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御弟子

夕陽餘暉,霞光萬丈,映照在一望無際的雲海,恍若天宮仙境。

這時,一道流影南下,落在雲海上一座“孤島”。

一老一少沿着山道慢行而上,在夕陽下拉出長長的身影。

少年一路但聞鶴鳴、猿嚎、龍吟、虎嘯,不絕於耳。又見河谷濃蔭如蓋,飛瀑懸若白龍。更遠處山勢連綿巍峨,不由暗想這裡正該當是仙人居住的地方。

未幾,二人來在一處斷崖。崖壁陡峭,足有千尺。丈外一片雲霧兀自凝聚不散。

少年正要發問,忽見雲霧撥開,從裡面走出一人來,着紫衫,背長劍,竟是個相貌英俊的青年道人。卻見他對着老人一拱手道:“紫薇劍弟子白地,恭迎傳功長老。”

老人道:“掌門回山了麼?”

那青年恭敬道:“昨日方回,目下正在紫雲洞閉關。”說完掐訣唸咒,身後雲霧旋即向兩邊退去,現出一道丈寬石橋。

老人說一句“走吧”,當先一步拾級而上。少年緊跟其後,走了約莫半里路程,來到了一處天然的露天道場。遠遠看見外巖山壁上四個篆字,刻的是:「六御道場」。

少年沒讀過書,卻是一字不識。

待得走近,又見巨大石門前也有一位閉目盤坐的青年道人。細看之下,與方纔那位一樣紫衫、長劍,連外貌竟也一模一樣。

不等老人上前點醒,那道人已然躍起。

“紫薇劍弟子白天,見過傳功長老。”對着老人一拱手,旋即也是讓道一旁,現出身後一條丈寬甬道。一老一少穿行而過,遂在一衆二十餘人的矚目下,來到道場中央。

老人道:“今日起,他便是紫薇劍弟子,爾等身爲師兄,日後當多行照料,好好教他。”

衆人齊齊拱手稱是。

見老人似乎要走,少年有些着急:“老仙人哪裡去?”

老人道:“我目下要去見掌門有要事相商,不便攜你同行。你此刻業已是紫薇劍弟子,且安心留在此地,一應事務,都由師兄們教你。記着,凡我修真者,以長生不老爲所求,以降妖伏魔爲己任。從今往後,你要做好弟子本分,恪守門規,鑽研劍術,力求證道。知道麼?”

少年懵懵懂懂,學着衆人拱手道一句“知道了”,擡起頭時,老人已消失不見。

衆人有了一個新師弟都很歡喜,遂引少年去居處,一一報了排行、名諱。不多時,有師兄替掌門送來四本冊子和一件紫衫,告知曰:

一本“弟子規”,記錄門規三百三十三條;

一本“功過格”,記下每日善惡言行;

一本“百妖譜”,收錄世間妖魔鬼怪在冊;

一本“紫薇訣”,是爲六御劍宗紫薇一脈傳承心法;

最後一件紫金衫,乃金蠶絲所制,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次日,少年一身紫金衫,與衆師兄一同走進道場,習字,練劍,聽經,學道。以後每日如此。閒時遊山玩水,養花種樹。倏忽六年過去。

這一日,掌門親臨道場。聞訊前來者,除了紫薇劍全部弟子外,尚有六御道宗門內三位長老,以及其餘五脈部分弟子。各方於道場內分據而坐。

六御道弟子都知掌門常年遊歷在外,輕易絕不回山,更不用說親臨道場。然則一旦親臨,必有大講。至於講什麼內容,卻又並無定論。只知大者譬如天地法則、經緯大道、陰陽五行;小者譬如星象占卜、劍法精要、遊歷見聞。

用掌門自己的話說:“大者雖大,難以見其真。小者雖小,真亦在其中。”

概而論之:無可不說,無可不談,只要見其真。卻有一不論,謂爲:時勢。

掌門曾說:“時勢,即爲俗世。求仙問道,本爲超脫俗世,論之徒擾心耳。”

所以無論誰也沒有想到,此次大講,掌門偏偏要推翻自己立下的“一不論”,偏偏要講時勢。且不是自己來講,而要弟子們講。

衆弟子摸不透掌門心思,一時間都不敢起來說話。

掌門怏怏一句:“六御弟子竟無一人識得這天下時勢嗎?”

