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弘文帝伸手摟住兒子,也淚流滿面。
“父皇,求您了”
他狠狠地摟住兒子,狠狠地抱在懷裡,淚水比兒子還流得兇。彷彿是感覺到了父皇滾燙的熱淚,孩子停止了哭喊,聲音也軟了下去:“救救太后父皇,求您了”
他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摟着兒子,一動不動。孩子被他的鐵腕箍着,根本無法動彈。逐漸地,哭累了。
終究是孩子,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疲倦地閉着眼睛,很快就要睡着了。
父皇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這樣地摟着自己,一動不動。他靠在父皇的懷裡,怯怯的看父皇,但見父皇的臉色十分奇怪,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
“父皇”
弘文帝還是沒有答應,只是抱着他的手更用力了一點兒。
孩子心裡更是恐懼,父皇臉上的那種絕望,他看不明白,但是,孩子也能體會到的可怕。太后已經這樣子了,父皇也這樣子。他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是緊緊地依偎着父皇,小小的心裡,忽然涌起一股相依爲命的感覺。
彷彿自己和父皇,一輩子也不曾這麼親近過。這世界上,便只有自己和父皇了。
他悄悄地抱着父皇的脖子,聲音已經哭得有點嘶啞了,很小聲的:“父皇,我想去看看太后”
弘文帝還是沒有把他放下來。
只是眼珠子隨着他的聲音,看向自己的對面。很長時間,他都不敢看對面的牀,不敢看牀上的女人,甚至連通靈道長進進出出的忙碌他都不敢看。
他手一鬆。孩子從他懷裡下來,立即跑到太后的牀前。趴上去,握住太后的手,但見太后的手一片冰涼。
他忽然伸手去摸太后的鼻子。道長都愣了一下:“小殿下,你這是”
他怯生生的:“我聽人家說,鼻子是熱的,人就活着”
但是,太后的鼻子不是熱的,是冷的。他哇的一聲就哭起來。
道長憐憫地看他一眼,溫聲道:“小殿下,你出去吧。”
“道長爺爺,您說,太后能活過來麼您說呀”他緊緊抓住道長的手,一個勁地催問,“道長爺爺,您快說呀”
“小殿下,小聲”他輕輕的,“別打擾了太后”
孩子果然怯怯地退開,再也不敢叫喊了。
弘文帝還是呆坐在原地,始終一言不發。
孩子怯生生的,又回到他身邊。忽然失去了自己的天的孩子,只能找到另一片天,支撐着自己。但是,心裡已經微微的陌生,不太敢靠近父皇。
他距離弘文帝還有兩尺的距離時停下來。弘文帝一伸手,再次將他抓在自己的懷裡。孩子本能地掙扎一下,可是,感覺到父親的手掌的那種力量,充滿了真切的愛戀。他正要開口,卻看到父皇的眼神充滿了恐懼的眼神,彷彿生怕自己不讓他抱似的。
孩子沒法說清楚這是什麼滋味,只怯怯地靠着父皇,心裡隱隱約約的,彷彿自己不讓父皇抱,父皇也會倒下去因爲,父皇的身子一直在瑟縮發抖。
那麼強大的父皇,孩子心目中的神邸,比任何人都厲害的偉岸男子,呼風喚雨他竟然在顫抖。
他依偎着父皇,一句話都不敢說。
一直感覺到兒子身上的體溫,抱在懷裡的那種逐漸明晰的溫暖,弘文帝的身子纔沒顫抖得那麼厲害,但是,還是沒有說話。
他摸着兒子的手,覺得孩子的手很涼,便解開自己身上的大氅,將孩子包裹着。孩子悄悄地,充滿憂慮的擡頭看他。
父子倆的目光相對,孩子不知道看到的是父親的愛憐還是父親的恐懼,只是怯怯的靠在他的胸前,不一會兒,便睡着了。
夜深了。
燭光開始明明滅滅的了。
弘文帝有時看兒子的面孔,熟睡中的孩子,眼睫毛上都是淚珠,沉甸甸的。他低下頭,用臉貼着兒子的臉。
