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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齊達身上司農寺卿的職位並沒有撤下,這次去交州又是奉的皇命,所以有四名僕役隨行照顧,一行並不忙碌。而且,按照皇帝給的敕書,他到了交州,還可以憑皇帝給的敕書在當地召集二十名以下的役夫,一應支出由當地衙署負責。所以,齊達一路都極是輕鬆。
齊達這次走的水路,離了長安就乘船順渭水進入黃河,順流而下,而後到了萊州便換了海船繼續南下,一路停停靠靠,遇到大一些的鎮子,幾個人還上岸看看買些東西,因此兩個小傢伙極是高興。在這樣的氣氛下,齊達便把偎紅留給自己的盒子差不多忘了個一乾二淨。
到了海上,齊達雖然做了官,可是儉樸的性子還是很好的保留了,再者齊又何西兩個小孩子他也不放心他們單住,所以就要了兩間客房。一間四個僕役住,一間他們三人住。齊又是個閒不住的性子,前幾日把船上上上下下跑了個遍,人家知道他是官家子弟也不好爲難他,任由他帶着何西上上下下的折騰,終於鬧得他自己沒趣了,於是又回來鬧騰齊達。
於是,就把偎紅的盒子翻出來了。
齊達其實是覺得有幾分驚奇的,小孩子永遠那麼厲害,他們永遠能從你以爲沒什麼東西的地方翻騰出叫你意外的東西。他自己都差不多忘了這個盒子放哪裡了,齊又居然把它折騰出來了。
既然拿出來了,齊達便打開看看偎紅究竟給自己留了什麼。不過,想到把盒子給自己時那個人的話,雖然覺得齊又何西算是自家人出不了什麼事,但是齊達還是小心爲上的等兩人都出去了纔打開盒子。畢竟,他當時是答應了人家一個人的時候打開看的。
掩上房門,齊達拿起鑰匙小心的打開盒子。
入眼,是一疊薄薄的疊成方勝的信箋。
“啊——”
齊達兩隻手用力的抱着頭蜷縮在牀上,感覺整個人就要爆炸開了。明明身子是冷的,可是身體內部,卻由於過於激越的感情突如其來的衝擊,感覺又熱又漲,就像無數的小炸彈不斷的爆開,幾欲無法承受。
在他的身周,那疊用簪花小楷寫的精緻信箋在牀上散漫的鋪開,有幾張被壓得變了形,但還是可以看得出“母親”“外祖”等等的字樣——正是偎紅留給他的信。
誰能想到,他,一個出身在南蠻近郊的大山裡的窮小子,會是京城裡千嬌百媚的花魁的同母兄弟?
齊達極力的按壓着自己漲得快要爆開的腦袋,突如其來的親人,似乎喚醒了這個身體沉睡的感情。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他就一直記得自己前世老人的身份,就算是繼承了這個身體的記憶,感情卻仍舊是淡淡的。對於過去生活裡的親人朋友長輩故舊,就如同隔着玻璃看花,知道存在,但是完全沒什麼感覺。雖然是年輕人的身體,可是心裡,依舊是那個垂暮的老人,做什麼都是朦朦朧朧,懵懵懂懂。
可是現在——
因爲這一封信,前面十多年欠缺的感情一下子補回來了,之前一直模模糊糊的關於這個身體的父母的記憶,也一下子鮮明起來。父親的敦厚,母親的溫柔,甚至幼時和村裡孩子們玩耍的記憶,都一一回籠。原本模模糊糊的記憶一下子清晰起來。他想起來四歲時候跟父親下地,拿着一把小鋤頭跟着父親在地裡除草,一鋤頭一顆菜,氣得父親咬牙切齒偏又無可奈何,只能嘆氣“造孽”;五歲的時候被父親帶到山腳的溪溝裡摸魚,結果被蛇咬了,水蛇無毒,可是他卻硬是被嚇暈過去了,而因爲這件事,父親被母親拿着鍋蓋敲了好幾記,害得父親被村子裡的男人笑了好久……
還有母親,常年多病,但是一雙手最是靈巧。她編織出來的草鞋,和別人家用的是一樣的草料,就是要好看精緻許多,空閒的時候,還會在上面編上一些花紋,記得那時候還經常有媳婦婆子上門向她求教;除了會編織好看精緻的草鞋外,母親做點心還特別有一手,種種零食點心,雖然家貧,可是在母親去世之前,他卻是從來不缺……