紫薇一脈大弟子李行空迫於衆師弟催促的目光,兼且掌門親傳弟子的身份,只能冒不韙之險而起,拱手道:“掌門師父,長老,弟子以爲,天下亂世已有百年,是以當此之‘時’,自當以一個‘亂’字爲要,而在‘亂’字之中,又以‘戰亂’爲顯。自百年前宋武帝劉裕取帶東晉伊始,秦川以南,已經宋,齊,樑三朝之變,大小戰役不下百起;北方則以魏國一統,先後與那後燕、後秦、夏、柔然、北燕、北涼諸國開戰,其間戰亂更加難以計數。弟子以爲,此後數十年之‘勢’,亦將以戰亂爲主,直至中原天下重歸一統。”

道場內有人點頭,有人沉思,也有人不以爲意。

卻見掌門神情漠然道:“就這些麼?”

李行空結結巴巴道:“師父,是,弟子無知,是,就這些了。”

掌門依舊漠然道:“只見其表,未見其真,徒然無用。你坐下吧。”

李行空頓時漲紅了臉,整個人萎靡不振。

這時,黑衫陣中一個白臉漢子站起:“弟子勾陳一脈曹訓,贊同李行空師兄所言‘時’以戰亂爲顯,且曹訓以爲,亂世之真,是在民意。故而……”

話未說完,便已有人駁道:“胡說!百姓從來都是亂世之中最受牽連之無辜者,師兄之意,難道是民心要戰麼?如此論言,豈非荒謬?”

“正是,正是。”

場中一陣應和。

曹訓面有慍怒,卻又不急不慢道:“錯了,錯了。”

反駁之人不服道:“錯了?哪裡錯了?”

曹訓輕笑:“我所說之民,並非尋常百姓。”話到此處有意住口。

反駁之人天生是個急性子,冷嘲一句:“不是百姓,還是皇帝麼?”

曹訓搖頭:“也非皇帝。”

有人搶先反駁之人道:“既非百姓,又非皇帝,那這‘民’究竟所指何人?”

曹訓見滿場竟無一人答出,既得意,又失望,道:“此民,‘士族’耳,豈有他哉。”

衆人恍然。

曹訓道:“魏晉以來王朝更迭不斷,究其根本,正是士族當權,禍亂朝局。其少數士族門閥之強大,足令皇帝垂拱。篡奪皇權自立爲帝者,也大有人在。這些士族掌控的可說是整個天下。戰亂,也不過是其爲利益而行博弈之手段而以。”

“曹訓所言,危言聳聽也。”白衫陣中一人高聲站起,拱手道:“長生劍弟子王熙,見過掌門,三位長老。王熙以爲,曹訓所說士族,乃是兩百年前魏晉之士族,而非今之士族。難道不知自劉宋以來,朝廷多重用寒門庶族,有意制衡士族門閥?時至今日,士族中除去朝廷任職之少數得以光耀,其餘大多流於平庸,更有被權貴肆意濫殺者,遑論掌控天下?又何談以戰亂博弈利益?曹訓以自家先祖之遺訓,強污當今士族之名聲,未免無知,更有失公允。”

卻見曹訓忽然仰天嘆道:“遙想昔年‘王與馬’共天下之時,都說琅琊王氏乃中原第一士族,可曾想今日卻也沒落至此?”

王熙面色一沉道:“你胡說什麼?”

曹訓輕笑道:“中原第一士族早已易主,天下皆知,王熙師兄又何必欺人自欺?”

王熙不服道:“好,你說,琅琊王氏不是中原第一士族?那誰纔是?”

曹訓道:“問得好,你且告我,琅琊王氏數百年聲威,可曾有一人做了皇帝麼?”

王熙氣急道:“便是最爲鼎盛之士族,也不敢說隨便就做了皇帝,曹訓此言何其輕浮也!”

卻見曹訓嘴角一絲譏笑:“你琅琊王氏沒有做到的事,也當別人做不到麼?”