彷彿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時光,才聽得道長的腳步聲。
他本是已經睡着的樣子,卻忽然擡起頭,死死地盯着道長:“道長,芳菲她芳菲她”
他的聲音完全嘶啞,低低地嘶吼,如一條窮途末路的毒蛇,什麼都發不出來。圍繞在喉頭的,不過是一場嘶吼而已。
道長站在他的面前,只是搖搖頭,神情十分平淡:“幸好毒性及早控制。不過,貧道也沒有太大的把握。如果三日之後,她能醒過來,一切都還來得及;如果醒不過來”
他沒有再說下去。
道長也老了一個老了一百歲的老人,現在才真正地老了。
他也心力交瘁地看着這一幕人倫慘劇。
這一切,難道不是弘文帝願意看到的麼
弘文帝狠狠地盯着他略帶責備和失望的目光。這個老人,從未用這樣的目光看自己。從未現在,所有人都已經認定,是自己毒殺芳菲
從自己的兒子,到通靈道長,到慈寧宮,玄武宮的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是這麼認爲的。
甚至他自己,也是這麼認爲的。如果不是自己,誰敢向馮太后下手呢
而且,還是自己最親信的太監朱均送去的。
他無法狡辯,也沒有狡辯。只從道長絕望的眼神裡絕望地看對面的女人。眼前模模糊糊的,彷彿自己的這一生。
果真如此,從未改變。幼年喪母,父子不和,兄弟相殘。到了中年,又夫妻不和,現在,竟然會中年喪妻。
自己這一輩子,都在不停地犯錯,不停地失去。
他摟住兒子,彷彿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彷彿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後一塊木板。
窗外的人,比他更加憂懼。
多少次,他的影子投射在窗前,在弘文帝的眼前閃爍。但是,弘文帝絲毫也沒有發現,他就像一個入定的老僧,對什麼都無動於衷了。
怎會想到門外的人,靠着牆壁,雙腿都軟了
他沒法支撐自己的身體,彷彿一個軟體動物百戰百勝的羅迦戰神羅迦,能一掌打死猛虎的神仙他已經不神了
徹底變成了一個無能爲力的凡俗之人。
比弘文帝更加懼怕。弘文帝還有他的救命稻草還有宏兒自己呢自己還有什麼呢
處心積慮,用盡心機,一個人在漫長孤寂的歲月裡,絕望而又充滿希望的等待,爲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結束昔日的種種,等來一個希望;甚至不要相擁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只要自己能遠遠地看着她,幫她出謀劃策,幫她照看孩子,幫她一起分享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天倫之樂
這些,曾在漫長的歲月裡,帶給他多少的快樂
卻不料,就這麼一點小小的願望,不敢入侵,不敢損害任何人的願望,都被弘文帝徹底消滅了被自己的兒子,狠狠地消滅了。
誰知道自己的痛苦呢
誰能明白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得不假裝死去,不敢面對自己的妻子,兒女,一直裝神弄鬼這樣的痛苦呢。
他對兒子,竟然涌起一股憤恨從未有過的痛恨恨不得他立即死掉。
這個畜生瞧瞧他都幹了些什麼霸佔自己的庶母,強迫她生下孩子,又始亂終棄。如果說,這些都還可以容忍,可是,爲什麼還要逼死她還要生生的逼死她
就算不是他親自下毒,不是他吩咐下毒可是,如果不是他長久以來,這麼涼薄而陰毒的態度,李欣一個跳樑小醜,敢下手麼
大臣們最是見風使舵。正是他這種模棱兩可的態度,薄情寡義的做派,才讓人有機可乘。歸根結底,他纔是真正的兇手。
