳下的貓咪,毛髮在迅速地變黑。
它那麼漂亮的白色絨毛,那麼翠綠的眼珠子,都變成了烏黑……
弘文帝的身子輕微的搖晃,有些語無倫次:“太后……太后……這是怎麼啦……”
太后!
馮太后!!!
“陛下,這是你親自吩咐送來的點心吧?”
他呆呆地點頭:“是。”
“是按照我喜歡的口味做的?”
“是。朕吩咐了御廚,按照你喜歡的口味做。”這些年,他一直記得她喜歡什麼口味。所以,他機械地又補充了一句:“呃……朕見你頭部受傷了,所以,想送點東西來……又不知道送什麼好……”
她凝視着他——弘文帝——也是自己的兒子啊——他可真的太孝順自己這個太后了!
甚至,一切都是供認不諱的。
“是先帶走宏兒,然後,再叫朱均送來,對吧?”
也是這樣。他沒有否認。
芳菲淡淡一笑,將點心慢慢地放到自己的眼前,仔細地看:“陛下,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麼?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這些年,我也做了許多損害你帝王威嚴的事情。可是,很快,就不會了。你放心,我再也不會損害你的利益了。李欣也好,其他人也罷,你想如何重用都行……只是,最後,我斗膽求你,看在昔日的情分上……饒過我慈寧宮的一干人員……”
她一笑:“至於宏兒,就看他的造化吧。”
“太后!!你到底要說什麼……”
“唉!幸好,你多少顧念父子之情,先把宏兒帶走了,才送來這一籃子毒點心。要不,他會比貓咪更先死。”
他瞪大眼睛。
“陛下,我竟沒料到,你恨我到如此的地步。”
“!!!!”
她搖搖頭,凝視着自己對面這個連抵賴都不屑抵賴的男人。一個一輩子心機深沉的人,爲何這一次,如此的坦率大方?
他竟然連撒謊都不屑。
他就站在貓咪的屍體面前啊。
她拿着點心的手,往下,萬念俱灰。
其實,自己若是當初摔下山崖就死了,豈不是一了百了,還更加痛快?自己摔死,和被人殺死的滋味,完全是不同的。
一種是無意識的疼,在不知不覺裡,就煙消雲散;
可是,後者,卻是撕心裂肺的恐懼和憤怒,痛恨。
只因爲,羅迦臨死前怎麼說的?要她放過弘文帝一馬。誰知道是誰不放過誰呢?萬念俱灰之下,又何必再去違背羅迦的命令?
反正,這本來就是他們想要的結果,不是麼?
彷彿站到了人生的起點,或者終點。無論是對誰,都不愛不恨。
羅迦也罷,弘文帝也罷,彷彿,都是天下最最陌生的人。
到死,她都不曾真正懂得他們;
他們也從不曾真正明白她。
什麼軍國大事,什麼改革大計,什麼逐鹿中原……一個女人,到最後,難道能自己登基做皇帝麼?
自己這一生,都在瞎忙。
最後的交代,竟然是這樣一籃子點心。
弘文帝什麼都沒說,只死死盯着她手裡的點心,見她往下移動,心裡忽然像被人拿着刀子,一點一點地,馬上就要刺下去。
“太后……太后……”
她淡淡一笑,很從容的便將點心放在嘴裡:“陛下,你放心,我不會破壞你們北國的基本國策。先帝臨終時,我就該殉葬的。結果,忍辱偷生這麼多年。你,和先帝,其實都想我死!也難爲你們等了這麼多年才下手!”
她在一切開誠佈公,問清楚了之後,才真正痛下決心。
“陛下,多謝你最後還賞賜了我這樣好吃的點心上路!”
那是劇毒,見血封喉,不至於有什麼痛苦。
弘文帝眼睜睜地看着她將點心放到嘴裡,肆無忌憚地咀嚼,吃起來,彷彿真的那麼精美可口。
“不錯!這點心一直不錯。陛下,多謝你還記得我的喜好。”
吞嚥!
她已經在吞嚥點心了。
彷彿,她是真的喜歡,真的吃得津津有味,那麼甜美。
弘文帝如夢初醒,不,是更加迷惑,腦子裡一團漿糊,彷彿火山在自己面前噴發。慘烈如斯!
他衝過去,狠狠地抓住她的脖子:“芳菲……你瘋了……你瘋了……快吐出來,快……”
芳菲被他勒住喉嚨,一動也不動,她眼神平靜,想看出這個男人的真心假意。
最後,她還是斷定了——那是假的!
真的是假的!
那麼漫長的時間,誰想死呢!
但是,他沒有!他是親眼看到自己服毒,然後,才做出這樣的舉動。
遲了,太遲了!
或者,他本身就是在表演。
因爲,他一直是個善於掩飾的人。
如今,終於心滿意足了,得償所願了,不是麼?
“芳菲……瘋子……你是個瘋子……”
他的手更加用力,卡住她的脖子,彷彿要趕在毒發之前,將她先掐死。
“芳菲……芳菲……”
他的聲音飄飄忽忽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甚至她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只是飄忽地看着他的眼神——那種已經完全錯亂的眼神,彷彿是他自己服了毒藥。
她的眼裡,逐漸地流露出依戀而悲哀的神色:“陛下,希望你好好待宏兒……日後,你可以廢了他,趕走他,但是,千萬別殺了他……求你了,千萬別殺了宏兒……你答應我……”
彷彿宿命的輪迴。
當日,羅迦這樣求自己!今日,自己這樣求弘文帝。
可憐天下父母心!
