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葉鈞給的地址,顧淵找到了臨海汽修站。
他到哪裡的時候,只看到一個穿着滿是塵土的綠褐色工作服的男人坐在竹篾編成的椅子上,在一座用藍漆鐵皮圍起來的破破爛爛的棚屋前面,端着一個公雞碗吃着看起來不怎麼好吃的蓋飯,但他吃得很香,筷子一下又一下地扒拉着,從顧淵走進大門開始,幾乎就沒有停過。
在他旁邊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副灰色針織手套。手套看着還挺新的,但是指頭處卻破了洞,有一個銀色的扳手靠着手套擺着,顧淵下意識地和男人保持着的一定距離,同時拿出照片對照着男人的長相。照片上的男人留着短髮,戴着墨鏡穿着黑色風衣,看起來精瘦地像個猴子,而眼前的這個男人,頭髮亂糟糟的,蓬頭垢面地佝僂着背蹲在小小的椅子上,怎麼看都不像是同一個人。
男人的耳朵似乎不是很靈光,顧淵一路走進來都沒發現,直到他走到自己身後兩三米遠的地方纔注意到他,轉過身來對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白相間的牙。
“師傅修車嗎?等會兒啊,馬上吃完了。”
說話含混不清,嘴裡還嚼着飯菜,嘴邊還泛着青菜的油光。顧淵終於看清了他的正臉,和照片上的那個男人一樣,只不過氣質天差地別。心裡十分已經有了九分,但顧淵還是不敢確定,他想試着叫對方的名字,但卻忽然想起來自己從來沒有問過葉鈞,只知道對方的外號。
沒辦法,他只好硬着頭皮喊了聲:
“四狗?”
男人吃飯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端着碗轉頭看了顧淵一眼,然後就繼續扒他的飯,沒有說話。不過他明顯加快了撥動筷子的速度,不到半分鐘的時間就扒光了剩下的半碗飯和小半盤青菜。顧淵站在後面安靜地看着他。
男人吃完之後站了起來,拿起桌上的手套和扳手,顧淵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但男人只是徑直走向了棚屋裡的工作臺,兀自整理起臺子上雜亂的工具來。
顧淵朝着他忙碌的背影又喊了一聲。
“四狗?”
太陽快要落山了,橘黃色的光暈穿過蒙蒙的雲霧,落下來,照在顧淵的身上,灑在棚屋上,把深藍色的漆皮照得油光發亮的。站在工作臺前的男人,身上的綠褐色工作服和肩膀上髒兮兮的毛巾,還有他亂糟糟的頭髮,也都被染成了溫潤的淺黃色,像是包上了一層膩膩的油膜。
他好像根本沒有聽到顧淵的聲音,只是默默地把桌上的工具一件一件地收進工具盒裡,放不下的就丟進一旁空着的油漆桶裡,每丟進去一件就弄出很大的聲音。整理得差不多的時候,他換了一種聲調,冷淡地說:“師傅,如果你有車需要修理或者補胎的話,可以直接把車開過來,門口的牆上有幾個電話,你打哪個都可以。我們這裡是汽修店,如果不是來修車的話,就請離開吧。”
說完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不認識什麼叫四狗的人,我的名字叫楊煥生,在這裡工作了大半年了。”
他轉身過來看着顧淵,嘴巴抿緊了站在那兒,神情戒備,好像那些不被人待見又冥頑不靈的差生遇到老師時候的眼神,但是臉上卻有着他們所不具備的鎮定。
很相似,又很不同,顧淵擡頭看着這個自稱是楊煥生的男人,臉上的神情很複雜,不只是對他過去所作所爲的厭惡,還有對他現在這幅樣子的唏噓,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此刻眼前站着的彷彿不是這個男人,而是十多年前的那兩個女孩,跟他隔着千山萬水在對視,無法觸及。
“你不認識四狗,那你認識陳琳嗎?”