他有何面目,還敢守在這屋裡,不肯離去
一股憤怒的火焰,幾乎要將羅迦的理智徹底的摧毀,忽然恨不得衝進去,親自一把結束了這個孽畜的性命。
誰知道自己付出了多麼巨大的代價
從李奕死的時候開始,便派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甚至自己悄然出動。尤其是她摔傷後不辭而別的這些日子,他連行蹤都顧不得隱藏,晝伏夜出,如一隻警惕的猛虎時刻提防着會出現的一切危險。
要不然,李衝怎會如此迅捷地得到消息本以爲,一切都高枕無憂了;至少,這次危機已經化解了。然後,自己再幫她想法,宏兒不做太子,讓她們母子去到封地甚至打心眼裡,他對那個可愛的孩子,都抱着深摯的憐愛。
並非因爲他是自己的孫子。
而是因爲他是她的孩子是親愛的芳菲的孩子。
彷彿自己在無數的過去的歲月裡虧欠她的。他願意用盡一切的辦法彌補,去熱愛他,比熱愛自己的兒子更加熱愛。
但凡她熱愛的,自己都熱愛。
就如這許多年,無論她做了什麼,自己都是拼命地,毫不猶豫的,甚至沒有任何立場的支持她。
卻不料,她灰心了。
他忘了,忽略了她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
再強的女人,也終究是一個女人。
當面對一個和自己生下兒子的初戀情人,如此咄咄逼人,往絕路上趕的時候,她怎能忍得住呢
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跟自己,跟弘文帝,甚至跟宏兒,做了一個了結。
他的身子靠在窗下,幾乎要大喊大叫:“小魔鬼不要死你反抗啊,怎麼不反抗沒出息的東西滾水不是應該去澆花的麼爲什麼用來澆自己爲什麼”
是自己害了她
若不是自己當年叮囑她,務必對那個不爭氣的孽畜留情,豈會到今天的地步
旁邊,有人緊張地拉住他,正是魏晨。
忠心耿耿而焦慮的魏晨,恐懼地看着自己面前這個瑟瑟發抖的先帝。
那是一種極其危險的信號,彷彿要兩敗俱傷。
不,這對先帝來說,實在太危險了。如今的弘文帝,誰還敢相信呢
他狠命地拉住先帝:“道長在搶救如果您進去了,太后,說不定就沒救了”
羅迦根本沒法聽他說什麼,也聽不進去。只是緊緊地握住自己腰間的鋒利的匕首。在夜色裡,沒人發現他眼珠子的血紅。
那是一種被人掠奪,被人辜負,被人失去的要瘋狂一般的血紅。
而這個人,正是自己的兒子
他按捺不住,已經失去了一切的理智,身子一長,要破窗進去。
卻忽然聽得一個嘶啞的聲音,如毒蛇在吐着信子,在暗夜的天際下,絕望地掙扎,扭曲自己的狹長的身子。
“道長你能救就救。沒法救,朕也不怪你;如果她死了,朕就賠她一條性命”
朕就賠她一條性命
羅迦心如刀割,彷彿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
弘文帝這個卑鄙的小子無恥啊跟自己一樣的無恥他已經學會了如何把路走絕,讓別人再也無路可走。
也許,很多年前,他就學會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所以,一樣的卑鄙無恥。
他靠在窗前,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
唯有那毒蛇的信子,如掃在自己的面上,吐出充滿攻擊力和毒液的廝殺:“她是朕害死的只要她死了,朕就把這條命賠給她。所以,她的死活,都不那麼重要了。”
所有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屋子裡的人,外面的人,都跪下去。
就連道長也呆了一下,看着這個面如死灰的男人這位陰鷙而沉毅的皇帝。一個那麼善於韜光養晦的人,他的內心忽然變得那麼脆弱,彷彿被徹底剝掉了皮的綿羊,只剩下血淋淋的一身殘肉,又沒有骨頭的支撐,蹣跚在荒涼的草原上,隨時隨地,都可能倒下去。