王熙忽然愣怔:“你,你是說,蘭……”話到此處戛然而止,不知爲何瞧了一眼道場中央。

曹訓卻似毫無察覺,慷慨道:“不錯。當今士族,若論名聲之久遠,琅琊王氏自然無人能及,但若論實力,那蘭陵蕭氏纔是當之無愧的中原第一士族。試問當今世上,有多少士族子弟做得帝王?蘭陵蕭氏做得,不僅做得,還連做了南國齊、樑兩朝。目下那南梁武帝蕭衍正派人北伐,意欲乘北朝一分東西之機而奪取天下呢。也虧得五十年前蕭道成迫得那宋順帝讓位,否則蘭陵蕭氏何以能有今日?”言至此處,慷慨之色卻已化作譏諷:“又有誰還記得,成就這王朝霸業的蘭陵蕭氏,昔日不過北方一小小士族?倒要請教王熙師弟,似這等士族,狼子野心,說他以戰亂爲博弈利益之手段,錯了麼?說他篡奪皇權自立爲帝,錯了麼?士族盡皆如此,戰之亂,能止乎?天下之亂,能止乎?曹訓斗膽斷言,今後百年之‘勢’,當是,士亂天下。”

最後四字,擲地有聲。

驀然,場中一片沉寂。零星幾個喝彩叫好的聲音,也很快被一旁的人所制止。那王熙更不知爲何面如死灰。

所有人都或明或暗盯着道場中央。

弟子發言已畢,正是該行點評的時候,那六御道宗掌門卻不知爲何沒有說話。

道場內鴉雀無聲,卻見黃衫部中靜靜站起一位少年,笑眯眯道:“弟子昊天劍宇文啓,見過掌門,諸位長老。弟子以爲,曹訓之言將天下亂世涵蓋於士族一身之禍,實難以服衆。”

曹訓正自得意,見駁者不過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不屑道:“那以你之見,亂世根源是在何處?是皇帝麼?還是庶民?”

宇文啓悠然道:“權利,錢財,自由,尊嚴,信仰,土地,女人,甚或和平,皆可成‘戰’‘亂’之因,又豈是以區區一個世俗階層就能說得清的。曹師弟切莫執念於此,有違修道本心。”

曹訓嗤之以鼻,無意間瞥一眼道場中央。正瞧見掌門長眉下陰沉的一雙老眼,忽然整個人竟也變得王熙一般面如死灰。半晌無語,終於道:“是,弟子,弟子心懷執念,以致,以致一葉障目,求掌門,勿怪。”

王熙道:“弟子適才只爲士族正名,對天下時勢卻並未看清,這便退下,求掌門,勿怪。”

宇文啓笑道:“弟子之言則爲勸誡,於亂世之根源亦未明悟。”

三人言辭已畢,掌門依舊沉默。其身後傳功長老示意三人坐回去,道:“衆人聽了,大講並非辯論,其終旨乃使萬物見其真,合乎道。後面未想通其中關節者,無須再言。”

一時之間,道場安靜下來,竟無一人再起來說話。

掌門環視場中,見衆弟子各個埋頭苦思,唯獨紫衫部中一人瞧着對面紅衫部女眷弟子癡癡發呆。登時皺起眉頭,叫他起來說話。

那紫衫少年幾分愕然,顯然沒有料到會被掌門親自點起,遂在衆人聚焦下起身,尚未開口已先漲紅了臉,頭也不擡,更是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說。”掌門只一個字。

紫衫少年憋了半天終於道:“回掌門的話,弟子不知何爲時勢,也不懂亂世根源。”

掌門明顯不耐道:“那就說你知的,懂的。”

紫衫少年更顯窘迫,暗中四下觀望,似在尋求平日裡交好的那些師兄弟能提點一二,無奈衆人視若未見,亦或一副要他聽天由命的模樣。唯有臨近黃金衫部宇文啓一人投來鼓勵的

目光,腦海中不由想起他方纔的話,頓時明悟,思忖再三,道:“弟子以爲,弟子以爲,亂世根源大概是在,是在,人心之所欲。”

場中一陣低聲議論,約莫三息之後,方纔爆發出一片喝彩聲。

尤其是那宇文啓,更是楞在當場。只因那一句“人心之所欲”,分明正是涵蓋了他方纔所說“戰”“亂”之因。自己分明已經說出其“真”,奈何不知爲“真”。不由想起曹訓“一葉障目”的言辭,沒曾想自己竟也屬其類,漸漸收起了笑容。

“不錯不錯,權利,錢財,自由,尊嚴,信仰,土地,女人,和平,實爲人心所欲,正當是天下亂世之源。”

“於我等修者,又何嘗不是禍源,人心所欲,正見其真也。”

“彩!”

衆人喝彩叫好聲中,掌門終於眉宇舒展,問那弟子:“你叫什麼名字?”

“弟子,弟子紫薇劍一脈,葉四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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