顧淵看着他的眼睛,直接了當地說了出來。男人好像終於被扯下了臉上的面具,瞪圓了眼睛看着他,顧淵的目光緊緊盯着對方的手和腳,如果男人有抓住扳手之類的東西衝過來的動向,他就馬上跑開。
眼看對方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顧淵嚥了一下口水,心想來都來了,今天就豁出去了——雖然他好像早就做了這樣的打算,可是當真正面對上這樣一個危險分子的時候,他仍然抑制不住不斷滋生的緊張感。雖然葉鈞說這個傢伙實際上沒有幹什麼窮兇極惡的事,但這片園區裡現在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他心裡還是有點害怕。
那個時候,在午夜的小巷裡,獨自面對着眼前這個男人的陳琳,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呢?
楊煥生歪頭看着他,眼睛裡面的神采讓他看不懂。
顧淵狠狠心,非常認真非常大聲地說了一句:
“你就是四狗吧,而且也一定認識陳琳。”
年輕的聲音中氣十足,在寬敞的園區裡掀起了一陣回聲,風捲着地上的塵土,在顧淵的身後揚起一股又一股的黃沙。
“呵……四狗,喝,呵呵呵呵……”
男人忽然笑了一下,然後就像是打開了某個開關一樣,連續不斷地笑了起來。
“這大半年都沒人來找過我,我還以爲已經沒人記得這件事了。”
“當然有人記得。”
“嗯……”男人低頭認真地搓了搓手,然後很快地擡起頭,沉默了幾秒鐘之後開口問,“你是她的朋友嗎?不對,雖然那個時候她和你差不多大,但是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了,那時候你還在上小學吧。所以你到底是誰?”
顧淵愣住了,他已經不止一次被問過類似的問題,這些事究竟和他有什麼關係?他在這其中到底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他仔細想過很久,但卻沒有得出一個準確的答案。
面對對方的問題,顧淵只能搖搖頭。
“我誰都不是,只是一個想知道真相的普通人,僅此而已,”
“普通人?”男人的臉上露出輕蔑的笑容,顯然他根本沒有相信顧淵的話,“是來要錢的吧,不好意思我沒有。如果我付得起賠償金,十年前也不會被丟進去坐牢。我在裡面待了那麼久,現在全身上下值錢的就這身破爛,哪有錢,哪來的錢?”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顧淵看着他從工裝上衣的口袋裡掏出一沓紙幣,用力砸在兩人之間的水泥地上,一共五張,一張二十,兩張十塊,一張五塊,還有一張淺綠色的一元紙幣。
“拿走,就這些了,拿了趕緊走。再多也沒有了,你就是打死我,也沒有了。”
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我不是來要錢的,也不是她的家屬。”
“嗯?”男人的嘴角撇了撇,“那你是來幹嘛的?”
“我是來了解真相的,我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真相?呵呵……”男人蹲在地上,開始一張一張地撿錢,“還有人在乎這個?而且,你就這麼相信我說的話?我當時對警察和你們說的就是真相,老子什麼都沒幹,就是嚇唬了那個小姑娘一下,結果她後來不知道怎麼的自己想不開,這就是真相。這就是他媽的真相,但是從警察到你們,再到老子那幫‘兄弟’,有一個相信我說的嗎?有嗎?!”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相信你說的。”顧淵蹲下來,從衣服裡拿出葉秋玲的照片,“我就當你說的全都是真的。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見過這個人嗎?”
男人瞪大眼睛看着照片上的女生,過了大約五秒後,搖了搖頭。
“沒見過,一點印象都沒有。”
顧淵皺了皺眉,伸手摸向口袋裡的錢包,拿出一張一百,用食指和中指夾着,舉在男人眼前。
“楊煥生,你跟我說實話,你真的沒見過她嗎?”
男人看了看他右手裡飄搖的紅票子,又看了看他左手捏着的那張照片,忽然笑了。
從他的笑容裡,顧淵莫名地看到了一種難過的情緒。
“我說的就是實話。”
說着他站了起來,走到工作臺邊,戴上針織手套。
顧淵立刻戒備起來,全身都繃緊了。
男人打開一旁的工具盒,從裡面抽出一把扳手,轉過身,舉起扳手對着他。
“我說的就是實話!”
顧淵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聽到男人的吼叫聲從背後傳過來,穿過漫天飛揚的黃土,依舊很清晰:
“滾啊!快滾!他媽的快給老子滾!”
“實話!老子說的是實話!”
顧淵一直跑啊,跑到人多的街上才停下來,他扶着膝蓋大口地喘着氣,看着天邊的夕陽沉下去,直至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上。