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一片狼藉。
就如無數只猛虎在這裡踐踏過:四周都是殘破的花葉,倒在地下的樹木,折損的枝丫。甚至木屋前的那棵大樹,昔日亭亭如蓋,枝丫將這小木屋徹底覆蓋,倍感陰涼。可是,現在也到處都是殘破的枝條,彷彿經歷了什麼巨大的刺激。
她大步就往裡面跑。
“太后,小心。”
她一點也不顧侍衛們的阻攔,衝到門邊。
小木屋的門也被摧毀。
大開着。
裡面一目瞭然。
殘破。
一片片的血跡滑過。
還是新鮮的。
不知道是猛獸還是人血。
甚至裡面的各種各樣的東西:花貂的大氅、卷冊、以及掉在地上的錦繡盒子……尤其是那個打翻的盒子,裡面裝載的本是當年羅迦上北武當接她,親自帶來的冊封皇后的詔書、金寶、金冊……
羅迦“死”後,她陷入一種相思迷狂,總要看着這些東西才能入睡。
有很長的時間,這些東西一路都陪伴着她。可是,現在,都如垃圾一般被傾覆在地,踐踏得比垃圾更加骯髒。
她仰起頭。
看到天窗上的那盆四季應景更換的小花——那是李奕的傑作。
但是,現在也傾倒在地。
花盆碎了,連那個地方,都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大窟窿。張開着黑洞洞的嘴,吞噬着這屋裡的一切。
她的腳幾乎踏在花貂上——看到那花貂,東一塊,西一塊,殘破,撕扯得不像樣子……這屋子裡,能毀掉的,幾乎全被毀掉了。
她心裡,一陣一陣的發冷。
就好像那猛虎,是如何的憎恨這間屋子似的。
小皇帝見太后一個人呆在屋子裡,他有點害怕,怯怯地上前拉她:“太后……我們回去,好不好?”
芳菲依舊牢牢地盯着這屋子裡的一切。
這是屬於自己和羅迦的一切,但是,如今已經被摧毀得如此徹底……只是,羅迦呢?
羅迦在哪裡?
她驚惶得幾乎沒了主意。
這麼大的動靜,爲何不見羅迦?
甚至張傑、魏晨呢?
他們在哪裡?
回頭,看到一干全神戒備的文臣武將。他們都在注視着猛虎的蹤跡,四處查看着老虎痕跡。
是周鴻跪下去:“臣等監守不力,讓先帝陵寢遭到破壞,實在是罪該萬死”。
犯下如此巨大的失誤和疏忽,他們的確是罪該萬死。
但是,芳菲知道,他們並沒有疏忽,事實上,他們一直都在就近保護,而且,死了幾乎上百名御林軍。
只是因爲這突如其來的幾乎上百隻猛虎,特別兇悍?
京兆王也不料,竟然有猛虎如此猖獗,心有餘悸:“太后,這山上感覺妖氣太重了,請馬上下山吧。”
芳菲這時,才徐徐地擡起頭。
目光看着京兆王。
京兆王一怔。
眼神有點閃爍,又有點驚恐。
“京兆王,你率一支人馬去前山;王肅,你率一支人馬去後山。天亮之前,務必查探,到底有多少猛虎。記住,只追查猛虎來源,其他不論。周鴻,你護送我和陛下回去。”
“遵命。”
衆人各自領命而去。
小皇帝鬆一口氣,拉住芳菲的手。
夜露那麼深濃,侍衛們靜悄悄的,下山的通道是專門修葺的石板路,寬敞而防滑,人馬走在上面,並不怎麼打滑。
但是,此刻每一個人心情都那麼緊張。尤其是小皇帝,他忽然停下來,看着父皇的墳墓——那座特別高大的陵寢。這裡和先帝爺爺的墳墓一般,忽然出現一堆亂石。
他驚呼起來:“太后,您看……”
當時大家急於趕去羅迦的木屋,沒有走這裡。現在,纔看到,弘文帝和羅迦的陵墓,都被什麼重重地擊打過一般,到處碎石紛紛。
周鴻舉着火把,小跑步上去,照亮了周圍。但見弘文帝的陵墓被毀壞得更加厲害,甚至周圍的草木都被踐踏過。破碎的石屑上,到處都是乾涸的血痕,在黑夜裡,散發出濃濃的血腥味。
到底是誰,對弘文帝恨得如此徹骨?
小皇帝撲上去,嚎啕大哭:“父皇……父皇……太后,他們毀了父皇的陵寢……”
幾乎所有侍衛都屏息凝神,低下頭去,一個個,都如臨大禍。兩位先帝的陵墓給人家糟踐成這樣,這可怎麼辦?
