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雨老師家裡出來以後,顧淵沒有直接去學校找那個紙箱,而是一路走向了醫院。
“去找出她視角的故事吧。”“我也想知道答案。”“等你找出真相的時候,也讓我知道一下吧。”
——每個人都這麼說。他們是真的都不知道真相,還是故意有所隱瞞?
多年之前的那個冬天,到底發生了什麼?隨着調查的越來越深入,嫌疑人越查越多,距離真相卻似乎越來越遠。無論從哪個人的視角來看,葉秋玲的死都像是一場無法理解的意外,可真是如此嗎?一個人究竟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選擇自我了斷。顧淵堅信她一定有着某種理由,哪怕說服不了別人,也至少要能夠說服她自己。
“可是,如果真的不是別人的問題,只是她自己……”
如果葉秋玲不是自己所假設的那樣,是一個真心熱愛着身邊的一切的人,如果她在內心深處是一個扭曲、陰暗的人,只是當時她身邊人都沒有發覺呢?
如果,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應該負起一些責任,每個人都在她背後有意無意地推了一把。也許他們此時此刻真的抱有疑惑和不解,但當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們的生活會變得更好嗎?還是會變得更糟呢?
——如果真相只會讓所有人都感到更悲傷,那是否有揭開的必要呢?
積蓄在心底的潮涌,好想要爆發出來,受不了了。
“……”男生的表情在浮動的暮色裡和往常不太一樣,卿思看着他,也沒說話,只是微微地抿了抿脣。
“你怎麼知道的?”
“我覺得這是首先需要找到答案的問題。”
“葉秋玲麼……”
“眼睛裡進沙子了,有點癢。”女生慢慢地擡起手來在眼角抹了一下,嘴角掛着微笑,“怎麼這麼不小心,剛在想什麼?”
“也就是說,如果感受不到這一點,那麼就算是很小的事也可能會讓人失去活下去的動力嗎?”
“沒什麼,還是之前的那些事。”顧淵看着她的眼睛,悲傷是無形的,隱匿在微笑背後,不只是眼淚才能表達,但他看不出那悲傷來自何處,“白天去找了君墨店長和詩雨老師,剛在想他們說的話,一時走神了。”
“支撐我們活下去的是什麼呢?”女生忽然打斷了他,“顧淵,支撐我們活下去的是什麼?”
“我知道了。”顧淵抓起他的斜揹包,病房裡的暖氣讓人昏昏欲睡,雖然有點愧對正端坐在牀邊小口喘氣的女生,但他不得不回家去了,“下次再來看你。”
“因爲陷入了無法自拔的絕望,更具體的說,就是遇到了無法解決的困難和挫折,遇到了不能承受的痛苦吧。”
“這股力量來來自於自我價值的認知,我認爲我活下去是有意義的。不管是被自己信賴的人背叛也好,抑或是在人際關係中陷入低谷,還是比這更傷心的事情也罷,這些的確都是很讓人難過的事。但僅僅這些是不足以讓一個人放棄生命的,能讓一個人放棄生命的只有讓他覺得,活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
“你其實在猶豫吧,要不要繼續查下去。”
“這樣啊……”卿思聽完以後點了點頭,右手的食指輕輕點着下巴,顧淵好久沒有看見過這樣子的她,眼神和表情裡都充滿了活力,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手不離書的少女坐在這裡一樣,“確實是很難找到答案的問題啊,但是又很重要。”
“當然是真的,當然了。”
“猜的。”她擡起頭,俏皮地笑了一下,“因爲你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呢,你怕傷害到其他人對吧?所以纔會猶豫。”
卿思低着頭輕聲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有些凌亂的頭髮垂在兩邊,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裡露出兩條細長細長的腿,顧淵轉身看着她,點了點頭。
從窗戶裡望出去,可以看見街對面滿目綠色的中山公園。山坡最高的地方種着一顆巨大的梅花樹,樹上沒有一片樹葉,此時還沒到梅花盛開的季節,樹枝光禿禿的一片,被幹枯的黃褐色覆蓋,讓人心情不悅。
他連忙把水果刀拿開,在拇指指腹的中央,有一道細細的血線,所幸發現的及時,傷口很淺,只是破了一層薄薄的皮。
正這麼打算時……
“嗯……那就先考慮反向的問題吧,人爲什麼會不想活下去呢?”
“啊?”從沉思中完全清醒過來的顧淵看向自己手中的水果刀和削了一半的蘋果,刀口和左手的拇指已經貼在了一起,細細的血珠滲了出來。
“人活着不可能總是遇到一些美好的事物。令人痛苦的回憶也是存在的。除此之外,還有那種絞痛五臟六腑的病痛。但即便如此,我依然努力想要活下去,我依然能夠感受到某種溫暖的東西在守護着我。它一直守護着我,並不斷地賜予我力量。在我真正痛苦難耐的時候,總能夠感受到那股存在於心間的支撐我的不可思議的力量。”
“……”
“嗯,所以,她也是一樣吧。”
“怎麼能這麼想,是我們不應該把煩惱帶到你這裡來。”顧淵擡頭看向窗外,“而且你幫得上忙,事實上我今天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關於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這樣下去會削到手吧?”
“明明受傷的是我,爲什麼你開始掉眼淚了啊?”完全不明所以的顧淵打開抽屜,從半包醫用棉花裡拿出一朵,按在出血的傷口上,刀口雖然很淺,但疼痛感依舊強烈,手指忍不住微微顫抖。
“真的嗎?”
“那和我說說吧,等下。”女生竟然大費周折地從牀上坐了起來,推開了被子,轉動身子,正對着他選了個端正的姿勢坐好,“好了,我準備好了。”
“抽屜裡有醫用棉花。”卿思的聲音很軟很輕,男生的視線裡,女生就像是一個白瓷雕塑,但這如同雕塑一般的人兒的眼眸裡,閃閃亮亮的,是快滲出來的眼淚。
“能夠讓她如此快地失去希望,想必是一直以來支撐着她的東西直接崩塌了,而不是那些紛至沓來的挫折。朝着這個方向去努力,應該能比之前更快地找到答案。”
“是啊,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會放棄生命,從我現在收集到的信息來看,她完全沒有理由這麼做,所以我有點懷疑她到底是不是自……”
“兩天前,她走了後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卿思無奈地笑着說,“你們最近好像都很煩惱呢……可惜我現在這樣,幫不上什麼忙。
“上次小羽來的時候,也劃破了手,也是在削蘋果的時候。”卿思把視線轉向前方空白的牆面,像是那裡有什麼東西似的。
“哈?”
顧淵把自己正在考慮的問題告訴了她。
“是麼……”雖然不是很明白女生的用意,但顧淵還是聽話地思考了起來,“親情?不對,是友情?還是不對,愛情?……不對,是被人需要嗎?”
“齊羽……麼,她也。”顧淵在心裡流轉過幾個念頭,“她上次來是什麼時候?”
顧淵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注視着卿思的眼睛,她烏黑的長髮被汗水濡溼得閃閃發亮,發燙的臉頰呈現櫻花色,那雙大眼睛生氣盎然,看起來不像是生着病。
“現在不用想那麼多喲。”
“嗯?”
“因爲要去找出真相的是你啊,一直都是你一個人,所以到時候唯一一個知道全部故事的人也只有你一個啊,只要你想知道真相,就完全可以繼續查下去。”
“至於最後你要告訴別人什麼樣的故事,可以到時候再抉擇,不用急着在什麼都不清楚的時候就做決定。”卿思把腿放回牀上,蓋上杯子,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嘴角微微揚起,“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