弘文帝眼神瘋狂,身子瘋狂地顫抖,彷彿一個得了癲癇病的人,死命地抓她的脖子:“快,快吐出來……快……來人,來人,叫御醫,御醫……”
門口的人,一擁而進。
最先跑進來的,竟然是宏兒。
他一直躲藏在門口,因爲,他一直在找自己的貓咪。死掉的貓咪,沒人告訴他。他悄悄地從臥室裡跑出來,因爲,他看到另外一隻。但是,父皇和太后說話,他不敢貿然闖進去,就一直躲藏在帷幔處。
他聽得一清二楚,看着貓咪慘死在父皇的腳下。
如今,竟然又是太后!
父皇送毒點心給太后吃!!
他衝進去,看到太后的身子已經倒下去,嘴角流出血來。
但是,父皇還掐着她的脖子——要把太后掐死!
父皇要掐死她。
他拼命地踢打,嘶啞,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竟然把弘文帝踢打得歪歪斜斜,手一鬆,芳菲的身子已經徹底倒在牀上。
他狠命地撲過去,要抱住太后,死命地抱住她,想用自己小小的力氣,把她的身子支撐起來。可是,她的眼睛已經花了,連孩子的哭喊都聽不見了。
她伸出手,想撫摸一下兒子的頭,可是,手也垂下去。
“太后……太后,你不要死……太后,你不要死……”
弘文帝完全沒有注意到兒子的哭喊,彷彿兒子的哭喊根本就不存在一般。他只是嘶聲吶喊:“來人,快來人……快……”
張孃孃,李衝等人都衝進來,然後是御醫,還有趙立、乙辛、甚至魏晨、通靈道長……他們都趕在御醫之前。
弘文帝甚至忘記了疑惑,他們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的。
只是狠命地抓住道長,“道長……你快救她,你快……”
他說話的時候是懵的,腦子裡也是懵的,彷彿這一日,就從未清醒過。而且,永遠也不會清醒了。
“出去,你們都先出去吧……”
是道長的聲音。
所有人亂成一團糟。
就連孩子的哭喊也沒人管。弘文帝也聽不見一般,只是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孩子拼命地哭喊,拼命地掙扎。
“不,我要陪着太后……我要陪着太后……”
孩子的哭聲漸漸地小了,因爲,他已經被趙立等人強行帶下去。
只有弘文帝一個人站在原地,因爲,沒人敢來拉他,他是當今天子。
牀上,馮太后已經昏迷不醒,嘴角全是血跡。
忙碌的人影,道長。
御醫都被阻隔在外面,沒有誰敢進來。御林軍把守着慈寧宮。
弘文帝只是目光轉動,呆呆地看着道長倉促的舉動。道長的頭髮,白得像雪,額頭上全是汗水。
這一生,只怕他也不曾如此惶恐而焦慮過。
因爲,沒人知道會是這樣。李衝已經提早告訴了馮太后點心有毒。按照常理,她已經早有防備了。她貓都毒死了,試驗了——豈料,還會自己服下去呢!
要結果動物的性命容易,但是,結果自己的呢?
尤其,明明知道是有人下毒手。難道不該是向敵人反攻的麼?
只因爲這個敵人——是弘文帝!
大家千算萬算,誰也沒估計到這一點——她竟然在政敵面前,把自己殺了。;連競爭都不想了,累了,太累了。
此時,她緊緊地閉着眼睛躺在牀上,嘴脣烏黑。道長在她的掌心裡扎滿了銀針,甚至喉頭,強迫她把那些毒藥全部吐出來。
但是,過了許久,那些銀針都烏黑了,裝滿毒液了,她還是不曾醒來。
弘文帝站着,一動也不動。
外面,只有兒子的哭喊聲,從大哭大喊,到抽泣聲。
他聽而不聞,也不走到牀前,始終保持着一丈左右的距離,如一個木偶一般呆呆地站着。他的眼珠子有時偶爾瞟過去,但見牀上的人始終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如徹底死過去一般,就如他腳下的那隻死貓。
貓被他踩住,好幾次有人來收拾,但是,他的腳都沒放開。
“陛下,請您……”
“陛下,奴婢把這東西拿出去……”
“陛下……”
其間,他不時聽到宮婢們這樣的聲音,但是,他只要不移開腳步,便誰也不敢動一下。而他,就如生根了一般。
甚至連悲哀,恐懼都沒法感到。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感覺到慈寧宮的蠟燭,始終明如燈火。唯有牀上的人,看不清楚。是通靈道長起身,轉向。
他的目光迎着道長的目光。
道長嚇了一跳:“陛下……您先坐坐吧。”
他的腿已經很僵硬了,道長搬了一把椅子,他就麻木地在椅子上坐下,目光穿過道長的肩,看牀上的人影,在燭光下,彷彿和火苗一般跳躍,一點兒都看不清楚。
甚至連問都沒問一聲。
是通靈道長自己開口:“陛下……太后她……”
他下意識地問:“她已經死了麼?”
道長心裡一震。
道長沒回答,他也沒繼續問下去,只是一直坐在椅子上,死貓,就在他的椅子後面。彷彿是不祥的預感,催命的符咒一般。
外面有人衝進來。是孩子的哭喊,無法阻擋。
孩子衝進來就跪在他的面前,哭喊着搖晃他的雙腿:“父皇……父皇,您救救太后吧……求您了,別讓太后死,別殺太后……宏兒不做太子了……宏兒把太子讓給睿親王做……求求您,救活太后吧,別殺她呀……求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