只有宏兒不知道,他已經在父皇的懷裡睡熟了。
可憐的孩子,緊緊地依偎着自己的父皇,還不知道,自己的兩大靠山,也許,一個都靠不住了。
四周那麼暗黑。
就連燭光也沒法把這一切變得明亮。
御醫們都跪在外面,儘管每個人都很疲倦,很睏倦了,可是,誰也不敢稍稍失儀,怕被人治一個不敬之罪。
而張孃孃等老宮女,已經哭得眼睛都腫了。
兔死狐悲,她們和宏兒一樣悲切。朝夕相處的主人已經不僅僅是主人了。這些年,她們幾乎完全成爲了她的最親密的家人,是她的母親,姐妹。
這裡,便是她最不設防的地方。
也因其如此,大家纔會替她誓死效命,也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女兒,姐妹。
死去的,不是馮太后,而是芳菲僅僅只是當年那個活潑而青春的少女。
天色,漸漸地亮了。
那是一個陰風慘慘的早上。
衆臣們跪在玄武宮的門口,要接駕請弘文帝啓程。
但是,玄武宮空空如也。
衆人驚呆了,立即選派了幾個德高望重的老臣去催請。
東陽王,京兆王進去,迎接他們的是一名太監,面如土色,一副大禍臨頭的樣子:“陛下在慈寧宮,昨夜一整夜都沒回來。”
兩個老王面面相覷。
陛下在慈寧宮徹夜未歸這是什麼話
二人疾奔慈寧宮,卻被御林軍侍衛統領周鴻阻攔:“任何人不得入內。”
京兆王大怒:“我們有要事見陛下。”
“陛下吩咐了,不得允許,任何人不許進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太后中毒了。”
兩人大吃一驚:“你說什麼”
“太后中毒了。”
問來問去,就這麼一句話。兩個人面面相覷,伸長脖子往裡面看:“快去問一下陛下,今日會啓程回平城麼”
“好,二位王爺請等着,小人馬上就去問。”
周鴻進去。
清晨的弘文帝,看起來像午夜的幽魂,眼珠子血紅,眼神黯淡,一夜之間,鬍鬚變得老長。孩子還在他的臂彎裡沉睡。
“陛下,兩位王爺來請示,是否準時出發回平城。”
弘文帝聽而不聞。
“陛下,小人怎麼回答”
孩子聽得聲音,忽然驚醒過來,揉揉眼睛,眼睛又紅又腫。忽然就明白過來,一下從弘文帝懷裡跳下來,眼神充滿了恐懼:“不,宏兒不走宏兒不要回平城太后,太后”
他衝到太后的牀邊,摸着太后的手,看着太后緊閉的眼睛,又開始號啕大哭起來。但是,他已經是個懂事的孩子了,忽然轉身,看到父皇可怕的目光,怯怯地,停止了哭聲,低聲地問:“父皇,太后有沒有趁我睡着了醒來過”
弘文帝滿是血絲的目光憐憫地看着兒子,沒法往他充滿希望的目光裡澆注更多的失望。
他點點頭,“醒過。宏兒,太后醒過了。”
孩子幾乎高興得要跳起來,完全不顧父皇聲音的嘶啞和無力,蹦蹦跳跳的:“真的麼太后真的醒了”
“嗯。我們就在這裡陪着太后。一會兒,她還會醒的。”
孩子的眼睛亮起來:“真的我們不回平城了”
“不回了我們一直陪着太后。她喜歡在哪裡,我們就在那裡。”
孩子跑回來,擁抱着父皇,雙眼閃閃發亮,彷彿昨夜對他的一切的怨恨都消失了。彷彿太后的毒點心,波斯貓的死,都忘了。
忘得乾乾淨淨。
但是,他還是睏倦,孩子才小小地睡了一會兒,打着呵欠,揉揉自己的紅腫的眼睛。弘文帝忽然福至心靈,一下抱起孩子就走。
“父皇”
他已經幾步來到了馮太后的牀前,將被子掀開,將孩子放在她的身邊。被子裡,有暖和的熱氣,甚至兒子軟軟的,暖和的身子。
他的聲音非常溫柔:“宏兒,你困了,就挨着太后再睡一會兒吧。等你睡醒了,父皇帶你用早膳。”
孩子驚喜交加,緊緊地,又輕輕地捉住太后的手,弘文帝已經親手給他脫掉了外衣。孩子立即如小蛇一般地躺下去,依偎着母親的身子,小臉貼着她的臉:“太后你要醒了麼宏兒陪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