尤其是周鴻,他舉着火把,鼻尖上全是汗水,連請罪都不敢了,只是全神戒備地看着四周,生怕再有什麼東西竄出來。
小皇帝哭得很傷心。
這時,一陣風起,松濤陣陣,裹挾着逃竄的猛虎的咆哮,無比淒涼,就像有千萬只流浪的野鬼,一直找不到投胎的地方……
芳菲也一陣一陣的毛骨悚然,但是,她卻站得筆直,一直凝視着弘文帝的陵墓,甚至走近了仔細地查看。
宏兒見她走近,終究是孩子,但覺這天地間,唯有一個太后——只拼命拉住她的手,不停地哭泣:“太后,怎麼辦呀……那些可惡的老虎,把父皇的陵墓也弄成這樣……”
芳菲緊緊握住他的手。
也不知爲何,心裡的那種顫慄,一下一下的,彷彿沉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冰窖裡,怎麼都爬不上來。
羅迦,未來,命運……甚至自己的兒子。
那一刻,她忽然忘卻了自己,一伸手,緊緊摟住在哭泣的宏兒,聲嘶力竭一般:“快回去,宏兒,我們馬上回去……”
馮太后第一次如此失態,不止宏兒,周鴻等都嚇了一跳。本來,也是太膽大包天了,如此時刻,竟敢再次返回來。
此時,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候,忽然一陣狂風吹來。陰風怒號。
芳菲拉住兒子就跑:“快,宏兒,快走。”
宏兒本在哭泣,被她這麼一拉,慌忙之下,轉身就跑。剛一跑,就聽得身後虎虎生風,竟然如有無數的猛獸,再一次躍出來一般。
黑色的大掌,一掌拍下來……
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巨大力量,芳菲閉上眼睛,渾然沒了意識,只想,自己死了……
那種死亡的氣息感染了宏兒,眼前,黑色的大掌在模糊,散開,彷彿那些侍衛都是看不到的,隱身的,天地之間,只有這無窮無盡的一隻恐怖的手掌。
只有被壓住的宏兒的慘呼:“太后……太后……啊……太后……你不要死,太后……父皇……救救我們……父皇,父皇……”
人是弱小的。
孩子更加弱小。
本能之下,只能求助自己的父皇。
冥冥之中,彷彿父皇能出手相助似的。
他呼喊得聲嘶力竭,但是,那股巨大的壓力就在胸口——馬上就要落在太后的身上,全身骨骼都要碎裂一般。
“父皇……父皇……求求您就我們……父皇……”
絕路的時候,他只能向父皇祈禱,祈求一種強大的保護。
芳菲只覺得疼,渾身上下都在疼……但是,那黑掌呼嘯着,奔跑着,就如一隻巨大的蝙蝠一般,猛地飛出去………
她但覺喉頭一鬆,幾乎一股腥味出來。
孩子也翻身站起來:“太后……太后……”
她驚魂未定。
彷彿剛剛的這一切,只是一個錯覺。
然後,侍衛們都在原地,再一次點亮了火把。
周鴻大喊一聲:“快,大
家護着太后和陛下……”
侍衛們立即張開弓箭,刀槍,迎接那風雷陰影裡的怪獸……陰雲,一陣一陣的陰雲,可怕到了極點。
所有人,只顧亡命往前跑。
許久,在身後,纔出現磔磔的笑聲,和風一般,妖異而殘酷。
馮太后。
第一次嚇得屁滾尿流的馮太后。
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的麼?
爲何此時怕成這樣?
那一撲,本是輕易可以娶她性命的。因爲,他的掌心已經貼着她的心口——在她身下,是小皇帝。
她張開翅膀,如一隻窮途末路的老母雞,除了自己的身子,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遮蔽兒子的。
不可一世的馮太后,機關算盡的馮太后,她也如此。
這個不守婦道的婦人,竟然對她的兒子,還有這樣一份心腸。
除了母親,再沒有人有這份心腸。
他只是好奇,如果是羅迦呢?
她可以爲了兒子,不要自己的性命。
若是爲了羅迦呢?在羅迦和兒子之間,她會選擇誰?
她的選擇,即將決定她的命運。
他再一次笑了,不知是遺憾,還是其他。
隱隱夾雜的,還有小皇帝的哭聲,不停地跑,不停地喊:“太后……太后……嗚嗚嗚,太后,你怎麼啦?”
那是芳菲在黑夜裡摔倒。
心慌意亂,絆着了什麼枯枝敗葉,倒在地上,幾乎要暈厥過去。
很長的傷口,腥味的血跡。
宏兒急了,急忙去拉她,但是,慌亂之中,根本拉不起來,只知道哭泣:“太后……太后……嗚嗚嗚……”
兩名侍衛搶上去,一把攙扶了她,轉身就跑。
孤兒寡母的聲音,在黑夜裡,出奇的令人心碎。
他靠着暗處的岩石,緊緊貼着牆壁,就如四海爲家的蝙蝠,覺得自己的心也碎了——早就碎了,什麼都打撈不起來了,胸口裡填滿的,全是石塊,細碎的小石子,堅硬,冷酷……就如自己這一身可怕的皮囊,外形,碎得不成樣子了……
那個聲音笑起來,充滿了淡淡的嘲諷:“你不殺她?也許,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又何必手下留情?”
他笑起來:“你以爲我是手下留情?”
“!!!”