腦海裡的記憶越發鮮明,心頭的痛苦也越發的深刻。這十多年來,他一直以爲自己只是個千年後的來客,因此,就算是去給父母親上墳,也是帶着幾分彆扭,從來不肯久留。可現在,因着這一封“認親”的家書,才明白過來,他其實一直就是自己。
齊達緊緊的靠在艙壁上,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幼年失怙,無依無靠,流落在外的親人對面相逢不相識……種種苦痛齊齊涌上心頭,齊達越發不能自已。
門外的過道里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是齊又他們回來了。
絕對不能讓他們看到,雖然因爲苦痛而神思有些不屬,可是齊達還是本能的收拾好臉上的痕跡,掙扎着爬起來,顫抖着把牀上散開的信箋收攏起來放入盒子最上面的一層——下面的兩層他還沒來得及看,可是現在他已經沒有餘力去看了。
房門被“嘭”的一聲推開,齊又蹦蹦跳跳的走進來,手裡舉着一串極可愛的紅豔豔的珊瑚珠串,“哥哥,這是我剛剛跟人換的,好不好看——哥哥,你怎麼了?”發現齊達的臉色不對,齊又連忙把手裡的珠串扔給後面的何西,撲到齊達身邊,擔心的用手帖子齊達額頭上,感受他的溫度。
“沒事,”齊達把齊又的手拿下來,順勢把齊又擁入懷中,“讓哥哥抱抱。”這個弟弟,雖然日日相處,可是以他感情而言,卻是十多年沒有好生相處過了。
“哥哥?”齊又順從的靠入齊達懷中,並儘量用自己還稚嫩的肩膀支撐起齊達明顯脫力的身體,並且暗示何西去找船上的大夫過來看看——像這樣的海船,一般都會配備一到兩個大夫,以備不測,然後仰首看着齊達,“你身子好涼,是不是在船裡坐久了不舒服?要不,去外面看看吧?”
齊達看着齊又小大人的樣子,心頭又是高興又是酸楚。什麼時候,他的齊又也這麼會關心人了,“我沒事,躺躺就好了。”
“那哥哥躺下吧。”齊又小大人樣的扶着齊達睡下,還學着齊達以前的樣子掖了掖被角,看得齊達幾欲失笑。這樣小大人的樣子,沒想到有一天他也會在齊又身上看到。忽然轉念又想起當初自己,在村裡人眼裡,豈不是也是這樣一幅讓人發笑的樣子?
齊達忽然覺得有些臉熱了。
沒過多久,何西就領着船上的大夫來了。
診了診脈,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就是情緒過於激動了,大夫開了個寧神養氣的方子,又送了藥來,並說這船上可以幫忙煎藥的。齊達也不耐煩,而且又是在別人地上,於是如對方所願的把所有事情都交給了他,橫豎不過多出幾個錢,他現在也不缺這些,落得個清閒自在。
倒是何西有些不快,認爲便宜對方了。不過很快也在齊達的零嘴裡轉了心思。
因着恢復了之前的記憶情感,齊達連帶的想起了以前常掛在嘴邊的零嘴。雖然老頭子不吃零食,可是他現在還是少年——還沒有加冠,當然可以不用在意這些。而且隨着這邊的情感的回覆,他也發現,自己對前世的記憶開始慢慢淡去。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很是恐慌了一陣,每天都要花上很大力氣去回想以前的事情,可是後來覺得這樣回想也沒什麼意義,而且他真正放在心上的,譬如心心念唸的雜交水稻,由於每天都念叨着,也沒忘卻,於是也就隨意了。
既然已經再世爲人了,那就快快樂樂的做自己吧!抱着這樣的想法,齊達也就開開心心的每天的投入了現在的生活,乾脆的放縱着自己每天和齊又何西搶零食。
就在這樣的日子中,合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