雙手被束縛的羅迦也靠在牆壁上,捆綁的繩索是西域來的牛皮筋,經過匠人的巧手煉製,能夠自由的收縮。某一刻,他看起來也像一隻巨大的蝙蝠。聽到這話的時候,眉毛只是揚了揚。
他看着羅迦的眼角,那種一閃而過的驚惶。
心裡忽然有點得意,些微的快感,將那種心碎的感覺都壓下去了。
“你希望她死得痛快?哈,我偏不會如你之意。”
語氣那麼平淡,卻充滿了殘酷的折磨。
“不不不,我要你看着她,一點一點,慢慢地死去。這纔是遊戲開始的第一場。陛下,是不是很好看?”
羅迦閉上眼睛。
是的,這纔是遊戲的開始。
或許,這纔是整個噩夢的結束——從開端到結束,都是這樣心驚肉跳的時候。
“她現在死了,必將天下大亂,再者,王肅已經回來了,賈秀的軍隊,也正在調集之中。她搞了許多小動作,我這個時候殺了她,對自己實在是沒什麼好處……”他頓了頓,聲音理智,十分客觀:“不如等那些人都到齊後,我才一網打盡,不然,以後光是爲她復仇的亂軍,就足夠令我頭疼了。”
那聲音,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
真如一隻已經死過去的蝙蝠。
“更何況,必要時,我還有你這一張王牌……”
他忽然興致勃勃的盯着羅迦的臉:“陛下,你猜猜,關鍵時刻,她要你,還是要江山?”
羅迦的心裡,一直一直地往下沉。
“陛下,我猜,她不一定會要你,哈哈哈,這個權力慾望十足的女人,她怎肯爲了你,放棄女皇天下的夢想?還有宏兒,現在徹底成了她的傀儡,她雄心十足,做夢都想遷都洛陽,一統天下,我想,她一定不會把你放在眼底……”
羅迦心如刀割,還是沒有回答他。
“陛下,你等着看,到底鹿死誰手。”
他彈彈自己手上那種可怕的肌膚,是浮起來的,一層一層的,是乾枯之外的一種虛假的臃腫,令人觸目驚心。
“我真希望,把她也變成這個樣子。”
大家失魂落魄地跑回慈寧宮,才發現,什麼都沒有。
彷彿剛纔的一切,不過是一場虛驚。
或者說,草木皆兵。
甚至當慈寧宮的大門重重地關上,那銅環發出劇烈響動的時候,侍衛們才悚然心驚——多少年了,連多大的戰爭,也從不曾讓人如此驚心動魄過。
芳菲癱軟在椅子上,幾乎昏厥過去,宮女們搶進來,全體出動。
太監們奔走拿藥。
太醫也被傳進來。
她的腿被劃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但是,並不足以致命。等一切都上好藥,她才疲倦地睜開眼睛,看到宏兒正依偎着自己。儘管眼皮子都倦得睜不開了,孩子卻還是一直守着,一見她醒來,很是驚喜,“太后,你好點沒有?”
孩子的眼睫毛上還掛着淚珠。
她長嘆一聲,掙扎着坐起身子,半摟着孩子:“宏兒,你先休息一下”。
張孃孃,紅雲,紅霞等人守着,片刻也不敢離開,這時,立即來攙扶她。
“太后,真是太好了,您沒事。”
“太后,您和陛下都先去休息一下吧。”
芳菲拉着兒子的手,這一刻,忽然不想和兒子分開,一點都不想。
孩子實在睏倦得厲害,就連恐懼也沒法抵擋瞌睡蟲,倒在芳菲懷裡,一會兒便睡着了。
她這才說:“你們先帶陛下去休息,記住,讓陛下在我房間裡休息。”
“是。”
宏兒進了她的房間,在她完全的範圍內,她才稍稍安定下來。
她搖搖頭,看到門口交替守候的乙辛、周鴻等大批侍衛,忽然想起什麼:“趙立呢?”
老太監魏啓元侯在一邊,低聲道:“回娘娘,趙立已經死了。”
一陣一陣的陰風。
慈寧宮的外面,停着趙立的屍體。
她掙扎着起來:“我想去看看趙立。”
張孃孃大駭:“太后,您還是先要保重自己。等休養一下再說,您又受傷了……”
她站起來,那傷口雖然疼痛,但並不足以致殘。
“我去看看趙立。”
兩位宮女本要來攙扶她,但是,她揮手,非常嚴厲的讓她們走開了。
趙立的屍體,放在花園的廊檐下,因爲是死者,爲怕不祥,只能在外處置。芳菲去的時候,大家正準備把他擡出去,和其他的侍衛一樣,按照鮮卑族的規矩,焚燒。
趙立的屍體上覆蓋着一層白布。
看守的侍衛見太后來了,立即跪下去。
芳菲慢慢道:“打開我看看。”
侍衛大駭:“這……太后……”
“打開!”
白布被揭開。
芳菲幾乎立即閉上了眼睛,但是,又立刻睜開。
趙立的死狀極其可怖。渾身上下,幾乎被碾碎了一般。
什麼樣的敵人?什麼樣的猛虎?
四周,寂靜得出奇。明明有那麼多的侍衛,大家卻都感到了一陣一陣的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